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佳广场就是广州的九龙城寨

每逢周末，商场里总能看到一批批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他们涣散的眼神中经常透露出被抓来般的绝望。这是中国男人周末陪老婆孩子逛商场的常态。

但在正佳广场，当那些穿着打扮成美人鱼的比基尼外国大妞开始在巨大水族箱里面跳舞的时候，那些前一秒还在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的男人齐刷刷地抬起头，瞪圆眼睛。那一刻，他们的眼睛里漏出的是孩子看见玩具的光。

正佳广场是一座位于广州市中心的巨型购物中心。它最大的特点是庞大杂乱，像是收纳狂一样地包容着一切，里面有一家水族馆、一家动物园、一家天文馆、一家剧院、一家科技馆、一家蜡像馆。甚至作为一个商场它里面还装着两个商场，也就是说“这个收纳狂还收纳着两个收纳狂”。

它甚至还靠着这一切，成为一个4A级景区。

乔治·卡林曾经说过，“美国是由无数个商场和商场之间的停车场构成的，我们的生活就是去不同的商场里的不同牛排馆吃着相同的牛排和土豆”。老爷子说这样的生活让他感到无趣。来这里看看吧，光一个商场里就什么都塞得下。

*看看这足以让密集恐惧症发作的品牌

在广东的商人圈里，Old Money们对这里嗤之以鼻，他们管这个地方叫做“混乱之王”。但这种混乱最大的意义更像是满足了几乎所有人之后必然会出现的。甚至那些最不愿意逛街、逛商场的疲惫的上班族男子，也能在这里找到别处难以企及的快乐。

水族馆是正佳广场最吸引人的项目。这儿是对正佳广场是怎么满足每一个人的最好诠释。

水族馆的入口在正佳广场的二楼，看起来就像是那些普通商场里为了招商目标而强行修建的，因为设备老旧而无人问津的电影院。在入口你能看见各种各样的母亲推着自己满脸兴奋的孩子从大门入口直奔而来，他们大多是广州本地的工薪阶层或者是远道而来的游客。也许是因为这个乏善可陈的入口，也许是因为前几个展区里面没什么特别的海洋生物，在那些母子的后面，你能看到最多的是那些一脸不耐烦的父亲们。

前面几个展厅的路长得出乎大多数游客的预设，人们实在很难想象寸土寸金的商场是出于什么目的，会在自己的内部空间里塞七八个展厅去给老百姓看热带鱼和那些螃蟹虾的。那些父亲的耐心也逐渐被前面漫长的道路消磨殆尽，以至于当两个展厅出现两只鲸鱼的时候，他们的表情里也看不到任何波澜。

顺便一提，这两只鲸鱼是这家水族馆的精髓。据说为了解释这两只鲸鱼到底是怎么被运送进一家商场二楼这么靠里的空间的，在水族馆界流传着各种各样的都市传说。

我亲眼见过一对年轻夫妻吵架。老公看着像是一位面容清秀的程序员，一到这个装扮成《海王》场景里的巨型水族箱面前就开始不耐烦，大致说的都是些，“这有什么意思”，“我还有工作”。而他的老婆则像是撒娇地说着“一会儿还有表演”。

后来那个男人赌气一样地，坐在离自己老婆孩子对角线的柱子旁边。因为这是我看的第三场美人鱼表演，我知道一会儿会发生什么，特意找了个他旁边的位置坐下。美人鱼出场前是小丑魔术表演来暖场，那个时候我余光瞥到他全神贯注地回复着钉钉的消息。

当美人鱼出场的一瞬间，他的眼神从此再也没有在手机上停留过一秒钟。

直到演出结束，他主动走向了自己的老婆，在两人进入亲密距离的一瞬间，他的手就十分自然地搭在自己妻子的肩上。

虽然居委会大妈总说美人鱼穿得太少，有伤风化。但是真的，这非常有必要，这不是男人在下午找一个猥琐角落看一场艳舞，这是他在逛街之后最好的嘉奖。

那个场景也代表了正佳广场的精髓——所有人都可以在这种接地气里达到和谐。

*不要小瞧这个像是跳蚤市场一样的盘子堆，可能一叠叠的里面，一个几百的盘子就垫在一个二十的盘子下面

正佳哪里都是密密麻麻的，包罗万象，排列方式突出一个没有逻辑。几家风格廉价的美甲手机贴膜可能距离纪梵希，汤姆福德只有十几米，中间还会经过一个巨型的涂鸦以及几十米高的瀑布。一路走过去，你很难想像这两个场景会出现在同一座建筑里，上次不出大门就能实现这种级别的阶级跃升，还是在《赛博朋克》里面。

当你多转了几圈再从外面凝视整个商场，你会感觉它整个就是一个现代艺术品，连外观都设计成仿佛把几个不相关的建筑切碎再粘合到一起的样子。

这种混搭构成了一种乡土版的中国特色后现代。当一个地方足够杂乱，不管多么奇葩的东西放在这里都不会显得突兀。

*强调一下，后面那座玻璃立面的也是正佳广场的一部分

于是你能看见一家宠物商店里面的小猫咪可怜巴巴地看着对面不停扭动脑袋的霸王龙；一家萌宠乐园里鲜活的小兔子和旁边滋滋冒着油的烤羊排遥相对望，还是那句老话，一切都是合理的。

那家蜡像馆的对面就是家装家居区，那些栩栩如生的爱迪生、瓦特、居里夫人和距离他们只有一条过道之隔的“高端全屋定制”、“红木家具”之间仿佛天衣无缝，浑然一体。

十月份的时候，正好不远处的美术馆在开设毕加索画展。展出质量相当高，还有不少真迹。只是那张印着毕加索头像的巨幅海报混杂在一堆家具店招牌里，显得这位当代艺术大师更像是一个卖床垫的老头。

这种混搭就像是班克斯的艺术理念，你不是都说看不懂现代艺术吗？我就把它放在你一定能看懂的地方。

这里连活动也是杂乱的，光市集就有三四个，风格从旅游区小吃到抖音爆款玩具，还有独立手作。从一楼到七楼，它能够同时开展三个毫不相关的大型活动，公益演出、商业促销、购物狂欢节三个舞台在巨大的垂直空间里各自发出声响，还互不干扰。也正是因为能够同时开展很多活动，它们之间形成了此起彼伏且络绎不绝的状态，这终于实现了所谓“永不结束的盛宴”。

有一次我看着门口的化妆游行，喝大了和门口酒吧的老板说，“你知道迪士尼乐园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嘛？就是每天这个时候的游行，它完美象征了那个梦幻世界的褪去”。也许这家商场真的致力于成为一家游乐园。

这才是当下很多问题的答案，现代生活里总是有太多存在主义式的发问和辛苦之后毫无意义的虚无。面对这种虚无，能缓解他们的只有那种毫无意义、狂欢式的荒诞。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那些父亲看到美人鱼那一瞬间的笑脸。

但无论如何，孩子永远是在正佳广场里面最快乐的那批人，这不仅仅是因为里面星罗密布的儿童活动区域。对，这里的儿童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无数个打散在了整个商场里面。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里面的厕所。这里每一个厕所的内饰、结构还有装修的主题风格都完全不同。

逛了三天，我总是能在上厕所的时候找到惊喜。比如有一次，我就在一个厕所里面找到了一个非常可爱的马桶。

小时候因为好奇，女厕所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就像是胡夫金字塔和百慕大三角。它神秘奇特，让人向往，每个能毫发无伤地说出里面景色的人都仿佛是冒险家一样。真的，在逛整个商场卫生间的时候，我好像突然找到了小时候的感觉。

于是逛着逛着，因为这里纷杂的道路，你总能看到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的空间。随后渐渐地会发现这里有现代商业社会里的一切。你会在阅览室的拐角突然看到一群躺在懒人沙发上面午睡的建筑工人，睡得正香的他们对于隔壁逃学来打游艺厅的青春期孩子来说毫不在意；不远处一群奇装异服、头发色彩斑斓的年轻人在等着电梯，映着头顶巨幅的抽象艺术，好像电梯厅就是一个派对现场，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直奔动物园而去的工薪家庭又能把你拉回现实；皮肤黝黑的广州土著正成群地在极地馆玩着雪，然后拿起手机给远在赤道的家人们发了条短信：“你看广东什么都有”。

假如人类的宿命真的是大家一起变成橙汁，那么一定会被一起罐装到这样一座建筑里面。

某种程度上，这也像是广府文化的精髓。还记得第一次在广东的地下Club里跳舞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这里的人好像不在乎自己是什么人。相比于江浙沪，每一个人都执着于把自己打扮成“圈里人”的样子。大家就像是刚刚结束了学习、工作之后，什么都不收拾就跑来跳舞了。

后半夜，几个明显刚从隔壁商业夜店出来的，抖音打扮的大学生挤在我周围不停地拍照。这曾经激起了我的不悦，但他们的舞步很快开始变得投入，又带着一种懒散，旁人眼里是什么样子与他们无关。那个时候，我感觉这些人就是在这个空间里最享受的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