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和“相依为命”的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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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这把椅子对我来说挺有意义的。没想到,这把椅子激发了很多人起名字的兴趣。所以它现在有各式各样的名字。我一开始取的是“合作椅”,姜老师说叫“搭档椅”,周榕老师说应该叫“AOP(相依为命)”椅。
张永和关于搭档椅的自述短片
视频 | 官晓晴、袁轶、王永明、采样源
推文 | 官晓晴
PART A
张永和关于搭档椅的自述
01
椅子的前世今生
前段时间我的一个老朋友、中国美术学院的姜珺老师,他组织大家一起利用一批废旧的椅子进行设计,当时收集了估计有上百把椅子。
我参加了第二轮活动,想着可以发挥我作为建筑师的特长,找一些已经无法使用的、残破的椅子,让他们能够重新被使用。
我选的两把椅子,其中一把,原来是四条腿的,坏了一条——如果面对着这把椅子,那就是左前方的腿坏了。
另外一把椅子是典型的办公椅,可以说是只有一条腿,本来底下应该扩展出去的、有五个带轮子的架子,但那个架子已经不见踪影了。
所以,这两把椅子都是站不起来的。那么这两把椅子连在一起,就有了四条腿,可以说是“完整”了,同时原来的两把单人椅,现在变成了一把双人椅。
我做了一个简单的结构加固,基本上就是做了一个“叉”放在原来的两把椅子底下,把这两把椅子固定在一起。
整个设计的过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我是远程做的设计,就是看着两个椅子的照片,画设计草图,其实并不知道这个椅子坐上去的效果会怎么样。
第一次打样出来就发现单腿落地的地方是有问题的,有一点点晃悠。
姜珺老师他们想到了老人用的拐杖,就是那种带四个脚的助步器。他们就买了一个这种拐杖,装在那把一条腿的办公椅的底下,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办公椅装腿之前
办公椅装腿之后
虽然设计一个椅子比设计建筑简单太多,但也必须有“实做出来-调整设计”的过程。
这把椅子做出来之后先是参加了中国美院的展览,有一段时间放在安藤忠雄设计的良渚社区中心里面的图书馆,现在放在国美的一个研究生工作室里面用。
整个校园也是“非常建筑”设计的,我们就感觉这把椅子身上的混搭的气质,和国美的校园建筑还挺般配的。
这把椅子不像咱们现在看到的一些所谓的设计师椅子那样有特定的材料、特定的样子。那些是特定的设计,这个是一个理念:把残破的椅子搭起来重新使用。什么样的椅子组合起来都可以。
我现在在跟国美联系,如果学校里还有一些没用的、残破的椅子,我还想接着做这个系列。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在一个思维方式、一种工作方法产生很多不同的椅子、很多不同的可能性。
02
审美趣味之外
这个就是我们做的事儿,其中比较有意思的可能有几个方面吧:
第一个是审美方面。
你们可以看到,我的办公室里是没有典型的办公椅的。我现在坐的这把椅子,是弯曲胶合木跟直的钢管制成的椅子。它的舒适性很高,是我坐过的椅子里面少数可以让人长时间坐着而不感到疲劳的。
这把椅子可能是最能说明现代家具是怎么样的。你仔细看它的构造—— 椅面椅背是一块完整的胶合板,只是不同部位的厚度有一些变化;椅子腿是钢管。
其实我最感兴趣是一些有年头的椅子,尤其是在现代家具开始出现的时刻诞生的那些椅子。
那时候出现了两种技术,一个是大概出现在19世纪中叶的热弯实木技术,后来发展成热弯胶合木技术;另外一个技术就是弯曲不锈钢管的技术,在包豪斯最早出现了用到这个技术的椅子。
阿尔瓦·阿尔托,木休闲椅
1931
伊姆斯夫妇,木休闲椅
1946
马歇尔·布劳耶,瓦西里椅,1925
密斯·凡·德罗
“MR10” 钢管悬臂椅,1927
密斯·凡德·罗&莉莉·
巴塞罗那椅,1929
奥地利人迈克尔·托奈特(Michael Thonet)设计的托奈特14,一把热弯实木的咖啡馆椅,从1859年一直用到今天,到处都看得见。
还有在咱们中国,大概50-70年代的时候,有一把椅子,从办公室到家里,到机关大院的大礼堂无处不用它——那时候的生活真的是非常简单。它没有名字,我看到有的地方叫它“单位椅”。
我这屋里就有三把单位椅。有一把可能是文革时期的,带一个红五角星。
你想,咱们中国这么大国家,在至少二三十年都用在这把椅子,可见它的价值。它可能不能做到像刚才提到的那些椅子这么舒服,可是它努力地把椅背做出一点点倾斜,可以让你的背稍微舒服一点,说明设计的人有意识到人体工程学问题,但主要还是从结构、从用料经济的方面出发,然后尽量做得合理一点、讲究一点。
我们自己用钢材翻译了一下这把木头椅子。这个就是我们翻译的设计,灰色让人联想到钢材。我们怕人不会注意到角钢特有的截面,所以把椅子背面,即角钢的阴面,就涂了橙色。
我们也还做了一系列弯曲胶合木的椅子,也都是一整块板材。
为什么呢?因为我是建筑师,我不会设计家具的节点——当然这句话有开玩笑的成分。但有些需要转动的复杂家具节点对于建筑师来说确实很有难度。虽然建筑也很复杂,但建筑的复杂性跟家具在尺度层面还不一样。
我们一共做了十六七件家具,有椅子有桌子有凳子,都是一整块板。我把挑战留给了热弯的技术,都没有设计节点。我们还利用了胶合板的有点软的特性,当人坐上去的时候,会感觉到椅子有点儿反应,是很微妙的一点点弹性,跟坐硬的椅子感觉不一样。
建筑师有时候对审美过于敏感,什么事都先关注形式,我其实也逃不出这个“如来佛的手掌”。从审美上来说,做这把二联椅子不但不是我的趣味,而且在我眼里都挺难看的。
但是,这个利用回收椅子做设计的活动,恰恰给我一个机会做一个超越了审美趣味的设计,把两把不能用的椅子给救活了。
做这把椅子对我来说挺有意义的。没想到,这把椅子激发了很多人起名字的兴趣。所以它现在有各式各样的名字。我一开始取的是“合作椅”,姜老师说叫“搭档椅”,周榕老师说应该叫“AOP(相依为命)”椅。
03
椅子背后
刚刚讲了很多审美的事儿,其实对于这个椅子的设计来说,可能更重要的是“回收”这一行为。我并不是想自诩拥有“拯救地球”的崇高目标,我只是老觉得今天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实在太浪费了。所以我觉得,如果能够节省一点,又不影响到生活质量,那为什么不去做呢?
我平时很注意节约用水的,对待纸张也是一样——纸张来自于树木,当我看到一个人在一大张纸上写几个字又扔了,我会觉得很难接受,觉得他为什么不用背面?
总之,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我一直都是有节约和回收利用的习惯。所以当我看到一把残破的椅子的时候,也会想到怎么才能够把它进行再利用,节约点资源。具体做的是一把椅子,背后还是有一个相对更大一点的目的。
PART B
从椅子说开去
小雷锋:谢谢张老师的介绍!我们很好奇,您的建筑学背景和对建筑的审美,与您对家具、装置的设计和审美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张永和:我对建筑和对家具的审美是高度一致的。如果说非要说哪个影响哪个,可能还是对建筑的审美影响对家具的审美吧。
在建筑领域,有一派的想法从材料、结构、使用这些基本的问题出发来做设计的,做产品、做家具,虽然尺度小很多,我认为也是如此。
很多人喜欢北欧家具,我是比较理解的。实际上欧洲很多国家的家具都是建筑师设计的,而不是由专门的家具设计师设计——根本没有这么一行。在意大利、芬兰,还有斯堪的纳维亚的国家,很多人读书的时候就学建筑,然后出来就做产品设计、家具设计。他们的设计里面就是会有做减法的概念。
无印良品其实也做了很多家具,不过好像在国内卖得不是很好,现在就少了。他们自己在日本其实卖挺多家具,设计全都是在“做减法”这条线上的——不需要的东西都去掉,选择一个材料,把这个材料的结构性体现出来。
© 无印良品
王骏阳老师总是提醒大家:材料的第一性,不是形式和表现,而是结构。我觉得这确实是很重要的一点。而且这一点在家具和产品设计领域往往体现得更极致,因为东西小,往往只需要一两种材料。
总之,在这种思维之下导出的设计策略就会是“做减法”,万不得已才做加法,当然这“万不得已”也会包括一些形式的考量。
这思路可能有点窄了,现在看来显得比较保守。在西方,大概到了70年代以后,大家就对这种想法不感兴趣了。所以西方70年代以后,我喜欢的东西就非常少了,服装、家具、产品设计都是这样。70年代以后的好建筑有一些,但也没有之前的多。我上课的时候老给学生讲,最晚的好房子就是60年代盖的。
柳宗理,蝴蝶凳
1954
汉斯·瓦格纳,壳椅
1963
小雷锋:谢谢张老师,我们知道您从80年代开始一直都有做家具和产品,这个过程中您的想法有没有什么变化呢,还是一直都很稳定?
张永和,榻组合,2013
© 非常建筑
张永和:挺稳定的,虽然中间也变化过,但最终还是回到起点。我父亲是建筑师,他其实比我激进,他在70年代末我刚上大学那会儿,就跟我说,将来你们就不用求透视了,你可以让计算机来画。
但手求透视这个事儿其实给我留下挺深的印象,因为我一直都很喜欢美术,甚至我对透视这件事情越来越感兴趣。透视实际上是建立起来一个是画中空间,建筑师需要把这个画中空间最后变成建筑空间。
我也会看15世纪的历史,有一个说法是在1416年这个咱们现在用的这个透视法就基本发展完整了。然后大概再过十几年吧,在意大利就出现了一个画家马萨乔(1401-1428),在他的作品《圣三位一体》(1427) 里画出了很准确的一点透视,在佛罗伦萨的 Santa Maria Novella 教堂里。
大家知道文艺复兴跟个人价值的兴起是有直接关联的。所以我总觉得个人意识的觉醒恐怕跟透视有很大关系,因为透视法把人确定在空间里一个明确的、精确的点——我知道我在的位置离那个墙有多远。
在个人的位置明确之后,个人的存在感也就明确了,所以我觉得透视法还有这么一层意义。所以有人把现代性的起点就定在文艺复兴时期,我觉得可能就跟透视有关系。
后来就出现了各式各样的跟透视有关系的工具,我都很感兴趣。像是16、17世纪荷兰人做的取景暗箱,它里面放的画可能是歪向透视,正面看看不明白,从侧面通过透视压缩缩短,形象就显现出来了。
像希区柯克的电影《后窗》,其实跟透视也有关系,虽然它没有强烈的纵深透视线:它实际上是讲一个人在一个空间里,隔着一个空间又看向另外一个空间;整个电影是通过层次构成的透视。
我们最近这些年做的装置,多多少少都跟透视这事有关系。可能来看展览的人是外行,可能是小孩,但觉得有意思,发现用手机在这些装置里可以玩拍照,我觉得就达到目的了。如果参观者是一个所谓内行,能看出更多东西,那当然很好。
小雷锋:刚才您说您特别不喜欢浪费,不管是对水还是对纸都非常珍惜。那您在做建筑的时候会怎样为了节约资源而做出努力吗?
张永和:现在在利用清洁能源、可再生能源方面,要推动起来不太容易。
我因为是美国注册建筑师啊,每年要上好多课才能保住我的建筑师协会会员的身份。我选的都是这方面的课,所以有一些了解。
在国内,比如说,我想要说服一个业主在房子上装太阳能光电板,去生产建筑需要大概30%的用电,这件事情还挺难的。
虽然现在光电板产品的效率越来越高、价格越来越低,但是我们整个社会的意识还没有太接受。我是希望有机会能够在项目里应用太阳能或者风能相关的技术,现在都比较成熟了。这是能源的方面。
另外一方面就是被动式设计。其实一个房子或者一个建筑群,只要有自然的通风采光,布局如果合理,就会非常节省能源。
像我们设计的国美良渚校区,有两个层次的交通:地面上有廊子可以遮风避雨遮太阳,一层的屋顶上也有步道。有了便利性和舒适性,就能鼓励人们多走路,那人们使用电动车的频率就会降下来。
我们在上海嘉定设计的40×40米的小街区也体现了这个思想。
建筑都有像骑楼一样的出挑了三米的雨棚,人们在下面可以舒服行走,因此他就会出到外面来,去会朋友去散步。这样人也健康了,能源也节省了。
有的时候在建筑讨论里,常常会变成好像为了拯救地球才去注意一些事情。我不反对这种观念。可是我觉得,这个听起来好像变成“我为了地球牺牲我的生活质量”。但实际上,还有一种可能是你节约了能源,同时你生活得更有质量。
当然也有人就是不想走路,不想要健康,那就不好办了(笑)。
END
知识雷锋记录的张永和讲座
2018 《张永和——证悟Discipline》
2021《张永和老师,7座校园与10年思索》
2022《张永和:当代中国建筑师如何改造拿破仑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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