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了家的他,在台湾省去世了
从中国台湾回乡探亲那天,刘馨宜的外公终于在青岛老家,见到了哥哥姐姐。
听说父母早已过世,且埋葬的具体位置无从考证,他悲从中来,冲着长姐指的方向,双腿跪了下去。
在刘馨宜的梦里,外公一直是康健时候的模样:身高1米75,体态胖胖的,眼睛大而有神,眉毛很浓密。
如今,距离外公离开已经7个多月了。
今年28岁的刘馨宜最近一次梦到他,是在中元节之前。她不记得具体的场景,隐约知道是日常生活的再现。
梦里,外公好像对她说了什么话,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交代。
最近这段时间,刘馨宜总会想起小时候和他一起度过的日子。画面通常很模糊,但外公的衣着形象,始终烙印在她内心深处。
在刘馨宜的印象中,外公每次出门总是西装革履,打扮得体面周正。衬衫、西裤、皮鞋、领带,一律搭配整齐,看起来正气凛然的样子。
最为清晰的一段记忆,要回溯到小学二年级的暑假。刘馨宜在外公外婆位于中国台北的家中小住,和她一起住的,还有几个同为孙辈的孩子。
那时,外公晨练太极拳结束后,总会急着给他们张罗早餐。
每天清晨,一位60来岁的老人,满脸朝气地推开孩子们的房门,先以一句“good morning”道早安,再俯身耐心问大家,“今天想吃点什么。”
刘馨宜想要吃西式早餐,外公就穿一件Polo衫,上街买来汉堡和果酱吐司,满足一个小孩子对丰盛早餐的期待。
外公外婆合影
“那时还不喜欢他煮的面条,长大后才觉得,外公做的面食越吃越好吃。”
刘馨宜说的面食,还包括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那是外公最拿手也最爱吃的一道美食,尤其到了每年春节,包饺子成为外公必不可少的一项工作。吃饺子,也成为他们家亘古不变的传统。
这和学校里其他同龄小伙伴家,有着很大区别。在中国台湾,大多数家庭年夜饭里并不包含这道饮食,即使平时吃,也不会有人执着于猪肉白菜馅儿,“因为我们那儿不盛产大白菜。”刘馨宜解释。
而他们家,白菜馅儿的饺子,贯穿了外公的一生。
每个除夕夜的凌晨12点,跨年钟声敲响那一刻,全家十几口人必定围坐在桌前吃饺子、祭祖。这构成刘馨宜对春节的全部记忆。
外公喜欢在饺子里藏硬币。刘馨宜当时最期待的事,就是在饺子里找硬币。一口下去,肉馅儿冒出了油光,再轻轻咬一口,还是没看到硬币的影子。
刘馨宜最希望被5圆台币硌到牙齿。因为1圆,对应着100台币的红包奖励,吃到唯一的那枚5圆,将会收到500台币的红包。
外公分发的红包也很别致。每个壳子上都有他手写的毛笔字祝福语,工整小楷,竖着几行排列,旁边点缀着晚辈的名字。直到现在,刘馨宜还保留着历年收到的红包壳。
2020年春节全家合影(外公右三)
那时年纪尚小,刘馨宜还不明白,吃饺子这件事,在外公那里占有怎样的分量。也不知晓每一个饺子,承载着外公怎样的乡愁。
她只知道,外公的家并不在中国台湾,而是山东青岛。
青岛在哪里,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刘馨宜没有概念。她记得外公曾向她反复提起,那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四季分明,街道干净整洁。
直到2014年,刘馨宜以交换生的身份前往清华大学学习,之后又继续读了北京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暂居杭州工作……才一点点意识到,外公的乡愁到底有多浓烈。
毕竟,她也是个漂泊在外的异乡人了。
刘馨宜坦言,待在大陆这些年,她去过一次青岛,那是做交换生的第一年。走在街上,听到当地人开口说话那一刻,她一下就愣住了,“外公就是这个口音。”
刘馨宜外公的乡愁,很早就种下了。
外公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1948年,家中一位堂哥带着他一起,坐上了开往中国台湾的船。
谁都没想到,这次离开,竟是他与父母的最后一面。
落地中国台北后,外公很快察觉出异样。他写下的信,没有办法正常寄出,也没有收到过来自老家的任何信件。一个尚未成年的男孩,就这样与家里人失去联系。
为了生存下去,外公在当地找了一份卖菜的工作。每天天刚蒙蒙亮,他就去批发市场买新鲜蔬菜,再拿到中小市场进行二次售卖,只为求一份温饱。
起初那几年,外公过得很不顺利。刘馨宜听他讲过早年打拼的经历,在洗衣店打过工,在餐饮店当过学徒,之后又辗转去了制油厂,“我们能想到的工作,他都干过了。”
1957年,25岁的外公在工作上有了一些进展。因踏实肯干,他被人介绍与当地一位姑娘相亲。这个姑娘,后来成为刘馨宜的外婆。
他们很快组建了家庭,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外婆也成为此后漫漫人生中,最理解外公的人。
他不断寻亲,她也陪着他探索各种联络家乡的可能性,尽管这一切并不如意。
外公外婆年轻时的合影
刘馨宜也是长大后才明白,外公身上到处可见山东人的痕迹。他也一直不愿让这些痕迹被抹去。
首先是口音,“像我在大陆待几年,台湾腔已经淡化不少了,但外公一直都没有被同化。这么多年了,还是山东那个味儿。”刘馨宜感慨。
外公对饺子的执着,她也一直看在眼里。晚年中风后,手脚不灵便的外公,开始坐在轮椅上指导外孙女和面、包饺子,以便自己无能力动手时,还能吃到那个熟悉的味道。
此外,外公也一直有练太极拳、写毛笔字的习惯。打从刘馨宜记事起,外公就经常手把手地教她学写毛笔字。有一年,学校里举行一个书法比赛,刘馨宜还特意跑到外公家,做了一场临时突击。
另一点思念家乡的重要证明是,外公家里的墙上,常年挂着一幅画。那是外公凭借着少年时的记忆,找人复原出来的父母肖像画。
这成为在台73年中,他与父母唯一一点微弱的关联。
外公在看孩子
这一生,外公一共养育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刘馨宜的妈妈是外公最小的女儿。
没过多少年,随着一代人的长大,另一代人的出生,外公就开始老去了。
但寻亲的愿望,他一刻也没放下。
刘馨宜不清楚外公到底经历过多少波折和绝望。他也很少和孙辈聊起往事。只是在日常的言谈中,刘馨宜感受到外公起伏变化的情绪,“一有人和他谈起老家的事,外公就会变得特别难过,就好像人生走错了路。”
懂事的刘馨宜和外公待在一起时,会主动避开这些内容,“对他来讲,没有见到父母最后一面,没在他们面前尽孝,是外公一辈子的伤心事。”
第一次等来希望,是1986年,那时刘馨宜的外公54岁了。两岸互通后,他得以乘坐飞机,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
这片当年生活的土地,发生了很多变化。唯一让外公接受不了的,是父母的死讯。
回乡探亲那天,外公在青岛老家见到了哥哥姐姐。听说父母早已过世,且埋葬的具体位置无从考证,他悲从中来,冲着长姐指的方向,双腿跪了下去。
此后的20年间,外公又曾三次前往青岛祭拜父母、与哥哥姐姐会面。直到身体不允许长途奔波,才放弃探亲的念头。
本科毕业时,刘馨宜和外公外婆合影
2014年,刘馨宜在清华求学时,被同学邀去山东做客。她顺便去了青岛,替外公看一看此生再也无法到访的家乡。
刘馨宜花了很多言语去描述初到青岛时的细节。她记得走出车站时,恰好看到夕阳洒在水面。等到她一步步向海边靠近,走到浅滩上眺望远方时,“忽然一刹就理解了外公的感受。以前就是听一听,想象一下,没有身临其境,很难感同身受。”
她想象外公在66年前,从海上坐船离开的样子,那一刻,竟然有种时空重叠的错觉,“好像真的可以体会到他那时候的心情。”刘馨宜放低了声音,“也许我就站在外公曾看海的地方看海。”
青岛之行结束后,外公曾来信与她探讨关于家乡的一切。刘馨宜明显感到老人家的倾吐欲。
父母不在了,联络同样年迈的哥哥姐姐,需要在手机视频中高声喊话,外孙女反倒成为更合适的交流对象。
刘馨宜和外公一起出门旅游
刘馨宜喜欢阅读与写作,在这方面,简直是外公的完美复刻。除了电话联络外,爷孙两人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这是属于他们的独特沟通方式。
远在彼岸的刘馨宜都能想象得到,每次寄信过去后,外公会仔细地把相应信件、明信片整理好,张贴在当天的日记页。
如此笃定的猜测,实则来自一场亲身实验的结果。有一天,她在外公书房里发现一个本子,偷偷打开看,里面零零散散记录着外公的日常琐碎,其中还夹杂着自己写给他的信。
那次“偷窥”,无形中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刘馨宜由衷体会到一种“被重视”的感觉。
漂泊在外的日子里,她一次又一次更深刻地与外公产生共鸣。特别是参加工作后,正巧赶上了疫情,刘馨宜已经有两年没有回过家了。
爷孙两代人之间,突然形成一种“站在彼岸望故乡”的感觉。
她记起外公最喜欢听的那首歌:
这绿岛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摇呀摇
情郎哟你也在我的心坎里飘呀飘
让我的歌声随那微风
吹开了你的窗帘
让我的衷情随那流水
不断地向你倾诉
蔡琴演唱的《绿岛小夜曲》,是一首经典民谣,每次到了KTV,刘馨宜都会看到外公精神抖擞的另一面。他坐在彩色灯光下,一遍遍高歌,唱得人也畅快起来。
歌词中的“情郎”换作“父母”,恰好可以传达外公的心声,“可以说是寄情在其中。”
K歌,也是一位老人和孙辈们打成一片的绝好方式。他一直用自己认为应该有的方式,关照着每个孩子的成长,就连每个阶段的毕业典礼,也从不缺席。
但在刘馨宜研究生毕业时,外公第一次食言了——因中风导致的各种后遗症,外公已不适合出门远行。
2022年2月13日,春节刚刚过去一周,噩耗就传了过来。
刘馨宜记不清自己那天在做什么,她查了查日历,是个周末。妈妈发来的消息从手机界面跳出来时,她感觉“整个人在那一刻被掏空了”。
没有见到外公最后一面,成为刘馨宜至今最大的遗憾。
“虽然我已经做了很多的准备,知道这件事是一定会发生的,但真的听到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很难过。”
外公去世后,雨水一直下个不停。等到家人为外公举办葬礼时,竟是一个艳阳天。这让刘馨宜稍感宽慰,“以前外公总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散步。”
隔着近一千公里的距离,她与家人视频连线,在外公的葬礼上宣读了自己写的悼文。那个总爱给自己讲大道理的外公,真的离开了。
但这场告别,早就有预兆。
最近几年,外公频繁出入医院,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衰颓了下去。刘馨宜不愿面对那一天的到来,但她又明白,外公正以一种无力抗拒的速度远离自己。
越是这样的时刻,外公对家的渴望越是强烈。尤其是近些年,外公的身体已无力支撑他完成春节包饺子的重任。
孙辈中,数刘馨宜最爱吃面食。于是,被外公选中,代替他完成这项任务。
在外公的指导下,刘馨宜很快掌握了制作这道面食的方法,但外公还是不放心似的,每次都要坐在一边儿盯,等到后来坐不起来时,就躺在床上把关。
兴许是担心与记忆中的味道有偏差,也或者是外公需要通过“包饺子”这一行为,来纾解自己郁结的乡愁。他总是从面粉的量和掺水揉面的每个步骤重新教起,跟着外孙女重温包饺子的经过。
刘馨宜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春节,也是外公身体最糟糕的一个阶段。没有任何食欲的外公,强撑着吃下几个被捣碎的饺子。这让刘馨宜感到难过,她认为,外公似乎是凭借这一方式来记住某些东西。
2019年春节一起包饺子
前段时间,她在梦里见到了外公,第二天,刘馨宜问妈妈,外公的那些衣物和日常用品是否被收了起来。听说没有被动过,刘馨宜感到有一丝安慰。她不希望外公的痕迹那么快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
外公去世后,刘馨宜一直在设想回到家的那一幕。也许,外公书房内的桌子上,还摆放着他未看完的书,但那里永远空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闲暇的时候,她也尝试自己做面食,饺子、面条、面疙瘩、大饼。外公拿手的几样面食,都被刘馨宜学了来。她也决心在以后的春节里,继续给家里人包饺子,把外公的这一习俗延续下去。
眼下,因工作原因,她还不能回家。假如,未来某天真的踏进了外公的家门,刘馨宜该以怎样的心情来审视没有外公的这一空间?
“大概就是心里空了一块。那个人曾在你心里住了很久,突然就不在了。”
在她的记忆中,外公总是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休息。每次看到她进门,总用那浓重的山东口音问候着,“馨宜来了,馨宜快吃饭吧。”
刘馨宜说,长这么大,只有外公会这么叫自己,“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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