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漫游成为日常,重新发现我们的城市
城市成就了现代人的某种精神气质,而生活在其中的人,也同样缔造了一座城市的个性与品格。与每座城市的相遇,都是一种新的可能,一次新的冒险。那些成功与挫败,欲望与希望,汗水与泪水,在城市与心灵之间互动交融,成就了故事的丰沛,与历史的层次。
深圳作为全世界最年轻的现代大都会,经济发展日新月异,奔涌向前,还没有一个城市能像深圳一样,在短短几十年中发生如此巨变,其中总有着超出我们日常经验的奇遇,令人着迷。当“外地人”围观深圳的发展,他们会如何形容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当“深圳人”开启自己的叙事,又会如何描述这座城市的未来.……
伴随着时代的流转,危机和停滞出现,被极速的商业文明所塑造的深圳,或许需要整合历史,发现自身,重新锚定位置。其中既要容纳成功的叙事,也要容纳失败的叙事,正如许知远所说:“一个人、一个社会缺乏多元价值的时候,它的创造力一定是容易枯竭的,而且是缺乏抗打击能力的。”当一座城市试图迈入更成熟的状态,引入多元的声音与复杂的情感,或许是都市未来的创造力所在。
在城市中寻觅他者
而如何在熟悉里找寻陌生的启发,在单一的价值里重获新的视角,更需要城市内部细腻的经营网络,为不同的闯入者营造立足的空间。新的城市哲学会是什么?这需要更多的叙事和探讨共同发生。正如曹雨所说:“讨论深圳不属于一个历史的讨论,而是一个现实的讨论。”城市不仅面向过去,更面向未来,这不仅是研究者与创作者的功课,也是每个都市人要作答的命题。
“发现地方,发现自我,
在旅行与历史间穿梭”
对谈回顾
嘉宾/许知远 曹雨
主持/伯尼
伯尼:曹老师,您一直生活在广州,广州离深圳其实是非常近的,您对深圳的感知是怎么样的?今年单向空间在顺德也开了书店,许老师近期对南方又有哪些新的想象和感受?
曹雨:地理上很近,但心理上很远。作为广州人,我经常去香港,都是讲粤语的地方,但深圳是一个讲普通话的地方,所以心理距离很远。我经常穿梭于广州和香港之间,我会路过深圳,但也就是路过一下。对于很多在深圳打拼过的人来讲,深圳都是一个路过的地方,最后还是要离开。
许知远:我在北京城长大,生活充满某种权力的节奏。南方最初对我来说,是关于不断逃离的梦,是从边缘做出反抗的梦。但深圳在这个系统里,是一个新的城市。这些规范出来的摩天大楼、马路,藏不住过往南方幽暗曲折的梦,一切太直、太平坦。经过改革开放 40 年之后,它可能又产生了一些新的梦。
当时《十三邀》做一期节目,采访从北到南的三个电台主播,其中深圳的就是胡晓梅。90 年代,广东成为世界工厂,无数年轻人涌来这里打工。他们白天非常疲倦,只有夜晚属于自己。每一天胡晓梅都要接来电,每天还会收几麻袋的信,男孩女孩讲自己的人生遭遇、情感困惑。无法实现的希望也好,各种命运的挫败也好,这已经变成深圳记忆和身份的一部分。
另一个非常我打动的作品,是小说家薛忆沩的《深圳人》。所有人都从不同的地方涌来,在这个地方寻找人生机会,每个人都带着很强的无根感。无根感有双重的意义,一方面它具有很大的解放意义,逃离掉自己熟悉的成长环境,获得一种崭新的自由,但内在又迫切需要一些新的亲密感来确认自己的存在。这些人的命运从一辆出租车内开始,城市故事蔓延开来。
城市必须有细腻的一面。如果没有细腻的一面,任何一种生活都是无法维持的。一个看起来再功利的城市,也有非理性的一面,可能就在城中村的大排档的夜晚,喝了几瓶啤酒之后,压抑的情感会突然涌现出来,打工者可能躺在大街上或者呼喊,理性会暂时消退。那些过分细腻的城市,也会被一种鲁莽精神所吸引,都是这样平衡的。
伯尼:在中国的大历史观中,岭南一直是边缘地带。曹雨老师在对岭南历史的探索中,是用什么样的角度或者主线来串联的?
曹雨:边缘和中心一直是相对的概念。很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清朝的建立,女真在辽东是非常不起眼的部落,后来变成了中国的中心。所以边缘和中心在不断转化,每一次中心出现崩溃之后,边缘就替代它成为一个新的中心,往复循环。明清之后,岭南发展起来,过去的流放地变成可以捞一笔的地方。岭南也有自己的中心和边缘,广州就是岭南的中心,中心天然要对边缘产生压制,然后边缘也要不断去挑战中心。
岭南一直是一个接受移民的地方,深圳也一样。这些移民来到的时候,实际是被剥离了原来的社会环境,抛掉过去的人情和关系,想要建立一个新的世界。深圳一开始不是那么细腻的,没有在北京、上海、广州这些老城市那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在深圳,你可以用最高的效率,靠拼搏的精神去创造。
深圳是一个不断在建设的地方,我每次来深圳,永远感觉是个工地。但我觉得深圳未来会进入一个比较冷静的时期。这可能对一个城市来讲是必须的,不可能一直高速发展,而不去经营细腻的网络。要处理跟旁边城市,或者其中人事物的互动关系。
每座城市
都会生成它的「哲学」
伯尼:从改革开放开始,大批外地人涌入深圳,在这里生活、闯事业。对于现在的深圳来说,我们应该如何从微观的历史或者生活的细节中去锚定自己?
曹雨:深圳 40 年的历史和过去 2000 年宝安县的历史不是连贯的。宝安县在岭南文化里是有一个席位的,但是深圳没有顶那个席位,深圳重新创造了一个舞台,这是深圳的特点。宝安县有历史,但深圳没有。历史是什么?历史是对过去意识的总结。但是深圳还没有过去,讨论深圳不属于一个历史的讨论,而是一个现实的讨论,是正在发生的事情。
深圳要找自己的位置,显然不在岭南,深圳人也不希望屈居于岭南之下。如果要定位在东亚的贸易中心,好像也不是特别妥当。旧金山的故事可以作为深圳的一个参考,旧金山也是因淘金潮而起的一座城市,到了19 世纪 70 年代经历严重的经济危机,在危机过程中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从一个淘金城市转生为现在的旧金山,一座文艺城市,一座硅谷城市,慢慢走出了自己的路子。旧金山找到了自己,这个才是关键。
许知远:深圳积累了这么多财富,作为一个重要的港口城市,应该把眼光放一个更全球性的视野来看待。全球有很多重要港口城市的兴起和衰落,他们有什么样的风貌?有什么样的故事?每个城市需要有它的哲学。搞钱不能变成哲学,它是某种生存之道,但很难持续。除了商业文化,社会各个群体也要记录自己的故事。
每天只关心自我身份,不仅你的自我不清晰,他人也变得更模糊起来。为什么我在深圳,不能关心旧金山是什么样?我在岭南,为什么不能关注印度南方是什么样?大家喜欢看王家卫的电影,他的南方其实是上海、香港、广州、新加坡、马尼拉,甚至孟买,他们是一体的世界。
现在个体也好,城市也好,国家也好,都会陷入某种身份焦虑,老是要确认自己是怎么回事。对于一个年轻的城市,这种焦虑可能随着时间,而且随着失败感的到来而更强烈。一个缺乏失败感的地方,它必然缺少层次,那种青春张扬,或者雄心勃勃,当然让人陶醉。但当你经过苦涩,或者意识到无能为力,它会让你知道你的边界和局限性。深圳之前体验了一个过分成功的故事,接下来要体验关于失败,或者关于停顿的故事,这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新的城市哲学会是什么?这需要多重的叙事和探讨共同发生。经过改革开放 40 年,有多少叙事能被真正呈现?当一个社会缺乏多元价值的时候,它的创造力一定是容易枯竭的,而且缺乏抗打击能力。一根支柱在中国社会非常显著,但非常容易断裂。深圳还很年轻,需要进入更成熟的状态。
为新的闯入者
准备一个「起始之地」
伯尼:深圳目前的发展可能是一座城市变得成熟的表现,一座城市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成熟?
许知远:曹雨讲的旧金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例证。当年的嬉皮士运动跟后来的硅谷的兴起,也是同时发生的。我去旧金山和一个技术发明者会面,他扎着脏辫走过来,结果是非常厉害的一个人。如果城市要发生变化,首要的转变是引进非常多奇怪的人,不可解释的人,目标散漫的人,这样的人多了,城市就会变得很不一样。
深圳在过去是一个非常先锋的城市,通过它的经济发展,对当时以政治为中心的时代产生了一种叛逆。如果它在多样性方面能够带来新的冲击,那它可以变得很不一样。
伯尼:说到多样性,深圳城中村是不可忽视的存在,曹老师觉得城中村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未来它将以什么样的风貌继续存在?
曹雨:城中村可能是很多深圳人的起点,城中村给大量人提供了一个比较廉价的立足点。但它显然不是有意要发展的,深圳一开始定位很明确,是经济特区,没有别的功能,就是搞钱。但因为人的需求是乱七八糟的,不是工业园区能够满足的,城中村很多东西是自然生长出来的。
深圳的很多东西也是自己生长出来的。现在我比较认同二阶混沌理论,你追求的事情可能会得到一个正好相反的结果。深圳有着很功利的追求,但也有可能走向反面,拥有一个非常文艺的未来,这是有可能发生的。
许知远:多年前我去旧金山的唐人街,碰到一个女士,在旧金山报道唐人街新闻。她跟我讲整个旧金山唐人的兴起和衰落,有讲一句话非常触动我,她说:你想过吗?就是这里,一群人来到异乡,看到这边很多人在吃烧鹅,打麻将,听粤剧,突然回到熟悉的世界,一下子被治愈了。
我觉得对很多深圳人来讲,城中村也是类似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休憩站和加油站。这里面一切是低廉的,可以维持基础的生活,是一个重要的跳板,这里留下了人们对未来生活的最初憧憬,形成特殊的气息,而且它仍然会吸引新来的闯入者到来。
如果一个城市没有为新的一无所有的闯入者准备一个起始之地,这个城市会变得非常冷漠、封闭,丧失活力。城中村是一个仍然在继续生长的博物馆。在城中村,我吃到过最好吃的咸鸭蛋,深航的空姐们下飞机之后,赶去城市村喝碗白粥。这是多么动人的景象,应该继续存在,而且应该更生机勃勃的存在,它会给很多人提供慰藉、灵感以及可能性。
伯尼:这让我想起打工文学,一批工人下班后回到城中村,去书写他们自己的故事。
许知远:所有的经验都应该被书写。恩格斯的作品也是另一种工厂文学,正是曼彻斯特工业兴起的时候。有时候时代变化太快,新闻可以同步发生,但文学总是滞后的。我觉得珠三角的经验非常宝贵,当世界工厂成为历史的一部份,重新看待它就会变成新的动力。
我也受到黄灯老师的启发。她的一些学生就是第一代打工父母的孩子,他们成长起来的时候,父母永远都不在场,所以他们会产生新的情感方式,这种东西慢慢进入到整个社会意识之中。我了解的不多,但我会再去努力去观察,看这些变化怎么发生。
历史是很妙的,有时候历史在显性的河床上奔流,有时候突然会引到地下城里面,但过了 100 公里之后,它又突然冒出地面,继续奔腾。历史是很多这样的河流互动构成的,它不是真的消失,可能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出现。如今新一代的写作者试图用粤语来表达,用地方来写作,要对这种丰富性有一种强烈的信心。
㊟对谈现场
商业与文化
有内在的精神联系
伯尼:以商业和经济腾飞著称的深圳也驻扎了非常多大型公司。像星河集团这样扎根了 35 年的深圳企业,也是和这座城市同生共长,企业会为城市的塑造带来什么样的催化?
许知远:我一直受两个人的影响,一个人是本雅明。他研究了“拱廊”,一些大型购物中心,因为它们给整个资本主义带来新的景观,景观里面又都是新的精神现象。书本,商品,公司,它们之间没有截然的区分,而有一种内在的精神联系,甚至你要去创造这种联系。
另一个人是彼得·德鲁克,他最早把公司组织作为社会组织来研究。最终你会看到,企业有促进社会的重要作用,而且不同的组织间能够产生多种关联。在美国,我经常看到很多纪录片是大型企业组织在支持。美国最初的大学,也都受镀金一代的大资本家资助。
如果金钱仅仅为自身服务,金钱很快就会消失。改革开放 40 年,我们看到太多数学意义上的金钱,但金钱如何变成更长远的一个社会力量,我期待看到这种转变。
曹雨:深圳这个城市也蛮奇怪的,就是其他城市是城市创造企业,在深圳是企业创造城市。比如北京一开始是作为行政中心而存在,上海一开始作为买办城市而存在,广州就更奇怪了,是当时南征秦军需要建立一个要塞,为了粮草转运方便。你会看到,每个城市设立的目的和它最后走向可能完全不一样。像许老师说的,金钱的性格,可能会使得深圳这个城市长出自己的性格来。
㊟对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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