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点周末丨内切尔教授教朱赢椿的事
“成年人要保留一根天线”。
文丨曾诗雅
编辑丨钱杨
二十多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对着 53 岁的朱赢椿。他们只到他的小腿高,最小的两岁,穿着纸尿裤,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没等他开口讲课,一个孩子注意到他绵衫上的绿苍蝇胸针,一边大喊 “那是真苍蝇吗?” 一边腾地从座位上弹起,跳上讲台,把手伸向他。很快,第二只手,第三只手朝他伸过来。这是朱赢椿第一次给幼儿园的孩子们上课,有些困难——孩子们快活的喊叫声盖过了他的说话声。
朱赢椿迎接了一只只好奇的手,等手全部放下,才轻声讲起苍蝇、尺蠖、毛毛虫……讲起一群小蚂蚁救蜗牛的故事,讲到惊险处双目瞪圆,声音压低。一些孩子们听得入了迷,晃荡的手脚停了下来,其中两个孩子还流下了眼泪。
课后,老师让孩子们拖着有自己半身高的书,排队找朱赢椿签名、合影。一些孩子的书拿倒了,大部分孩子还不认字。朱赢椿认真签了名,有时还会画上简笔的蜗牛、蝴蝶、蚂蚁——留下孩子们能读懂的痕迹。
成年人世界里,朱赢椿最为人所知的身份是书籍设计师、装帧艺术家,他设计了上千本书,三次获得 “世界最美图书” 奖。
最早获得这个奖的是《不裁》,古十九写的生活随笔集。书的封面用灰色纸印上书名 “不裁” 二字。字号不大,颜色低调,旁边还有两条缝纫机自由游走的红道线,每一本的走线都不一样,都是朱赢椿特意要求的。他说,为了体现手工意味、还有 “不裁” 的主题。
不过,很多年后,朱赢椿摇摇头说,那都是小聪明。
他自己最满意的一本书是《虫子书》。除了版权页,全书没有文字,只有虫子咬噬、爬行、产卵、排泄后的痕迹。那是某个下午朱赢椿在院子里看到菜叶上的白色痕迹,像一个做祷告的小人。他好奇那是谁留下的 “作品”,观察到第三年,才发现是斑潜蝇的卵在叶子上游动产生的痕迹。这是他痴迷虫迹的开始,他对它们充满想象。
《虫子书》,朱赢椿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 年版(左右滑动查看)
《虫子书》的介绍里写着潜蝇的行书、蚯蚓的大篆、蜡蝉的工笔、天牛的点皴、瓢虫的焦墨、蜗牛的写意、椿象的飞白、马蜂的狂草等等。
他另一本获得 “世界最美的图奖项的《蚁呓》记录了一只蚂蚁的一生。书的封面和书脊上爬着几只蚂蚁,常有读者一看封面就吓一跳,他们拍打书,希望把虫子抖落下来。书的内页常有大片的留白,让许多读者困惑。《蜗牛慢吞吞》描绘的则是一只蜗牛的生命轨迹和它所看到的世界。有读者看着前六页一模一样,抱怨 “印重了,要退货”。“他们站在人的视角,没有看见蜗牛正慢吞吞走来。” 朱赢椿说。
《蚁呓》,朱赢椿绘 ,周宗伟著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07 年版。(左右滑动查看)
有一回,朱赢椿遇到一个带着女儿的中年男人,男人看不懂《虫子书》。但他的女儿大声读了出来:人类啊,你们多么残忍,你们把地球搞得乌烟瘴气的,我们虫子都没办法生活了。朱赢椿觉得女孩读懂了虫子给人类的信。
“孩子们的天线能够很快与这个世界连接,而成人的天线已经钝掉了。” 他说。
在一个追求如何有用、高效的世界里,他做了许多看似无用的事,比如收集了一万多片虫子啃过的叶子,拍摄了一千多幅鸟粪落在地上的痕迹。朱赢椿是一个还留着天线的成年人。
朱赢椿在南京师范大学里有一间有自己的工作室,“随园书坊”。每天早晨 5 点多,他就到随园,一直待到晚上 10 点。有时,他花一整天时间在院子里观察虫子,屋檐下留巢的胡蜂,白墙上慢行的蜗牛,树桩上蜕皮的蜉蝣,它们后来出现在他的作品里。有时,他在小阁楼的桌子上写写画画,累了就钻到禅房里打坐、过夜,这样过了 13 年。
《肥肉》,朱赢椿主编,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3 年版。(左右滑动查看)
在过上这种生活之前,他是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的一名美术编辑。
他设计教辅类书籍,和艺术几无关联。他的工位后常常站一排人,有人用手指着说 “这个颜色要活一点”“那里的字要大一点”。别人说什么,他就改什么,只有一个原则:好卖。“当时的教辅书,好卖归功于内容,难卖怪罪给设计。” 他说。
工作一忙起来,他就睡到办公桌下。他内心也向往能为什么文学作品设计封面,可没人来找他。他只好自己去书店翻翻新出版的书,回到家又按着自己的想法把它们重新设计一遍。
他只当这是一种兴趣,一种疗愈,“白天伤着了,晚上得补回来”。后来一本杂志刊登了这些设计,很多书甚至不存在,书名是他瞎编的。
“那是我的自留地,” 他说,“自留地就是没有人命令你在哪儿种花,哪儿种草,得翻土浇水,得干这,得干那。但说不定,有一天它就开花了、绚烂了,公家的地就不要了。”
2007 年一个下午,一个电话从德国打来,告诉朱赢椿他设计的《不裁》获得了了德国莱比锡图书博览会 “世界最美的书” 奖项。当时,他正在印刷厂紧盯着教辅书哗啦啦地从机器里吐出。
他去德国领奖,看到许多德国的图书设计,克制、简约,没有华丽的概念、复杂的图形,就是文字,安安静静的。他受到启发:回归阅读本身才是最美的书。
得奖让他有了更多机会。当时还是记者的申赋渔也为了报道他获奖前来拜访。两人就坐在随园的天井廊檐下聊天,他们都出身苏北农村,从小时候聊到家乡、创作,成为朋友。
申赋渔后来开始写书,成为一个作家。朱赢椿常是他的第一个读者。他们一起合作了很多本书。申赋渔写纪实散文《一个一个人》,写他 30 年里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书最后一篇写的是朱赢椿,一个设计这本书的人。
朱赢椿理解这是一本旧旧的个人史诗。设计封页时,他拿出一张汕头大学食堂门口拍的照片对申赋渔说,那些一个一个人的名字应该写在 “一张破碎的、贴了又死掉的、积了好几层的、贴在广告栏里的纸上”。
样书打印出来,封页上一个一个人的名字像被撕掉的陈年广告,破烂不堪。朱赢椿拿着书一会儿反复翻动,一会儿远远端详,好像不太满意。突然,他当着申赋渔和出版社编辑的面,扯掉了封页,“刺眼,撕掉好多了”。
如果书要旧,不该是虚假的 “做旧”,而是包含真正的破碎、撕扯的感觉。
后来他给申赋渔设计《半夏河》也是这样。那天,两个人一同去请书法家为书名题字。对方一挥而就。朱赢椿又请书法家再写一张,说是想拿回去泡水里试试,会浪费掉。对方又写了一张。走出好远,朱赢椿说,我一开始就想要后面这张。
“它写的是乡村的事,乡村事它应该略带一点浊和土。可写得太书法家,它就太漂亮了。” 朱赢椿说。
《匠人》,申赋渔著,朱赢椿设计,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2015 年版。(左右滑动查看)
再后来,他甚至很少去找书法家要字了。他有一本尚未出版的书《人民的字》,书里收集了许多大街上、乡村里的手写字,很多来自路边的小贩。但书名找谁来写,他一直没有主意。最后,他让帮自己打扫卫生的一位老人试了试。
老人姓薛,是一个安徽农民。每年初春都来随园帮忙种些油菜花,讲起什么脸上都笑呵呵的。但他不识字,也不会写字,就照着描摹,写的都是 “清明”“谷雨”“雨水”。提笔后不管笔画顺序,不管字体结构,一切都从右往左写。朱赢椿看后觉得字里没有雕琢,没有技巧,但反映了写字人本身,觉得很好。
“我没有把艺术当成艺术,什么是艺术,我就觉得是生活里长出来的一种状态,它可能是有植有叶子、有花,有各种东西生长出来的一种东西,有生命力的东西。” 他说。
朱赢椿常开玩笑,说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人是 “内切尔 (nature)教授”。
朱赢椿从小就文弱,村子里孩子们打架,他不想打也打不过,就钻进自然里。他看嫩绿的蝉蜕化,从壳里钻出,露水还打在身上,看芦苇地一个小鸟窝,数着里头的鸟蛋。他最喜欢一个人跑到麦田的深处,放倒一片麦子,整个身子躺上去,再随手摘下旁边的豌豆,一边吃一边看着麦田上空群鸟飞过,庄稼地里的小青蛙,一蹦一跳地出现,黄鼠狼立着身子,竖起爪子静静地看他。
他对生灵的感知格外敏感细腻。他至今记得,小时候,父母要下田干活,他被留在摇篮里。襁褓把他结结实实地裹住,他哭累了睡,睡醒了又哭。突然,嗡嗡声响起,一只苍蝇飞过来,在他脸上爬了起来。
那是他记忆中第一次感知到自己以外的生灵。他甚至感谢苍蝇那时的陪伴。自然治愈了他孤独的童年,成人后,也相信它能治愈更多的孩子。
有小学校长请教他如何布置一间自然教室。他说倒三堆土在教室里,再往上面种上油菜花,虫子、杂草就会在土堆上陆续生长。他觉得那才算真正的 “自然教室”。他去参观幼儿园,院长指着一排自种的瓜果蔬菜说不好意思,园区设计得太乱,他摇摇头说,不,还不够乱。
疫情时,武汉的孩子们给他写信,他就给孩子们画画。他还用虫子爬行的痕迹创作了几幅新型冠状病毒。他关于那三年要说的只是,“大自然会默默记录一切”。
2009 年,朱赢椿的父亲患了癌症,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家人商量去东北的一座庙里陪伴父亲度过最后的时光。朱赢椿在寺庙里每天看书、听经、劳作。寺庙里的尼姑看他身子瘦弱,干不了重活,给了他一个小玻璃瓶子,让他捉一捉晒场上黄豆堆里的小虫。他就那样看小虫、捉小虫,又放生小虫。有时忍不住想,当他注视着这些生命的时候,会不会有另一个更高的生命在注视他。
那个夏天,在遥远的东北,虫鸣声混着诵经声,死亡、诀别变得平静而缓慢,好像没那么恐怖了。
“蝴蝶几个月就死了,知了从地上出来 20 多天就死了。” 朱赢椿送走父亲后,创作了《蜗牛慢吞吞》,“这本书就是讲慢,讲生命的珍贵、脆弱和无常”。
他的许多创作都源自这种理解。2013 年初,他摔断了腿,成天就在水边观察,于是有了《空度》这本观念摄影集。书上几乎没有什么字,全是黑白灰的色调,245 页记录了一条芦苇边的小船从早到晚慢下来的一天。每一页上的蜘蛛、芦苇、花瓣、鱼儿看着相似,却有细微的变化。
《空度》,朱赢椿著,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3 年版。
他去上海看莫奈的展,结果出门前被滴了一滩鸟粪,然后他就忘了要看展。他看着鸟粪,等它风干,觉得它像一只大眼睛的鸟浮在衣服上,又开始了钻研鸟粪的几年。他留心路过的每一处鸟粪,被它们形状的不可预料和千变万化所吸引。
他花了四年时间慢慢收集鸟粪。即使到了巴黎卢浮宫,他也没想去看看蒙娜丽莎,也是在卢浮宫门口看鸟,拍鸟粪。他在那些鸟粪痕迹上创作了 300 多只 “便形鸟”。
朱赢椿设计的 “便形鸟” (左右滑动查看)
“你没有必要每天都画画,但是你需要生命呈现的这种方式。这让你的生活变得变得自然随性、满足、喜悦,让你每天能够有这样一种状态,但是也必须出现悲伤、忧虑、焦虑。它们需要交织在一起。不然可能也会乏味的。” 他说。
在过去的夏天,随园书坊被拆除了。他的许多灵感都来自这个园子,过去十来年的生活也几乎都在此。
朱赢椿与随园最后的合影
7 月的最后一天,他静静地站在随园前,看挖掘机的挖斗砸向白房子,墙倒了,飘起一阵烟尘。断壁上有一只尺蠖,他小心翼翼地收在掌心,把它带去了一栋红砖房,他的新居所。
内文题图来源:受访者提供
外显题图来源:朱赢椿作品《便形鸟》
《晚点 LatePost》推出周末版,希望把视线扩展到各种各样的创造者。简单来说,我们想知道谁在创造,并以之影响周边;我们既注视当下,也回顾过去,寻找形塑今日世界的源头;我们关注技术、商业,也关注历史、人文,打量这些领域的交汇处的涌现。
让我们关注的可能是一款产品、一家店铺、一种包装的设计思路,也可能是某种工作哲学、产品理念、管理方法,可能是一种有趣新颖的生活方式,甚至是在今天仍然焕发光彩的古老思想。
“已经创造出来的东西相比有待创造出来的东西,是微不足道的。” 这是维克多·雨果的话——我们希望《晚点》周末印证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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