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莉离世四年后:这个世界仍然没有接受“真理”
随着纪录片《致真理》上线,在韩国女星崔雪莉(原名崔真理)自杀离世四年后,人们再度为她的经历和选择扼腕叹息。这部拍摄于她生前的纪录片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一则名为《4:圣洁岛》的短片,雪莉原本计划拍摄来自不同导演的五部短片作品,在拍摄第二部期间她突然离世,《4:圣洁岛》成为了唯一完成的作品,第二部分是一百分钟的专访。
这两部分放在一起呈现并不违和。短片中,雪莉饰演的名为“4”的屠宰女工想要移民到圣洁岛,她以为圣洁岛是无忧无虑的天堂一样的地方,如它的宣传歌所唱的那样“淳朴美丽、圣洁无双,抹去你所有的愧疚、尘土和痛苦,再也不用躲在厨房暗自神伤”,抵达后发现,圣洁岛是一个把「人」变成「商品」,挂在橱窗里售卖的巨大商铺。
所谓“抹去愧疚、尘土和痛苦”并不是真的为这个人好,而是为了在这个人变成商品后能够在它的简介里写,“无痛苦无压力,不用再为成长和肉类加工过程中的细菌和压力源担心”。圣洁岛和经它净化系统产出的商品,就像是韩国娱乐圈及其造星模式下的偶像们的翻版。
之后的专访围绕着雪莉“韩娱偶像”这一身份展开。她直言不讳地表示,当韩娱偶像是最惨的。在被问到,面对韩国娱乐圈那么多的控制、约束和压力,有没有想过也许问题在业界本身,而不在你的时候,雪莉说,“没有,从没这样想过,我没有这个选择,在某一刻我冒出这种想法时,一切都会崩溃,我不能那样想,那是不被允许的。”
2005年,11岁的雪莉参加了韩国巨头娱乐公司SM的韩国少年选拔大会,得到了青少年组外貌组大赏,她还被选为优秀练习生代表,参加了SM十周年庆典,并留下了那张经典照片:在老板李秀满和人气歌手安七炫、郑允浩的包围中,有一点怯生生,又难掩喜悦的雪莉笑着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
雪莉曾被称为“SM小公主”,因为天生的美貌,她从小就被公司寄予厚望,这张流传甚广的照片更给人一种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感觉。直到在本片中听到她说,一进娱乐圈,别人就不停地告诉她“你是一件产品,你必须成为面向公众最精美的一流产品”时,我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公主的称呼或许只是一种营销把戏,韩娱工厂里才不会有公主。
如果人很小的时候就处在那样高压且逼仄的环境中,那要识别出其中的荒谬是很困难的。渐渐地那套“产品论”内化为了雪莉人格的一部分,当大家不说她是产品时,她也会把自己当作产品来看待,这让她总是担心自己会失去产品价值。
雪莉后来退团、和比自己大14岁的嘻哈歌手恋爱,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一些引发巨大争议的内容,或许都可以看做是“偶像即商品”的韩娱造星体系和“终究是人,是肉体凡胎”的爱豆们之间必然会产生的摩擦和碰撞,而在雪莉身上,这种碰撞更为激烈。
《雪莉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剧照
投身韩娱的大批年轻人通常从十几岁开始当练习生,他们从小过着机械的生活,接受着斯巴达式的训练,很少有机会像同龄人那样发展正常的学校生活或正常的社会关系。这些都为他们之后的生活埋下了隐患。在MBC出品的纪录片《雪莉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中,曾和雪莉同住一个宿舍的少女时代成员黄美英回忆起她们练习生时代时说,“(那时)大家好像都需要帮助,包括我自己”。
韩国《文化日报》指出,过早离世的韩国明星们有一些共性:首先是,他们很多人在心智未成熟的青少年时期就开启了职业生涯,尽管受到疯狂追捧,在20岁或30岁前就挣到了巨额财富,但为了保持名气而产生的不安,因人际交往有限而遭受的孤独,以及从少年时期就担负起的养家糊口重任,也给他们带来了巨大压力,这种压力后来常常发展为抑郁症。
可以说,韩式造星工厂在不断地把一茬又一茬的年轻人置于危险的境地,有数据显示,韩国大约40%的男女艺人在其职业生涯的某个阶段曾有过自杀念头。面对这样的行业生态,无怪乎有人言辞激烈地评论道,“人们为韩国演艺界感到羞耻的一天肯定会到来。一个从青少年时期就通过唱歌、跳舞、整容、节食来取悦他人进而赚钱的行业,真的应该破产。”
雪莉离开后,那串自杀韩星的名单还在不断变长,如果把这些年轻生命的陨落仅仅看作是韩国娱乐业的问题,而忽视其背后更强大的社会文化因素,或许是不够的。
围剿那个女权主义者
可能会让很多人意外,漂亮对于雪莉来说其实是一种负担。“我好像总是被漂亮这个观念所束缚。每次别人夸我漂亮,我都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说,是什么促使他们那样说。我感觉自己一定要漂亮下去,甚至因为举止不够漂亮而被人数落过。”随后,雪莉又有些担忧,“如果我说长得漂亮其实不好,那是不是很可恶?”
或许不是美或不美让人感觉被束缚,而是一个人被当做客体打量、被随意评价时,就已经被捆住了。除了美,雪莉所身处的文化还要求女性体面、自持,要尊敬前辈,要不谈论政治,与性有关的一切,更应该要羞于启齿。而雪莉企图用自身的影响力去质疑和撼动那些存在已久但并不合理的陈规。
纪录片《致真理》剧照
她会在公共场合不穿胸罩来支持“No Bra”行为,会在社交媒体上发布和男友的接吻照,也发了一些被解读为有性暗示意味的照片。在她生前,这些行为往往被看作“发疯博关注”,在她离世后,人们意识到这或许是抑郁症患者的一种情绪发泄,不过最简单的原因可能是一种费解,这是身处东亚社会的女性或早或晚都会有的费解:
“男人可以公开谈论性,或者他们的欲望不满,会因为在这些方面直言不讳而得到赞赏,但如果女人也这么做,就会被认为粗俗和自以为是,从而遭到斥责。”为什么仅仅因为生而为女,这个社会就对我们有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套标准?并且这套标准绝不局限于性,而是由此延申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在纪录片中,有一段关于“女权主义者”这个称呼的拉扯。Wonder Girls的成员朴誉恩在《恶评之夜》中说自己是女权主义者,然后问男主持人申东烨是否认为男女应当享有同样的权利,申东烨承认女性的权利,却一直在躲避被称为“女权主义者”。直到雪莉问他,“你认为男女应该平等吗?”申东烨说当然。雪莉告诉他,“那你就是女权主义者。”
《恶评之夜》剧照
在一个重度厌女的社会里,坦荡地承认自己是个女权主义者是需要极大勇气的。男权社会下的女性禁忌为对雪莉恶语相向的行为提供了合理化动机,网暴雪莉,看似是个人行为,实际是社会性行为。它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是由整个社会协助那些匿名的施暴者完成的,也可以说,这是一场对反叛女性的围剿。
在饭圈里有很多划分粉丝偏好的词。喜欢整个团体,叫做团粉;只喜欢团体中的一位成员,那是这个成员的唯粉;单纯喜欢一个明星的外貌,叫做颜粉;特别在意一个明星工作发展的,叫事业粉;特别反感一个明星,恶意抹黑他的,叫黑粉。在雪莉职业生涯的不同阶段,她拥有上述所有类型的粉丝。
我最近新学到的一个词是,生命粉,指的是一种不管明星是否公开恋情、是否糊到地心,只要对方活着就一直喜欢他的粉丝。如果能把这种追星的心态用在自己身上,或许不失为一种治愈。雪莉说她从来没有得到过无条件的爱,她什么都没做错,爸爸却离开了她,她很怕做错什么,连妈妈也会离开,小小年纪进入娱乐圈,从来没有被当作过孩子对待,这种经历在很多事上影响了她。
雪莉处女作《薯童谣》
如果可以,真希望雪莉能成为自己的生命粉。别人没有给予你想要的爱,那就自己给自己。不苛责自己,也不再用让自己痛苦的方式找回人生的主导权。允许自己搞砸,允许自己原地踏步甚至是退步,并且知道,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时候,那就不拧了,被强风吹倒的时候,那就顺势躺会儿。在更好的世界来到前,先更好地对待自己。也许这样可以慢慢填补上没被无条件爱过导致的缺失感,也许这样她可以慢慢好起来。
崔真理
参考资料:
https://thepolitic.org/article/fallen-idols-sexism-and-suicide-in-the-k-pop-industry堕落的偶像:韩国流行音乐行业的性别歧视和自杀
https://www.theguardian.com/music/2019/oct/18/k-pop-under-scrutiny-over-toxic-fandom-after-death-of-sulli雪莉去世后,韩国流行音乐因“有毒粉丝”而受到审查
https://new.qq.com/rain/a/20230609A04ME200 网暴,为什么我们不再理解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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