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鸡找猪找孙子:当一个农村妇女成为乡村助老员
文 | 殷盛琳
编辑 | 王珊瑚
先从庄稼聊起
我们那里是很深的山区,一道弯接一道弯。村子里几乎都是留守老人,年轻人得出去务工,不然没办法生存。
老人们也闲不下来,哪怕是6、70岁这个年龄段的,只要还能活动,就会下地干活。种完玉米种青豌豆,还要养一些家禽。我们负责的老人情况说明表里会写明老人养了几只鸡几只猪,如果下个月他的猪死了一只,助老员就会写出来。
在城市的人看来可能特别想笑,但对老人来说,那是他的一种失败。如果鸡走丢了,也是一种失败。
成为乡村助老员之前,我只是一个每天在家带孩子的农村妇女,出门也不太敢跟别人讲话。是村支书推荐了我,留在村里的年轻人很少,我又有照顾老人的经验,所以他觉得我很合适。
当时主要的考核标准有三个。第一点是必须要会骑摩托车。我们当地都是大山弯弯,如果去看望老人,上门服务,光靠走路是办不到的,开车也不方便。
第二点是要会智能机,第三是要会电脑,因为需要收发邮件,制作电子表格和文档。
前两个都好办,第三个把我难住了。我之前只是农民,最高学历是职业高中,没怎么接触过电脑,嫁人之后这些东西更远离了我的生活。我就到村委会办公室去,蹭他们的电脑做练习,学着怎么做表格。
全部合格之后,2017年底,我成了我们村的助老员,每个月有1850块的补贴,需要负责村上30户留守老人的探望与照看。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公益是什么,现在看来,也是我这样的村妇走向更大世界的起点。
基金会的要求很严格。我每次去的话,上门时间必须要超过半小时,要拍照留下记录。另外也有月度反馈,记录每一次和老人的沟通,老人的近况,以及他的变化。
我最开始跟老人介绍自己,说父母名字还不行,要说爷爷是谁,老人才有印象。他会说知道了,然后也不会跟你有过多接触。第一次上门看人家,讲半天,老人很礼貌,说好好好,但其实是在等着你走。
尴尬得不行,我只好说那我下次再来,结果刚出门,人家把门上锁了都。
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我一般先去邻居家,问一下老人去哪了,然后我就去老人的必经之地蹲点儿,在那附近转悠,看见人来了,立刻说,好巧啊在这里见到你,然后跟着老人去种地,干点活。
你跟他聊别的他没兴趣,要先从鸡啊猪啊庄稼聊起,先熟悉起来。一边干活一边聊天是最好的,看他几次,老人会慢慢把所有故事,甚至年轻时候怎么过来的全部给你分享出来。
有一个独居老人,去看他几次之后,我发现他也不需要人帮他干活,他其实更想有个人陪他吃吃饭。他儿子已经不在了,一直一个人,很孤独。后面我每次去就是饭点前,陪着他一起做饭,吃饭。老人也没啥表达,但他会把门给你留着。偶尔他也会打电话过来,问你要不要来,不来的话我就出门了,感觉把我当成了他的家人。
找鸡、找猪、找孙子
助老员每个月要上门看望老人至少2、3次。碰到老人生病,或者独居的,有特殊情况的老人,一般会多去几次。正常情况下,一天下来能走访4、5家,跟老人聊聊近况,看他有什么具体需求。比如有的老人屋顶漏雨,但子女又不在身边,我们就会帮忙申请房屋修缮,起码保证他有正常的生活。
我记得村里有个失明老人,家里锅坏了,如果按流程就是申请电饭煲、电磁炉,但实际上他根本不会用,他也看不到。老人是独居,一辈子没有结婚。最后是我们到卖建材的地方,找了有手艺的村民,给他重新焊了一个我们本地人做饭的那种火锅,跟他以前用的差不多,用柴来烧火做饭的。
碰到农忙的时候,一天能看一家就不得了,老人都在地里忙活。有时候我就跟他们一起干活。
除了陪伴之外,还有一些日常的照料,比如帮老人剪指甲、理发。都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比起那些概念性的东西,这些都是老人最需要的。
农村老人的手指甲和城里人不一样。他干了一辈子活,手掌很粗糙,茧子硬,有些还有灰指甲,很厚,得很用力才能剪得动,他自己肯定办不了这事。他年纪大了视力也不行,怕剪到肉。还有老人腰不行,或者有风湿病,行动不灵活,你让他弓着身子去剪脚趾甲更不可能了。
●杨建媛帮老人剪指甲。这是助老员们的日常服务。 讲述者供图
就我的经验,老人提出最多的一个要求是贴膏药。你每次去他就会告诉你他哪里疼,你帮我把膏药贴上。身体的一些位置,比如腰上侧,独居老人根本贴不到。每次做活动也是,问老人想做什么游戏?他就告诉你贴膏药。
在他们生活的年代,热水不是随处可见的,如果没有阳光,不是晴天,他是不会洗头的,现在有了条件,有太阳能热水器,但他还是没有经常洗头洗澡的习惯,在陪伴服务的过程里,我们也会适当科普一些健康知识。
前几年的话,我们还会有一些个案服务申请。像有些老人他的拐杖还是山里砍的那种木质拐杖,都烂了,或者手握着不舒服,我们就会跟基金会申请换新。还有老人洗澡,我们帮忙申请过太阳能灯,在农村,从家到厕所有一段距离,没有那个灯容易天黑摔跤。
和老人相处久了,他们找你的理由也千奇百怪。找鸡找猪,有一次,有个老爷子大半夜给我打电话,让我帮他找孙子。那个小孩上初中,正处在叛逆期,从初三开始逃学,他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只有他和爷爷在家。爷爷很难管他,给别人说也不方便,就来找我。
我最后是在一家理发店找到的这个小孩。我当时问他在哪儿,他说在朋友的理发店。他不想读书了,又不敢跟爷爷说,他就自己出来找个地方赚点钱。
我找到他之后就让他给爷爷、爸妈回了电话,然后第二天给他送回了学校,跟老师说了情况,让他回去上学,老师还以为我是他的家长。
还有老人打电话给我,让我拿他的社保卡去帮忙取钱。他儿子出去打工了,儿媳妇就在县城,但老人不相信她,怕她取了钱不给自己。
我做了5年的一线助老员。这5年里,我感受最深的是老人情感的缺失。不只是亲人之间,还有邻里,也和之前的农村氛围不太一样了,老人孤零零的。
有一对老夫妻,两个人都是70多岁,住在土坯房里。走进去,他们家空空荡荡的,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屋子对面就是他们养的猪和牛,他们就靠这个维持生活。他们原本有三个孩子,但都不在了,有的是生病,有的是出车祸意外。
他们后来除了干农活,就不怎么出门跟人打交道了。会觉得我过得不如别人,会被人家看不起。而且出去看着别人孙子孙女在一块,他啥都没有了,心里肯定难过。
助老员不停上门,老人把这些事讲出来,也是一种宣泄,慢慢开始和周围的人有了连接。
●杨建媛陪村里老人们一起聊天。 讲述者供图
不能毁在我手里
如果那一年没有接触这个项目,我现在可能还在种地,在家做饭带娃。
我读书只读到职高,学校就在县城周边,读书的时候基本都在学校,放学就回家。毕业后去昆明打过两年工,在旅游景点卖玉石,那是我当时去过最远的地方。后来我弟我妹要上学,奶奶年纪也大了,压力比较重,我作为长姐就回去照顾他们,爸妈要出门打工,压力也很大。
嫁人的时候我22岁,老公是我的小学同学,但我们之前一句话都没讲过。我属于留守儿童,爸妈一年到头在缅甸建房子,很久才回来一次,导致我不知道怎么跟人家交流,说什么话,后来形成习惯就不跟人家讲话了。
是做公益带我走到了更大的世界里。我从家里走出来,报名了本地成人大专的考试,用三年时间升了学历。在这期间,我还借钱去学了一个小汽车驾照。我越来越不满足,学了驾照之后就要到县城练车,练了之后我觉得不行,还想要留在县城,就去找了一份兼职,在一家店里做收银员。因为在村里做助老员的时候,我把电脑技能学会了。
除了技能,上海来的人也教会了我如何礼貌地和人打交道。每年基金会都对助老员有培训,能接触到不同的人,慢慢的,能和人家对上话。
2022年底,基金会也很困难。如果没有人能出来在当地注册一个公益机构,统筹管理,可能这件事就黄掉了。我们真的不舍得放弃这个项目,因为已经做了6年,大家一起走过来的,而且还有那么多老人,不忍心撒手不管。我就决定在当地注册了益苗公益机构,起始资金是我们当地两个做企业的老总捐助的,一人捐了1万5。办公地在花店隔壁的商户,一间石棉瓦的小平房。
现在我们县城的助老员一共56个,到今年还在领补贴的有34个,其余的算作志愿者,还在一起做服务,但是不领工资,因为我们机构活不下去。有的人退出了,我就让隔壁村的助老员同时负责两个村。
我今年36岁,算助老员里年轻的。大部分助老员和我之前一样,也是家庭主妇。她们没有外出务工的能力,或者被孩子老人牵绊着,出不去。如果没有助老员这个活儿,她们就是在家种地带孩子,这个工作能让她们有1000多的收入,也能让她们走出家庭,学点新东西。有个助老员之前连字都不太会写,后来自己翻字典,现在做文档也没问题。
这两年我在努力学习项目管理,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我们目前和基金会的项目合约是一年一签,按照理想的方式,应该是他们负责一部分资金,我们自筹一部分。但我们筹钱很困难,这半年我听过哪里有活动,或者能让我有机会多点资源,我都立刻去,但也没什么用。
我每天都在想办法让这个新机构活下去。如果只有我自己,顶多回去种地,但现在是带着一群人,我有那么多老人要服务,那么多社工需要养活。你看着他们在变化,在他们一点点变好的时候,我不能把大家的热情熄灭。
我不能让这个项目毁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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