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少年时 丨第一章 烟云(上) 儿时的游戏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381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Tri Le on Pixabay
作者:张惠雯,生于70年代末,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2010年后移居美国,现居波士顿。曾两次获得“新加坡国家金笔奖”中文小说首奖,以及“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上海文学奖”、“中山文学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等多个国内文学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在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散文集《惘然少年时》。
也许我应该略微写一写我的童年,以免那个十几岁的古怪小人儿仿佛很突兀地闯进书中,开始对你喋喋不休地讲诉她远远算不上丰富多彩的生活。无论如何,你不能对轰轰烈烈、令人激动的事抱有幻想。
她的经历和你没有多少差别;她的想法可能比你的复杂一点儿,也可能比你的更简单;她的年少时光和你一样,是在一种近乎无知、无愁可言却又不乏烦恼的状态中就那么溜走了,而在它溜走的时候,她也和你一样,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失去什么。
可是,我已经把小学以前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完整”和我的这部分记忆绝对无关。我无法清楚地记起任何一件完整的、有始有末的事件,我不能清楚地复述任何一次对话,我只有一鳞半爪、只言片语的模糊回忆。如果偶尔有几件事变得完整,那也是因为家里人后来讲起,于是我把从谈论中获取的信息用以补缀了我那可怜的、支离破碎的童年记忆。有时候,我自己也无法确定那究竟是记忆,还是幻想与印象融合而成的奇特产物。
但不能说记忆模糊的童年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让人惊讶的是,它其实留给我一些很强烈的印象。这就仿佛一个人面对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在闪动的波光中,他看不清楚具体的东西,但他的印象仍然强烈,强烈到当他闭上眼,那种印象仍像是在他的眼皮上、脑海中跳跃。我关于那时的记忆就是一团光亮的烟云,在这光亮的烟云中,所有东西连成了一片,糅合、纠缠在一起。我的童年记忆中只有光亮,没有阴影。的确,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是这些印象的碎片中的某一些。
你如今已经了解,我出生在老十字街路口向西一点儿的某单位家属院,它也是我度过整个童年的家。那房子当然不属于我们,就像连我们自己也属于国家一样,那房子也属于国家,被一个如今已经消失、当时名叫“房产局”的单位管辖、分配。
在我小时候稚气荒唐的想象中,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住在家属院里。在街道的南面,和我们家属院相对的是盐业公司的家属院;在我们这个大院的西面,与我们相隔一条巷子,则是邮电局的家属院。有一天,妈妈带我去找她的一位朋友,我跟她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我当时感觉已经走到了小城的最东面。最后,我们走进一个空空落落的大院子,妈妈告诉我说这是食品公司家属院。我们回来的时候,经过一个更大的院子,我问院墙后面是什么,妈妈说那是棉麻公司家属院……
小时候,我们附近一带的小孩儿在一起玩儿,大家彼此区分的标志不是名字(似乎那时候我们不觉得有记住对方名字的必要),而是来自哪一个单位家属院。譬如,如果妈妈问我们上午和谁在一起玩儿,我们会如此回答:和两个盐业公司家属院的小孩儿还有一个邮电局家属院的小孩儿在一起玩儿。如果我们被欺负了,也会记住欺负自己的小孩儿是哪个家属院的,结果我们的怨意不是针对某个人,它十分抽象而模糊地覆盖了那个神秘院子里住着的一群人,还有一堆平房、瓦房。
一般来说,我们不敢进入其它的家属院,即使我们只和它隔着一道打开的铁门,甚至一个连门也没有的入口,我们也不会走进他人的领地。很难想像,小小的孩子已经有那么强烈的“领地”意识。我们跑到各自家属院的外面,在街边或者巷子里玩儿。
我不记得我们玩过的游戏了,只记得我们傻傻地站在某个家属院围墙的下面,站成一排,无所事事,发呆、看其他人、胡扯、莫名其妙地欢笑,这是静态的玩耍,而动态的玩耍则是不知所终的奔跑、追逐,在这种游戏里,你常常不知游戏是从何时开始的、怎么开始的,突然间,你在追赶一个人,但慢慢地却失去了目标,结果忘记了是你在追赶谁还是在逃避谁的追赶。游戏的结果总是乱成一团,他抓着他的衣服、她扯着她的袖子,一番哄笑。
但无论在多么混乱的游戏里,都不可能出现她扯着他的袖子或是他抓住她的胳膊的情况,因为即便我们只有几岁,也已经坚定地接受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我们当时谁也没听说过这句话,更不理解为什么会存在这么一个原则,却严格地履行着它。一大群来自各个家属院的小孩儿凑在一起,结果总是男孩儿和男孩儿玩,女孩儿和女孩儿玩。如果哪个男孩儿或女孩儿表示出要和异性小朋友友好交往的意思,他或她就会被大家嘲笑,甚至会被指责“不要脸”(这个词是我们从大人们那里学来的),在这个群体中,他们会遭到集体的歧视和冷落。
那毕竟还是八十年代,在一个主要由各单位家属院构筑的闭塞小城里,我们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就继承了长辈们在这方面的保守,甚至发展出一种对异性的戒备和敌意。我不能说这种敌意给我留下了如何深的心灵阴影,这么说未免太夸张,但它多多少少都会对我的性格、行为和态度有影响,以至于很久以后,在我已经长大成人的时候,我仍然认为在和男生交往中自己也必须装扮成一个男的。而此种“这方面”的保守似乎又没那么简单,只是我当时没有意识到它令我费解的地方何在而已。
长大后,当我得以从另一个地方遥望我的家乡,当我成熟到可以分析一些诸如此类的事情时,我发现在那里,在中国无数个类似我的家乡的地方,人们对“性”的观念和做法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矛盾。例如,在那个女人穿一件低领衣服都会被认为“不正经”的地方,生过孩子的女人却可以在职工大会场上当众喂奶,轮流展示她的两个乳房,而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不妥;年轻的男女之间连说句话都觉得羞愧,已正式获得父母批准的恋爱中的男女出门也不敢拉手,而已婚的中年人却可以在大庭广众面前说非常下流的调情话,甚至你来我往地动手动脚,这种行为被戏称为“骂玩儿”,是一种非常放肆的调情,却不会招致非议。这种古怪的矛盾使得那个地方既极端闭塞、守旧,又仿佛在很多地方潜伏着一股淫秽的暗流,一股十分粗野、不知羞耻而且活力十足的力量。人们或者扣上衬衫的所有扣子,或者就完全扯掉遮羞布。这当然是我后来才发觉到的。在我小时候乃至整个少年时期,哺乳女人们当众裸露的乳房都会让我羞赧得不知所措,而我也依然恪守着地方的闭塞习气对女孩儿的要求,通过对男生的冷漠和蔑视来表达自己的正派。我和其他女孩儿一样,对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感到羞耻,我们厌恶胸脯的发育,认为例假非常丑恶,嘲笑女性化……
跑到外面、参与游戏的时候对我来说并不多,因为在我们这个家属院里,我是最小的小孩儿之一(另一个叫言言,我五岁的时候他才两岁),没有什么人想和我玩儿,外院的小孩儿年岁与我相近的又多半是男孩儿。于是,在这类游戏里,我或者是个站在一边的观看者,或者是在混乱的追赶中最先被“对手”抓住、必须站在指定的墙角处等待的那个。即便这样,我也够兴致勃勃的。每当我能跟着我姐姐或是院子里大点儿的孩子一起玩耍,我就怀着一种受宠若惊的心情。因为我的激动不安,结果我总是显得更慌乱而笨拙,会把游戏玩得更糟。
大多数时候,我听着其他孩子在院子里或者院子西面那条细长的巷子里嬉闹、喊叫、像风一样呼啸而过,但我只能静下心,把注意力从我向往的游戏场中拉回来,继续待在我家堂屋门外的那棵树下,看蚂蚁搬家。那是我独自一人时最爱玩儿的游戏。中午,我会从碗里留下一些米粒或面条渣,把它分散在蚂蚁行经的路上,看一只蚂蚁在撞到“宝藏”时如何兴奋地围着它转来转去,看它兜够了圈子以后如何匆匆忙忙地去招呼其他同伴,这些同伴又是如何像跑接力赛一样把消息往后传,然后如何有越来越多的蚂蚁从洞穴里被派遣出来(它们数量多却从不凌乱,总是列队前行),看它们如何几只抬着一粒米掉头向后,而其他没有做搬运工作的蚂蚁如何一丝不苟地押着队,整齐地列队返回蚁穴,在洞口,那些守望的蚂蚁又是如何欣喜地迎接着搬运队……我可以坐在我的小板凳上,这么观看一个多小时,直到那些黑黑的、比我更弱小的生物俨然变成了我的同类、我的朋友。
还有些时候,如果我妈妈有空,她就会陪我下跳棋。我对跳棋的兴趣主要由于那些颜色漂亮的玻璃珠,如果跳棋的样子长得像军棋或者象棋,我估计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兴趣。我和妈妈下跳棋,最大的乐趣从来不是让我的珠子越过障碍、走到她那边去,而是在游戏一开始仔细地挑选我喜欢的玻璃珠子,在万分审慎地挑选一种我认为最漂亮的颜色之后,看它们在向前跳跃时发出的美好光泽。我的玻璃珠子从来都是胡乱地越过障碍、越过不可越过的障碍,但我妈妈只是为了让我高兴,从不和我较真。大部分时候,在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我的珠子就占据了她的地盘,并且奇特地各就各位,摆成一个亮晶晶的三角形。在我妈妈的办公室里,也放着这么一盘跳棋,因为有时候妈妈不得不把我带去她的单位。当她忙完了,她会抽空和我下一会儿棋,而在她忙的时候,我自己坐在那个办公室里,可以用彩色的玻璃珠子摆成各式各样的图案。
我如果说我的哥哥姐姐们不爱我,那是不公平的,因为他们都很喜欢我,会用他们仅有的零钱给我买各种各样可爱的小东西。但他们却不愿意和我多说话,也不太情愿带我和他们一起玩儿。即使我的两个小姐姐在爸妈的要求下勉为其难地带我玩儿,恐怕也是把我看成一个麻烦的包袱。至于我哥哥和两个大的姐姐,他们已经是大人了,过着一种和我们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哥哥甚至享有在同学家过夜的特权!我没法想象那种生活有多幸福!真的,在我天真幼稚的双眼里,年轻人都是大人,而真正的大人则都是老人,大人们都过着无比幸福的生活,仅仅因为他们是大人,而“老人”则是统治我们所有人的人,他们的特点是严厉、说一不二,当然,只有娇惯我的妈妈除外。
恐怕我的确是大孩子们的包袱。在所有那些双方打对手的游戏里,我这个弱小的兵被分到哪一组,哪一组就像多了一条垂头丧气的尾巴,而我也会忍不住替他们难过。当我姐姐和院子里其他小孩儿打扑克时,如果我能得到为她拿牌的殊荣,并且幸运地拿到了好牌,我就会高兴得头晕目眩,觉得自己总算是个有用的人。那时候,我多么希望我飞快地长大,我多么希望自己变得和她们一样大,我愿意拿父母对我的所有宠爱、娇惯去换取她们对我的平等对待!
这些游戏仿佛是我最初的社交活动,使得我长大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心深处仍有种克服不了的羞怯,我总担心成为别人的负担,担心别人并不真心愿意接纳我却又要勉为其难……因此,我宁愿在一旁观看、等待,而不是积极主动地与人交往。很不幸地,这又被一些并不了解我的人当成了高傲和冷漠。至今,我仍然不愿意玩游戏,每当我被迫玩什么游戏,我就紧张得昏昏沉沉,仿佛我的心智和体力都被捆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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