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师21年的教育公平实验，把农民工子女送进世界名校

在上海，甚至整个国内教育圈，张轶超和他的久牵志愿者服务社都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他是复旦毕业生，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却始终站在城市外来务工者的这一边。

复旦百年校庆，学校把外来务工者聚集区门口的路给封了，当时还在复旦读书的他发声抗议：

这让我觉得羞愧。大学不应该是这样的存在，大学是让社会更加公平，让更多人感受幸福的地方。 

他是上海最红民办学校平和双语的老师，这里聚集着精英家庭的孩子，可他偏偏又把大量时间投入到为外来务工人员子女成立的公益性教育机构“久牵”，把IB课程中最为精髓的思辨精神教给这些农民的孩子。 

△久牵志愿者服务社官网首页

在过去的十余年间，张轶超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久牵”的孩子，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有人去了UWC世界联合书院，有人拿到全额奖学金赴美留学，还有人创立了自己的公司……

而在看了他的纪录片，听了他的演讲，上了他的课，并与他进行长达两个多小时的访谈之后，我越来越笃定，眼前的这个长得书生气，讲话声音温柔的人，他的身体里有一股劲儿，促使着他在推动中国教育公平道路上留下深厚的脚印。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久牵是我辈的责任。”

这股劲儿，其实就是相信教育能够赋予人力量。

PS：文末有“爸爸真棒”拍摄的久牵二十年回顾视频哦。

“如果这并不是一个奇迹”

如果不是看到用乒乓球搭起来的课桌、简易的黑板、闷热的教室，说这里是任何一所沪上知名国际化学校的课堂，我都不会有一丝会怀疑。

△久牵课堂，张轶超正在给孩子们上课

为什么要给外来务工人员子女上思辨课？为什么要组建“放牛班的孩子”合唱团？为什么要排话剧、音乐剧？为什么要在“久牵”开设“无用”的课程：音乐、艺术、哲学……

△书柜上，有木心的诗，契科夫的小说，莎士比亚的剧本，以及许多经典的哲学、社会学著作

△墙上，挂着学生们在去年冬天创作的画

故事的开始，要从2001年上海杨浦区江湾镇的一个外来务工者聚集区讲起。

那一年，张轶超还是复旦大学哲学系在校研究生，来探访这里的农民工子弟学校。

在这里，他认识了一个小女孩，女孩的家，是用木板、石棉瓦简单搭建起的房子，就在一条臭水沟旁边。

她所在的学校，张轶超第一次去的时候，连黑板都没有，而是用黑色的漆在墙上刷。因为学校买不起粉笔，用的都是隔壁公立学校捡来的一堆粉笔头。

那一次经历让张轶超印象很深，“对于这样的一个孩子，她的未来会是怎么样子的？”

于是，张轶超开始组织一群复旦大学的学生，教孩子们天文、音乐、绘画、电脑、历史等课外课程，这就是“久牵”的雏形，一个完全由学生志愿者发起的公益教育组织。

若干年后，2009年12月，这个住在臭水沟旁、农民的孩子，拿到了UWC加拿大的全额奖学金录取，出国留学，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轨迹。

张轶超认为，这不应该是一个奇迹，而且不仅能发生在这个孩子身上，也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孩子身上。

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作为教育者，到底给孩子提供了一种什么样的教育土壤，我们让他们看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让他们拥有什么样的信心。

没有梦想的“农二代”和不自由的“富二代”

当我们说外来务工人员子女所面临的问题，主要还是各种政策和经济上的壁垒。

比如，他们无法参加上海的中考高考；比如，他们没有钱去读各种各样的培训班、买各种教辅材料等。

但与此同时，这个时代也给人更多机会。相比于过去，现在网上有各种免费的知识（戳：“爸爸真棒”整理的网课及APP学习资源），打破了学校的限制。哪怕你没有文凭，依然可以得到他人的认可，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

因此，张轶超总和“久牵”的孩子们说一句话，“生命太宝贵，不要任由命运的摆布”。这里的命运，说的是政策，是经济，也是每个人认知的局限性。

“我们之前跑农村，去做社会调查，你问孩子们有什么兴趣爱好，有什么梦想，都说不出来。或者千篇一律，说我要考大学。”张轶超说：

你会发现他们缺少作为个体的鲜活性。”

“甚至，还有孩子会觉得有些职业是很low很失败的。比如有些人会认为，在办公室里吹空调，在电脑面前打打字是成功的人生，而成为一个园艺师（种地的），成为一个糕点师（厨子），就是失败的人生。”

张轶超和我们分享了一个四川男孩的故事，因为家庭的原因，他比较自卑，在“久牵”的一次“小小世博会”的活动上，他扮演了日本厨师，给同学们做了很多寿司，成了最受欢迎的摊位。

“我们都认为他有厨艺天赋，但他却觉得做厨师、糕点师，并不是光鲜亮丽的工作。”

后来，张轶超不断鼓励孩子，让他打开思维，去报一些烹饪培训班。现在，他已经是威斯汀酒店的糕点师，每天都可以做精致的甜点给客人，自己很有成就感，也非常开心。

有时候，人就是被自己给局限住了。”

在张轶超看来，即使在城市的精英家庭中，依然充斥着迷茫、焦虑，这是另一种“被命运摆布”。

“比如我在平和教书，我明显发现，中产以上的阶层一定是更焦虑、更不自由的。他们拼孩子的成绩、申请的大学、选择的专业，甚至未来找什么工作、赚多少钱，都有鄙视链。

在这种情况下，也就逼着孩子不得不去选择更能证明价值的东西，去迎合社会的一系列评价标准，正如我们批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人并不是生来就利己的，对吗？”张轶超说，用他一贯优雅、温柔的语气。

只有你做到自由的、没有任何束缚地去认识这个世界，你才有可能把自己塑造成想要的样子，尤其是在孩子的培养、教育上。

我们总说“自由而无用”，但在张轶超看来，自由才是真正最有力量的。因此，“久牵”教孩子们思辨、音乐、艺术，就是让更多孩子能够做到自由的探索、自由的选择、自由的创造。

“至少，你不会变得狭隘，不会随波逐流，也不太容易被他人忽悠。”张轶超笑着说。

△久牵的窗台上，是孩子们自己做的手工作品

当农村和城市的孩子一起上课

但，农村和城市，“农二代”和“富二代”，并不是社会的两个对立面。

这几年，张轶超继续做他的教育实验——让外来务工子女和城市里的孩子有更多的交流，比如，平和的孩子会来“久牵”做志愿者，于是他们之间展开了一场关于教育公平的讨论：

当说到外来务工人员子女不能参加中高考的问题时，“久牵”孩子会说这是教育的不公、社会的不公。平和的孩子可能会站在经济和资源分配的角度来看，认为上海的教育资源有限，确实比较难做到真正的完全公平。

前者过于“二元对立”，后者说话“冷冰冰”，分歧很大。

但随着交流的增多，他们各自缺失的那一块被弥补了。

“当不同背景的人在一起，交流讨论，甚至有观点和意见的冲撞，这就是教育的意义。教育就是希望让不同的个体去认识到各自的不同，让个体变得更加包容，变得能够站在一个更高的视野上去理解自身、理解人类。”张轶超说。

其实，包括让农村和城市的孩子碰撞，甚至把打工子弟送去UWC的举动，笔者一直是有所担心的，我害怕孩子们会受到更大的挫折，也担心把孩子送得越高，跌得越疼痛。

张轶超分享了从“久牵”去UWC学生的故事：

今年夏天，“久牵”做了一个夏令营，除了外来务工人员子弟外，还招了一些家境比较好的孩子。他们一起排练戏剧、演出，孩子们玩得很融洽。甚至，你完全看不出来哪些是打工子弟，哪些是中产的孩子。

“唤醒”，张轶超用这个词来形容久牵带给孩子的教育。

△久牵夏令营日程表

二十一年的坚持 

从2001年的大学生志愿者，到2006年正式注册成立“久牵志愿者服务社”，再到今天，张轶超和“久牵”经历到了第21个年头，他也从一个复旦学生成了孩子的父亲。

二十一年坚持做公益，做教育，不容易。

回想起当初刚开始做“久牵”的时候，张轶超还是历历在目：

但最难的，还是家人的不理解。

“当你复旦大学毕业，难免周边会有人比，怎么你还不如那些初高中成绩没你好，甚至没读过大学的人呢？那你读复旦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当这种压力传递给了我的家人，又通过家人传递到我的身上。确实，有一段时间，我和父母的关系不太好。”张轶超说。

具体遇到的困难就更多了。比如学生回老家，志愿者找不到，教学场地不能用了……“当中也确实会想说算了不做了，但忙着忙着又坚持下去了。”

在采访的最后，我问张轶超：你希望自己的孩子接受什么样的教育？

张轶超脱口而出：当然是一种自由的教育！具体来说包括三点：

“那么，你觉得久牵的孩子有趣吗？”我追问。

“有趣啊！要比来久牵之前有趣多了。他们开始玩各种各样的东西，不管是乐器、手工、烹饪……其实，当一个人开始有喜欢的东西的时候，他就变得越来越有趣了。他不再是一个很单薄的人，他开始变得立体，逐渐，他就具备了作为个体的鲜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