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得了抑郁症后,我被中年压力撕碎
文|读者:宋柯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冬夜,窗外挖掘机的轰鸣声响彻夜空,我家所在小区门口开始扩路。临街的老屋隔音较差,丈夫听到开始在屋内焦躁地踱步……这样的夜晚已经持续了数天,窗外有一丝风吹草动,丈夫立刻推醒尚在熟睡的我帮忙辨别是否今夜施工。翻转、起身、踱步、拨打投诉电话,我知道今晚又睡不成了。
隔壁房间是刚上幼儿园的儿子和外婆,我不让丈夫离开卧室以免影响他人,只得半卧在床边打盹,时不时被他吵醒又昏昏沉沉地睡去。有时他还嫌我睡着了,又推醒我陪他说话,我们互相发着脾气……
《丈夫得了抑郁症》剧照
每晚9点半左右,丈夫便开始关注今夜是否有施工,惶惶不可终日。家人均不以为意,劝他顺其自然。丈夫自己经营着一家小店,如果当夜没休息好,第二天补觉晚去些便可,无须如此紧张。切不中要害的宽慰是苍白的,丈夫仍然像等待楼顶另一只鞋的邻居,怕施工又怕还没施工。
终于等到修路工程告一段落,本以为可以安稳睡一夜,可不知谁家的摩托突然警铃大作,尖锐报警声再次刺痛丈夫脆弱的神经,他愤而起身抄起家用工具冲向楼下,砸坏电瓶车零件宣泄着愤怒。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丈夫竟有如此暴戾的一面,第二天的争吵及索赔在当夜的凶狠中已显得不值一提。
“从今晚起,我就不在家睡了,给妈说一下,我回咱娘家睡一阵子改善一下睡眠。”丈夫向我宣布了他的新决定,我第一反应是错愕,没想到这些不足一提的噪音,竟然到了他要离家出走的程度。好在父母也比较开明,吃过晚饭丈夫便开启寄居蟹生活。一经入夜就悄然离去,独留我和孩子、老人在家,关上门的时候,我既轻松于我也可以好好睡觉,却也有一丝被弃之于不顾的失落。
谁知,连这样的生活也是奢望了。丈夫的睡眠仍旧不堪一击,即使回到安静清冷的娘家也没能拯救过来。失眠、头痛、头晕等问题伴随着神经衰弱一样不落地袭击着这个把睡觉看得比天大的男人。头部CT、核磁共振逐一排查。丈夫开始怀疑自己身患绝症只是暂未查出,每天刷着各大三甲医院的预约门诊及专家信息,不厌其烦的对照百度医学常识感知自己的脑部器官。由此更加重了失眠、头痛、胃部灼烧的问题,当时还不清楚这是焦虑症的躯体化症状,他像一只迷路的黑狗在黑暗的房间里团团转圈,任谁劝说也无济于事。
作为他最亲密的人,我一时也搞不清他究竟身患何病。我的内心认为他没有脑部器官病变,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只得一次次请假陪丈夫往返于这个城市的各类三甲医院,每家医院只认定自家的检验报告,就这样周而复始的检查持续了数次。通过变相的专家会诊,我们被建议到了心理精神科就诊,初步诊断为焦虑症。
此时已值深冬,孩子幼儿园离家驱车7公里,但距离我公司较近,一直由我接送。丈夫许是查到抑郁症后果,不再愿意一人回我娘家老屋居住,要求我一同回去,孩子则交由老人接送。我心疼公交往返的老人时常拒绝,但每次拒绝都伴随着愤怒与争吵,摔门而去成为了我们那个阶段每晚争执结束的句号。
我开始害怕夜晚的到来,害怕丈夫又提出一同“逃难”的建议,害怕拒绝的争吵,害怕他一时冲动自寻短见,又矛盾第二天不能接送孩子幼儿园。往往晚上8点没到内心就在交战,直到摔门声落下,这灾难的一天才可告一段落。
为避免睡着被叫醒或电话叫醒,我渐渐养成了晚睡的习惯。听见丈夫沉稳的呼吸才能安心入睡。晚上10点半熄灯的指令发出,漆黑的夜晚是不能点亮手机的,我安静侧卧床边任由思绪驰骋,而白天则昏昏欲睡,萎靡不振。
服药的副作用很大,丈夫有了比此前更加严重的头痛、眩晕、焦躁。他擅自停药,反复换药仍不得一丝缓解,再一次陷入巨大的怀疑之中。几经折腾,丈夫早已无心顾及小店经营,时常打烊,生意一落千丈,工作成了更大的累赘。情急之下,一时找不到兼职顶替的他又一次次索要着父母的支持。他开始神出鬼没,家中也无人敢给他致电询问身处何处,如果耽误到他求之不易的睡眠则又要掀起一场风波,如果不是经常陪诊,我会以为他去从事违法犯罪活动。
彼时抑郁症还是个稍显陌生的病症,缺乏了解且稍显羞耻。明明一个有志中年就因为早醒、难以入睡折腾到无法工作、起居,当时实在是令人费解。面对熟悉却一无所知的疾病时,我只能买一些科普类书籍,闲暇之余试图弄清楚抑郁症是什么病,有什么病症,应该如何对待病人。
临时抱佛脚也无济于事,丈夫的喜怒无常与日俱增,脸色阴郁会突然发脾气甚至摔东西。一句无心的询问或玩笑,他会突然拍桌指着我的脸大骂。家中老人孩子也经常遭受冷脸或呵斥,孩子撇嘴一哭,老年人跟着生闷气,只能减少跟他的交流,由他心性。这样共处一室,气氛难免压抑,外婆也经常向我发泄不满,我无言以对,劝慰老人别介意,没休息好难免急躁,拌嘴也是家长理短不必过分夸大。
“你那不叫拌嘴,叫挨骂。我养你这么大看着你受气,你想过我是什么感受?骂你还得搭上我!你就是个没用的肉包子!”外婆嫌弃我窝囊,经常越说越气,免不了一件事挨两次骂。为避免节外生枝,我也只能默不作声,自我排遣消化。
周末带孩子出门刚走到商场,丈夫脸色忽就阴沉下来,即刻就要回家,拽着孩子转头就走;与友人相约一起聚会吃饭,正聊得兴起丈夫招呼也不打起身离席,留下我一人尴尬参加;提前约好参加孩子幼儿园的亲子活动,临要出发反悔,苦等多时最终大吵一架。我恨丈夫出尔反尔,丈夫却责怪我不能理解他的痛苦,争吵时恶语相向往往比事件本身对人的伤害更大。
日子就这样混混沌沌的淌进了2019年。
在多次诊疗后,丈夫最终接受了自己患有广泛性焦虑症的事实,也根据病症选定了副作用较轻的精神类药物。取而代之的是嗜睡与平静,无论是副作用还是疗效,他终于拥有了完整的睡眠。随着睡眠变好,他的心情开朗了不少,愿意主动交谈一些内心的感受和认识。有时会趁着初春的夜晚散步、慢跑,也不再强迫我必须时刻伴其左右。丈夫似乎渐渐地好转了起来,我也渐渐有了更多的时间照顾孩子。
双方父母因为病情的确诊也给予了这个家庭最大的包容与支持。我也在闲暇之余买了更多的心理精神类科普书籍翻阅学习,试图更多的理解与有效陪伴,帮助他尽快的从心理层面得到缓解与治愈。甚至在这年春天全家还组织了一场海边旅行,虽然大多数时间丈夫都拉紧窗帘把自己禁锢在空调房里不愿同行,但仍不失是这阴霾生活里最温暖与灿烂的时光。阳光、沙滩、大海、亲子派对,热带地区湿润的海风平等地吹拂着每一位焦躁的旅人,每个人都在闲暇中得到了各自内心的平和与亲昵。
理所当然的,丈夫的小店终因无暇经营,难以为继,选择在暑期旺季来临之前转让他人。他不再工作,一心一意放松下来疗愈自己。生活的压力陡然剧增,每日坐吃山空的恐惧莫名袭来。我告诉自己,这些只是暂时的,一切都是暂时的。风雨同舟,只要扛过这一段黑暗的时光,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生病的日子,好像人生成长的分水岭,我从一个从小衣食无忧的快乐少女变成了畏手畏脚的中年妇女。上班的路上经常会偷偷哭一阵,担心钱不够花,担心孩子教育,担心父母年迈,内心好像有一个小人用尽力气撑起所有的困难说,“支棱起来啊,你要坚强,别低头向前看,总会扛过去的!”
直到2021年秋,门诊根据病症给出了停药的建议,期间碰巧经历普通肺炎住院,平时打针就行的呼吸道疾病,丈夫紧张至极,每天自测体温十次以上,反复查看自己的各项化验结果,呐呐自语怎么还不见好转,着急出院等迫切愿望,不厌其烦地找住院医了解自己的肺炎进展及化验指标。
因行动力未受影响,丈夫要我每天接送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他在家休息、洗漱晚上再回病房,第二天早上等待查房后还要和我电话沟通下一步的治疗想法以及各类检查的术前签字。
当时正值孩子刚上一年级,我分身乏术,有时言语中颇有不耐烦之意,丈夫大为光火,便在医院门口对我破口大骂,无端指责我不顾他死活,性情冷血,狼心狗肺之类。我看着指手画脚的丈夫感受到了完整的陌生,这个与我从大学期间就恋爱结婚的男人,已经被焦虑症从内心撕碎了。
最终肺部活检等一系列检查出来后,看到指标一切正常的他,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停药后的戒断反应也由此顺利渡过。
丈夫这一放松已历时3年,我有时候会小心翼翼地试探,问他有没有打算找份工作先干起来,和社会建立一些连接,有助于日后工作生活。丈夫不以为然,每每提及就撇嘴回避话题,他似乎也避免去想不确定的未来。
坐吃山空的这几年,我的压力越来越大,生活更加拮据,孩子渐渐长大,父母渐渐老去,我的工作也遭遇了整合、降薪,只有丈夫留在了旧时光里,留在了画地为牢的平静中。
丈夫的焦虑不知所起,范围极广,这患病至今的5年里,我和丈夫从平等尊重的夫妻关系逐渐走向了不平等的从属关系。生病即正义,作为一家人要谦让、忍耐、理解、共情。即便铁打的心也很难一如既往保持稳定的情绪,为了避免冲突我选择了沉默,沉默面对遭受的一切不公正评价与语言暴力,如履薄冰地生活在家庭表面的和睦中。
这五年里,孩子的一切参与度随丈夫心意而定,时多时少没有章法。我自己生病更不敢告诉家人,生怕小题大做,独自一人悄悄看病,舔舐伤口。家人似乎也早已习惯各自为营的生活,也无后话。为人母,为人子承担的责任与义务,是铠甲也是利刃,我也无数次想过不如分开,可是仅仅因为丈夫得了病,我就要弃他于不顾吗?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经历一天疲惫下班回家的时候,看见起居早已如常的丈夫正在追剧看球赛,我心里突然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万一,这一切都是借口呢?万一,丈夫并非因病不能上班,只是借病不想再上班呢?我没有答案,也不想知道答案。
《丈夫得了抑郁症》剧照
坚持痛苦和绝望放弃,身处无人理解的绝境中,我竟也能更好的共情那些饱受抑郁症折磨的患者,睁眼即地狱,退无可退却仍要顽强求生的人类啊,希望我们都可以勇敢再勇敢一点,翻过内心的那座高山,终能爬上轻松的彼岸吧。
排版:布雷克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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