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今年80岁，我今年75岁，我们不会离开气候变化领域，还会尽我们的努力来推动这个领域的进程。”（图：2023年12月13日下午，在COP28就全球盘点达成一致后，解振华与克里共同出席新闻发布会。摄影/韩舒淋）
文 | 《财经》记者 韩舒淋
编辑 | 马克
1月12日午间，生态环境部披露，中国气候变化事务特使解振华由于身体原因，经中央批准，卸任中国气候变化事务特使，外交部原副部长刘振民接任。解振华曾长期在环保、发改部门任职，在环保、资源、节能减排和气候变化领域有丰富的行政管理经验，历任国家环保局局长、国家环保总局局长、国家发改委副主任（正部长级）。 而他近年来更为国内外所熟知的身份，则是中国气候变化事务代表。2015年4月，解振华出任中国气候变化事务特别代表。算上刚结束的第28届联合国气候大会（COP28），解振华一共参加了16次气候大会谈判，从2007年开始连续11届担任气候大会中国代表团团长。他与美国总统气候特使约翰·克里（John Kerry）长达26年的友谊，是中美两国不断变化的外交关系中的一抹亮色。2020年11月，候任的拜登政府任命克里为总统气候特使。其后，已经办理退休手续的解振华复出，在2021年2月被任命为中国气候变化事务特使。在两国外交关系陷入低谷时，气候合作，以及他与克里的友谊，维系了双方的沟通纽带。1月12日，解振华最后一次以气候特使身份出席中美气候行动工作组启动会，落实2023年11月两国达成的应对气候危机阳光之乡声明。2023年12月在迪拜召开的COP28，也成为解振华最后一次以气候特使身份参加的气候大会。在这届他称为“最困难的气候大会”上，解振华依然以诚恳、务实、灵活的身段，为会议最终达成“阿联酋共识”做出了贡献。
最困难的气候大会
2023年12月9日，COP28进行到后半段，中国代表团举行首次新闻发布会，解振华特使出席。彼时，大会谈判已经结束了技术层面谈判，开始转入政治层面，开展部长级磋商。此次气候大会最重要的议题是对《巴黎协定》设定的目标进行首次全球盘点，对案文的最终表述，各国代表一度陷入僵局，尤其是各方对化石能源的态度有巨大分歧。解振华在将近70分钟的发布会里，回答了中外媒体14个提问，其中10个来自外媒。对于气候谈判，解振华有一个有名的说法：达成各方都能接受、各方都不满意的结果。联合国气候谈判有一致性原则，任何协议文本，都需要参会各方、各集团的一致同意才能通过，而非多数同意即可通过。而各国立场、资源禀赋、经济发展水平、受气候变化影响的情况各不相同，气候谈判中出现分歧十分常见，僵持不下之时，谈判中的妥协和艺术就必不可少。而在COP28上，围绕化石能源的争议，是分歧的核心。初版案文出炉之后，与会各方提出了200多条修改意见，困难重重。在发布会上，解振华感叹，他参加气候大会谈判16年，最沮丧的是哥本哈根气候大会，只通过了他一个“被注意到”的决定，最高兴的是参加巴黎大会，达成了中美和中法等4个关于气候变化的联合声明，最后促成了巴黎协定达成、签署、生效，巴黎大会在气候变化中真正起到了里程碑的作用。“感到最困难的是本次大会，有这么多要解决的问题，200多个问题要解决，我们要做减法，做加法容易，做减法难。” 他在发布会上直面围绕化石能源的分歧，数次强调包容性和公约数，达成让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同时坚定表示对此有信心。解振华既重申了能源转型的方向，表示用清洁高效的可再生能源来替代化石能源，这是最终目标。也现实的指出，转型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各国的国情不一样，能源结构不一样，资源禀赋不一样，转型中要平衡能源安全、粮食安全和气候行动的关系，把这些关系处理好了，经济安全有保证了，整个转型才能够比较顺利。他也特别指出了产油国面临的困难，他以某产油国举例，其财政收入80%到90%依靠油气，如果淘汰了，国家怎么发展？因此各国要互相理解、支持、合作，找到出路。在此次气候大会的谈判格局中，欧美发达国家和受气候变化影响明显的小岛国对化石能源持更激进的淘汰立场，而中国为代表的“基础四国”、“G77+中国”等集团则更代表发展中国家的立场。中国同时又是新能源产业的代表国家，每年新增新能源装机占到全球一半左右。多重背景之下，解振华作为气候特使，是一个特殊的桥梁。 2023年12月13日上午，全球盘点文件获得通过。最终达成一致的文件中，一度激烈争议的淘汰（phase out）还是减少（phase down）化石能源的表述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呼吁能源系统通过转型脱离化石燃料”。即便如此，这也是气候大会历史上，首次将化石燃料相关的表述写入最终文件。当日下午，出席完与克里的联合新闻发布会后，解振华对《财经》评价说，“这个结果是一个包容性很大、比较平衡的结果，虽然我们仍有我们觉得不完善的地方，但还是同意了，因为达到了我们的基本要求，下次气候大会还要继续努力，进一步完善整个进程”。
2023年12月13日下午四点半，结束全部工作的解振华与中国代表团团长、生态环境部副部长赵英民、中国代表团首席谈判代表苏伟等代表团成员走出会场，并与《财经》对话。摄影/韩舒淋
阐释中国立场
除了协调各方，解振华作为中国的气候特使，在COP28的各种场合，也在不断解答对中国的质疑。COP28期间，在主办国的精心准备下，会议前期就达成了多个宣言，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2030年实现三倍可再生能源，两倍能效提升的宣言，有100多个国家加入。并在会议第一天就成功设立了损失损害基金，阿联酋作为主办国，率先向损失损害基金注资。而这些吸引眼球的宣言中国都缺席，因此外界一度颇多质疑。需要指出的是，这类宣言普遍不具有约束性，各国是否加入，也与本国的政治生态有关。在2023年12月9日的发布会上，解振华对这些质疑做了诚恳解答。对于可再生能源宣言，解振华指出，中国对全球能源转型和可再生能源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到现在为止，风力发电的成本已经降低了80%，光伏发电成本降低了90%，这为全球大规模部署可再生能源奠定了非常好的基础。中国由于大力发展可再生能源，可再生能源装机已经超过煤电装机容量，这是能源结构的大转变。中国会继续加强可再生能源的开发和利用，最后争取逐步替代化石能源。G20已经提出全球可再生能源提高两倍的目标，中国支持。 对于损失损害基金，解振华首先对阿联酋带头捐资表示支持，同时详细介绍了中国已经采取的行动。他表示，中国开展了气候变化领域的南南合作，帮助发展中国家提高应对气候变化、减缓、适应气候变化的能力，这项工作已经做了10年。10年间，中国跟100多个国家和地区开展了绿色能源项目合作。在埃塞俄比亚、阿根廷、黑山等国建设了风电、光伏项目，和39个国家签署了46份南南合作文件，已经建设了3个低碳示范区，70个减缓与适应项目，3个早期预警项目。“我们已经实实在在地开展行动，既有捐资，也有融资。”他最后强调，对发展中国家的支持和帮助，形式可以多种多样，“我们是通过南南合作和绿色一带一路这两个渠道，来加强与发展国家的合作和对他们的支持。” 总的来看，中国在国际气候领域呈现出“做得多、说得少”的特点，承诺相比西方国家显得谨慎，但另一方面，中国作出的承诺，一向都能实现，甚至往往能超额实现。但这也容易陷入舆论争议。类似的还有甲烷控排。甲烷控排是近两年全球气候领域的热点问题之一，中国在2023年11月才正式出台《甲烷排放控制行动方案》，其中没有提出明确的控排量化目标，外界因此质疑控排力度不够。 对此，解振华在COP28的中国角边会上指出，在甲烷控排方案出台之前，中国虽然没有总体的设计方案，但在煤炭、油气、农业、城市垃圾处理等各个领域已经积极采取了很多措施。“我们并没有把它作为废弃物，而是把它作为资源再加以利用，并非没有控制方案就是没做工作。”此次气候大会上，与气候政策相关的碳关税等贸易限制措施也是场外的焦点。解振华在回应《财经》提问时态度鲜明：“我们支持零碳低碳的技术和产品，应该进行公平贸易。我们反对搞单边主义，贸易保护主义。” 
2023年12月4日，解振华在中国角甲烷控排边会上发言。摄影/韩舒淋
特殊的友谊
解振华与美国总统气候特使克里有着20多年的友谊，这是维系两国气候对话的纽带。在两国外交关系陷入低谷时，解振华与克里的联络也没有中断。2022年11月，COP27在埃及沙姆沙伊赫举办，世界正从疫情中逐步恢复。《财经》出席了中国代表团的新闻发布会，解振华在会上介绍，尽管中美尚未恢复正式的气候合作商谈，但中美在气候问题上的联系从未中断。他表示，中美在气候变化问题上有着很好的长期合作历史，共同让《巴黎协定》达成、签署、生效。2021年，中美发表了两个联合声明，也准备成立联合工作组。“我们希望美方首先消除障碍，大门是被美方关上的。”解振华说。他还提及，为了使COP27取得成功，中美已经开始非正式会谈，并提及他与美国总统气候特使长达25年的友谊。“我们互通了8封信，也进行了朋友间的非正式沟通、磋商，讨论如何支持COP27东道国埃及，并坚持解决气候问题的多边主义。” 在COP28之前，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访问美国期间，中美两国达成阳光之乡声明，深化了两国在气候领域的合作，并提出支持COP28顺利举办。而这一重要声明的达成，正是此前2023年7月和11月，解振华和克里分别在中国北京与美国加州举行两轮会谈的结果。在2023年12月9日的发布会上，解振华在回答华尔街日报最后一个提问时回顾了他与克里的友谊。他说，“我和克里先生认识已经20多年了，我们俩是好朋友，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理念，就是致力于环境保护和应对气候变化。这个事业是一个伟大的事业，它能够为我们的子孙后代造福，能够使地球更美好。”“我们已经合作了很多年。通过合作，一方面应对气候危机、保护环境，另一方面也对改善现在复杂的中美关系发挥了一些作用。更重要的是，我们希望通过中美的合作，推动多边的气候进程，真正为整个世界的未来做一点我们力所能及的贡献。”
2023年12月13日下午，解振华与克里在发布会结束后握手作别 摄影/韩舒淋解振华将在COP28之后卸任特使在业内并不是秘密。而在美国，2024年将迎来大选，其未来的气候政策是否会出现变化也是未知数。解振华在COP28发布会上最后说，“克里今年80岁，我今年75岁，我们不会离开气候变化领域，还会尽我们的努力来推动这个领域的进程。”2023年12月13日，COP28最终顺利就各项议程达成一致。克里在当天下午举办发布会，解振华也出席发言，他在大约5分钟的简短发言里回顾了双方团队的合作，强调了阳光之乡声明的价值。在发言的最后，他动情地说：“COP28是巴黎协定达成生效8周年，这次会议期间，我的老朋友度过了80岁生日，我8岁的孙子和我的家人专程赶到这次会议上，向我的老朋友祝贺生日，我们祝他身体健康，祝他们全家幸福。” “我孙子问，你们80岁了还在工作，这么多人在这谈判，有叔叔阿姨，还有大哥哥大姐姐，怎么这么多人。我说这就是气候变化事业，一代一代都有人，我们后继有人，而且我们这个事业肯定是可持续的。”
责编 | 肖振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