以平常心来看待生活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随着社会的快速变化,焦虑与迷茫困绕着每个人。我们因为繁忙的工作、重复的生活而感到倦怠,却又试图在不确定的世界中寻求确定的自我,在寻常的岁月里寻求不寻常的意义。或许正因如此,时下的热门打卡地,不再只是网红咖啡馆或迪士尼公园,还有寺庙和彩票店。当我们日益迫切地渴望解决自己心中的疑惑时,不妨重新思考什么是自己的平常心,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好时节。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在《禅宗哲学》里写道:“人要做的就是在寻常的重复中,看到不寻常之古老。重复的时间作为无烦的时间,带来了‘好时节’。” 重复的即重要的,在重复中才有时间性和仪式感。但在瞬息万变的世界中,什么又是可重复的,或者说是永恒的呢?今年9月,看理想主讲人成庆与梁捷进行了一场由中信出版集团举办的分享。从韩炳哲的系列作品出发,谈谈我们如何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在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中寻找人生出路。梁捷: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韩炳哲那么受欢迎。现在年轻人对于韩炳哲的理解挺准确的,简直每个人都是韩炳哲,比韩炳哲还要韩炳哲。生活之中到处是韩炳哲,你无法躲避韩炳哲。成庆:这几年在大学生当中,“佛系”、“躺平”的思潮流行,后面又出现了“内卷”的讨论。现在中国社会已经进入经济增长、社会发展的瓶颈阶段。但最大的问题是,过去40年来形成的中国人的生命观,正在受到极大的挑战。韩炳哲所描述的现代社会的特征,所谓“优绩主义”的心态,已经在中国当代社会彻底地表达出来了。我们拼命内卷,拼命寻找的所谓“幸福的标准”,其实是非常单一的。这种单一的价值观跟现代性社会的危机有关系。马克思·韦伯和尼采都提出了这样的预言,现代性会给现代人类带来很大的牢笼和束缚。人类越努力越被系统控制,寻求突破的可能性越微弱。就如同韩炳哲的《倦怠社会》所谈到的问题,当我们说现在是个躺平、佛系的社会之后,很难靠这种单一的躺平跟佛系去面对这样的体制。很多人说“我躺平了”,其实是一种非常努力而不得的状态。大家在面对现代社会普遍的压抑感的时候,迫切需要另外一种思想资源。而这种思想资源要去哪里寻找?这可能是大家正在努力探索的东西。梁捷:在我看来,韩炳哲写了那么多书,始终有两个核心假设。第一个假设是,现在的社会被新自由主义统治,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外部环境。第二个假设就是“优绩主义”。韩炳哲认为,过去我们没有什么自由,由外部约束。但现在,在“新自由主义”和“优绩主义”双重叠加之下,每个人好像不再受外界束缚,而是由内在驱动。韩炳哲把这个社会叫作“兴奋剂社会”,就是一直给你吃兴奋剂,让你去追求。但是现在年轻人不断努力,追求上进,筋疲力尽。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到底是谁要你追求上进?所谓的“内卷”,不是别人要你卷,是你自己发自内心卷。但是卷到一定程度以后就发现,卷起来好像没完没了。以前高考完就结束了,现在还有考研,考研以后还有考公考编,好像无穷无尽,不断卷下去。再怎么卷,最后好像也不能拿到理想的东西。本来自由主义给你画一个大饼,说你通过努力就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可到最后你发现,再怎么努力也没用,好像周围人也都在这样努力,你在人群里该是什么位置还是什么位置,最后也没拿到什么超出别人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倦怠。而且这种倦怠是你发自内心的,因为是你自己让自己很努力,每天喝咖啡,每天996。这种兴奋剂是你给自己打的,这才是导致倦怠的最根本的一个原因。梁捷:面对复杂的倦怠社会,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这其实也是我自己一直困惑的问题。我希望韩炳哲能告诉我,但他的书一到“怎么办”就结束了,每次都让我意犹未尽。前段时间《大梦》这首歌刷屏,里面也反复唱着“该怎么办”。我询问了一些年轻朋友的感受,得到的回复都是:最重要的是提出问题,而不是回答问题,听就好了。所以我觉得这是现在社会的一个趋势,大家没有希望得出进一步的明确结论。韩炳哲的书其实很像一种止痛片,暂时让我们的心情得到调整。但它的特点是药效没那么长,过了一阵药效就过了,你可能还得再读一本他的书。成庆:我跟梁捷老师可能有点不一样。大家被《大梦》感动,是因为回顾人生之后,很容易陷入一种无意义的状态,会感到某种无力的悲伤。当我们只是在消费这种情绪的时候,它可能成为一种系统的自我繁殖——我们都很苦,都是系统的奴隶,我们没有任何办法。我是研究佛教的,我发现韩炳哲似乎想把早期对现代性的批判跟东方的哲学结合起来,比如“无为”,或者禅宗的“空”。他在书里反复谈到主体跟客体的非二元性。当我们去消费或者观看的时候,我们其实是被对象化的,被所观看、消费的对象异化。我认为他想从根本上来解决一个认识论的困境,也就是今天我们都在谈的“倦怠”和“内卷”。那些我们追求的目标,怎么就成为了我们人生的最高价值目标?如果不去反思我们的价值观是如何被塑造的话,这个问题可能是没有答案的。但互联网上信息茧房的存在,让我们被看到的幸福人生所定义。它给我们展示了一种在过去无法想象的生活,却告诉我们,你永远不可能过上那样的生活。这其实给我们带来很大的挫折感,无法接受自己的命运。我们的价值观已经形成单一的逻辑,我们都在一个赛道上。韩炳哲可能意识到,在现代社会里提出一种具体的方案已经不大可能。因为现代信息的的差异化非常明显,但在如此有差异化的个案之间,背后的逻辑是如此的坚固,以至于我们摆脱不了。梁捷:韩炳哲的书叫《倦怠社会》,不叫《躺平社会》,很有意思。韩炳哲已经看出来,大家的普遍状态是所谓的“卷也卷不动,躺也躺不平”。躺平在我看来是一件很激进的事情。真的要躺平,就要放弃跟大家的竞争,不要跟大家做一模一样的事。年轻人现在面临巨大的压力,去追求佛教,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我觉得佛教,尤其是禅宗,是很激进的。禅宗跟“优绩主义”完全背道而驰。开悟与否,唯一的标准是你的老师。你再努力都没用,要么100分,要么0分,这是一种真正的激进姿态。我挺担心一些在生活中受到了挫折、觉得躺不平的人,去追求佛教,它可能比你世俗生活的压力更大。这是大家可能真正需要思考的一个问题。到底应该选择什么样的路,你得走出这一步,做出发自内心的选择。但是走出这一步,本身可能是异常困难的。大家都熟读韩炳哲,但少有人敢成为韩炳哲。韩炳哲放弃吃香的工科专业,千里迢迢跑到德国读海德格尔,这是一条非常艰险的道路。我们普通人可以想一想,是要成为韩炳哲一样的人,还是只要吃韩炳哲开出的止痛片。成庆:某个人的生活方式,事实上是没办法复制的。我觉得梁捷老师有一个说法是对的,禅宗非常激进,因为它改变了我们根本的认识论。人有认知上异化的问题,是因为二元论的思维。你之所以能成为你,是因为你观看的对象塑造了你。但禅宗最后追求的认识论,是你看清楚一切可能会塑造你的某种固定的自我认知的虚幻性。它并不是让你躺下来,或者说禁欲,而是让你看清楚欲望的虚妄性。每天你所接受到的信息,都在不断塑造这样的认知——“只有这个才是好的”。要脱离这样的困境,从禅宗哲学来讲,需要非常激进的认知的改变。梁捷老师说禅宗修行“越努力越失败”,某种程度上是对的。因为你越努力说明你越执着,你追求的东西似乎是一个好的目标,但其实它会倒向反面。禅宗的公案讲,当你努力想要克服外在环境的影响的时候,其实就进入到它的镜像的反面,所以不要执着。回到现实生活,当你进入来福士,你可以购物。但是当你买不起的时候,走过就走过了,不要想着它。我们常常就是买不起了,想着回去好好努力赚钱,这就是“优绩主义”了。所以,当我开始研究禅宗哲学后,发觉原来可以不卷。不卷的前提是,你可以报项目,但是你从来不会在意它的结果。我从来没有觉得我是在躺平,我只是在找自己的生活节奏。这个大的社会运作的节奏是被统一化的,但是我们每个人需要找到自己的生命节奏。成庆:韩炳哲常常讲到现代社会人的孤独性的问题,也就是“他者的消失”。他认为,今天的“优绩社会”是个肯定性的社会,每个人的自我都很强大。这时候就陷入了一种以“我”为出发点和中心的思考模式。他人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按照禅宗哲学来讲,人与人之间是互为成就的关系,这背后有个专门的术语叫“缘起”。“缘起”就是因缘,也就是条件。但在这一点上,韩炳哲似乎想恢复到一种更加松动的我跟他者的关系结构。他所诊断的现代社会是个体性、主体性的突出,这反而导致了对他人的一种残酷性。前不久我看了《孤独传》,书里讲“孤独”实际是现代社会产生的现象。在过去,人会孤单,但不大会有孤独。因为人跟宇宙、社会、家国是有内在的紧密联系的。现代社会的人常常觉得很孤独、自闭,其实是失去了与他者的联系。现在的经济结构和社会结构,包括人与人的家庭关系,都面临需要重新审视的阶段。我们每个人都想努力地建设好自己,却从来没有想到尝试着让他人过上幸福的生活。比如说,给他人施加善意,这一点在现代社会效益至上的逻辑里是不划算的。我们想突破人与人之间的隔绝孤单,但在日常生活中又都在巩固人与人之间单纯的服务、商业利益交换关系。梁捷:我觉得现在的社会是“人均社恐”,见了面最常见的交流方式,是先问一下你是i人还是e人,然后再确定以后的交流方式。对很多人来说,人和人的关系总是很微妙的,甚至有一定危险性。可能刚开始一见如故,聊着聊着,突然发现对某个问题的看法不一样,然后就闹翻了。现在有一种很主流的方式,去探索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叫做看攻略。我以前觉得选课有攻略,考试有攻略,都还能接受。但后来知道,攻略已经发展到很高水平了。比如怎么混社团,怎么跟同学吃饭,怎么谈恋爱引起女生注意。大家之所以要看攻略,就是想避免挫折和伤害,浪费无用的力气。我作为一个外行,在学习了禅宗知识后发现,它体现了传统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禅宗不是做题,没有标准答案;同样一个人,面对不同的朋友,状态可能也是不一样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多元的、复杂的,或者跟当下的情景联系在一起,而不能够简单地套用一套标准的模板。攻略人生,其实不是人生。梁捷:我有时候会产生这样的疑问:这个世界这么大,中国人这么多,有韩炳哲、格雷伯、上野千鹤子与项飙四种药就够了吗?“优绩主义”也好,新自由主义也好,当每一个人都觉得这些概念没问题,足够准确描述社会的时候,我对此反而产生了怀疑。读韩炳哲的东西太舒服,能够一下子缓解痛苦,让我们泪流满面。但是在感动以后,可能需要进一步想一想,我们不能光读韩炳哲。或者说我们不能重复韩炳哲的话,而得想一想什么是我们自己真正理解的韩炳哲。改变这个世界太累,太麻烦,而且每个社会都不一样。与其改变社会,不如改变自我。韩炳哲引导我们审查内心,发现痛苦来自我驱动,一切就都好办了,但其实一切都更难办了。韩炳哲是最好的按摩师,同时也是最大的麻醉师。成庆:其实韩炳哲有个观点我是认同的,也就是描述一个社会现象的时候,不要自我重复。韩炳哲的《禅宗哲学》这本书里提到《无门关》中无门慧开的语录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禅宗对很多人来讲,一直是个看似很玄妙,又充满向往的境界。但是如果把它回归到现实生活,它可能变得非常简单。大珠慧海禅师就曾说过,所谓觉悟的人不过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没有千般计较,万般思索。但是我们不是,我们是睡觉的时候要刷抖音,吃饭的时候要骂一下老板PUA。“若无闲事挂心头”并不是让我们放弃,或者躺平。它强调的是我们在现实生命当中,可以确立一种所谓的目标,但不要被目标捆绑住。大部分人无法走向社会的顶层,甚至完成所谓阶层的跨越都会越来越困难。我之前去京都宝藏院旅行,造访了一个印经院。里面有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工匠,一辈子都在狭小的工作间里,与雕版和棕刷相伴。我跟他聊天的时候,感觉他充满着生活的热情。为什么今天很多人的生活有更好的物质条件,但很少在他们脸上看到这样的幸福感?我所看到的是,很多一辈子在做一件事情的人,好像他们的心灵自主性会更强。所以我其实对自己的人生设定是,一辈子就做这一件事情。听到旁边有人发财,有人买大房子,羡慕一下就结束了,我知道我能做什么,真正热爱什么。现代社会有时候会展现出一个图景,那就是“我们都有可能”“我们都可以”。但是事实上,每个人从出生开始,都会碰到各自的天花板。我们现代人可能都高估了自己的人生,觉得我们都有可能如何如何。但我们应该往下多看看,我们可能都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做一个平凡的老师,我的幸福感会更强,而且我能做好这一件事情。茶道有句很有名的话,叫“日日是好日”。每一刻所谓的人生际遇,也就是跟他人的相遇,跟茶的相遇,跟每天的生活相遇,包括一阵风吹过来,一阵雨下过来,其实都是每个人独特的生命经验。而我们现代人,却永远生活在另外一个地方,下雨了就感觉好讨厌,刮风了就嫌冷。禅宗有句很重要的禅语,叫“平常心是道”。生命的一切本身都是美好的,要看你是否用平等的眼光去对待。但我们现代人却永远活在人家的期待中,人家的世界里,人家的梦境中,所以肯定没办法过上真正自足的生活。而如果我们只停留在对现实遭遇不断诉说的阶段,我们永远走不出真正的幸福的道路。
本文整理自中信出版集团举办的对谈,有编辑删减。相关音频可在看理想节目《人生解忧:佛学入门40讲》或《大讨论:10次重要的经济政策争论》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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