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就是细节，是固执地给予的温暖

一

独自在外生活多年，小时候的生活对我来说越来越像是一个梦。我常常会惊异于那份记忆，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说，以前我自认为是一个村姑的话，现在的我更像是一个自定义的人，是一个妈妈，一个妻子，一个读书人，一个幸运儿……是的，我常常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长处，只不过是一个幸运儿。

天冷了，北京开始供暖。我家的玻璃窗又高又明亮，阳光直射进室内深处，家里非常暖和。男爵常常吐舌头呵气，我脱了鞋子踩在地上忍不住惊喜地叫了一声，索性把两只袜子都拽掉，光脚贴着地面：热乎乎的真舒服啊。我热情地邀请先生也这么干，他喜欢泡脚，我诱惑他：像泡脚一样！他不听我的。我也不往心里去，自顾自陶醉。

​

湖北的冬天当然是冷的，而且潮湿，小时候我只记得在屋子里会有一个火盆，里面有大块的树根在缓慢地燃烧，每次从外面哈着手回来，恨不能把手伸到火里烧烧。妈妈有数不清的农活和家务要做，但不管她有多累，我在睡梦中总能感觉到她用热毛巾把我的脸细细地擦洗干净。早上醒来，妈妈又把粗硬的棉袄在火上烤得又热又软，暴露在冷空气中的稚嫩小腿，在接触到温暖的棉裤的那个刹那，至今都没有忘记。

妈妈在她的一生中为我们耗尽了一切，做了她力提能及的一切，所有的安全、呵护、宠爱，都浓缩在这穿上温暖棉裤的瞬间里。

我不是个矫情的人，但这件事情教会了我如何去爱。细节，最能表达爱的是细节。与细节相比，海誓山盟虽然感人至深但是空空荡荡毫无价值。

二

又想起来小时候光脚的事。我家里不至于穷到穿不起鞋，但是妈妈做的布鞋的底子是不防水的，每次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漫长泥路回家，鞋子都会湿透，小孩子嫌烦就会脱了鞋赤脚走。

那是真正把走路变成游戏的时刻。我很灵活，专挑有草皮的地方走，尽可能不踩进烂泥里，有的地方没有草，走进泥里我也很开心，尤其是看到泥糊糊从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的空隙里吱地一声钻出来，像泥鳅一样软滑，而且痒酥酥地让人笑出声来。

我现在的家地板真暖和呀，我像做梦一样看着多年前梳着羊角辫儿的我，在寒风中缩着手，脸蛋冻得通红，急急地冲向家里，冲向瘦弱而尽力庇护着我们的母亲。

要是时光可以倒流，要是温暖可以跨过时光输送，会不会少掉很多遗憾？

​

三

我的叔叔这几天生病了，很重的病。他今年89岁，在农村的老人里也算是长寿的。叔叔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他一辈子都在给别人养孩子，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以后我会慢慢地写出来。

前年我妈妈去世以后，我曾经跟哥哥姐姐一起返回老家去看看，说不上是寻根，只是去看看。叔叔的家是村委会的一角，村委会的房子是高大敞亮的四合院，但因着占用了叔叔的宅基地，经我哥哥据理力争，叔叔在西北角分得了两间偏厦，他和婶婶就住在那里。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卧室，好在四合院的好房子里也有一间算作是叔叔的客厅，他招待我们在那里坐。

村委会为什么会用我叔叔的宅基地呢？据说是因为风水好，风水好的原因是因为出了我这个博士。这么一推算，是我给叔叔带来了麻烦。

我坐不住，到处去转。这是我梦里无数次回来的故乡，但已经彻底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我曾经艰难跨过的小河原来只不过是一条小水沟，我无数次冲上去滑下来的小山现在看来只是一个小坡，庄稼茂密，乡音依旧，我的故乡彻底不认识了。

我倒也没啥伤感可言，母亲刚刚去世，其他的伤感都微不足道。我只是对叔叔的菜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叔叔种菜水平真高，茄子辣椒西红柿空心菜，都长得非常好，如果我们夸隔壁菜地里某样菜好，他马上自作主张让我们去摘，等我们走后他再去善后，我猜假如对方小气，他会理直气壮地骂一通。

叔叔好像也永远是以前的样子，皮肤黑红，身体清瘦康健。他很爱婶婶，爱的方式就是婶婶做什么他都喝止，然后自己去做。那时候我觉得，叔叔会永远这样清瘦利落地活下去，永远在故乡的菜地边等我们去摘些什么。叔叔是我跟故乡和自己童年最现实的联结。那时候我还想着一定要时常回去看看，然而我照例没有兑现。叔叔虽然很爱婶婶，但我跟婶婶不熟。

​

叔叔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有巨大的恩惠于我们兄弟姐妹。现在他戴着呼吸机躺在市里的医院里，艰难地求生。兄弟姐妹们自发地凑了医药费给叔叔，我们是他的可靠后盾。忙过这几天我要第一时间回去看他。

心乱了。眼前尽是病床上叔叔的样子，也尽是我小时候的叔叔的样子。我看见他晃晃悠悠地从远处挑着一担水走过来，把挑子放下，一边整理身上本就整洁的衣服，一边眼睛明亮，大声地用方言对我说：红啊，你啥时候回来的？

愿我的叔叔顺利度过这个夜晚、下一个夜晚、无数个夜晚，度过所有那些想要阻拦他的难关。

                      蓝袜子，2023.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