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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人们越来越在乎自己的情绪价值了

如今,人们越来越在乎自己的情绪价值了

文化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我只是疑心,对写作来说,模糊的自由浮动的情绪远比清晰具体的情绪更好。论文数量显示,人们越来越在乎自己的情绪价值了。



文 | 苗炜

解剖情绪

有一个绘本叫《苏菲生气了》,小姑娘苏菲一生气,身体就被一层红色笼罩,她到海边,看一会儿大海,渐渐平静下来,身体被一层蓝色笼罩。我给我儿子讲这个绘本,帮助他理解自己的情绪——愤怒、悲伤、嫉妒和委屈。孩子希望把信息传递给一个能识别他愿望的人,成年人通过对孩子的回应塑造其表达愿望的方式。孩子一边学语言,一边体会语言与实际效果之间的关系,他这时的情绪不稳定,大人会被他喜怒无常的状态搞得不胜其烦,总想让他做到情绪稳定,殊不知“情绪稳定”这四个字,大人也很难做到。
小孩子还像动物一样,不具备正常人的心智。儿童文学作家们写了好多书,让孩子理解各种情绪。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有一个情绪研究中心,编了一本书叫《情感学习》,讲儿童文学如何教我们感受情绪。我对照着这本书,体会《柳林风声》中蛤蟆的情绪变化,盼望儿子早日成为一个理性之人。不过,说来惭愧,我自己的情绪管理就不怎么样,时常陷入哀伤与焦虑中,有时还有莫名其妙的愤怒。如果每一种情绪都能用一种颜色来表达,我身体周围大概有一圈混沌的棕色。
儿童绘本《苏菲生气了》内文插图
心理学家鼓励我们给内心体验贴标签,“把感觉用语言表达出来”,“这样做会减弱杏仁核对负面情绪的反应,还能激活前额叶皮层,前额叶皮层负责计划和理性”。心理学家现在喜欢把一些大脑部位的名词放到书里,再加上一些比喻,如“情绪炎症”,或一些新名词,如“元情绪”。这都是写作的花招,实际上我们连一个果蝇的大脑是怎么工作的也闹不清楚。我们用激素化验和电生理学波形图来探测我们的感受,好像我们必须有一些生理指标,才能认定自己的悲伤程度。
对斯多葛学派来说,情绪是伦理学的核心。由现实中的善驱动而产生的是“快乐”,由恶驱动而产生的是“痛苦”,由不在现实而在预想中的恶所驱动的是“恐惧”,由预期的善所驱动的是“欲望”。以这四种情绪为大类,下面再进行更细致的划分:在欲望中,有愤怒,有过度的性欲,有思慕,有对名誉和财富的执迷;在快乐中,有自我满足也有自欺;在恐惧类型中,有苦闷、惊愕、焦虑;在痛苦的类型中,有嫉妒、哀伤、暴躁等等。总共列了70种。对斯多葛学派的哲人来说,快乐也不是什么好事,会导致理性判断产生失误,所谓“乐极生悲”。古希腊的智者认为,如果你被这些情绪左右,那你就还是一个幼儿。这种对情绪的识别以及分门别类,有什么作用呢?识别及归纳,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先去识别每一种情绪,再试着去归纳,是帮助你摆脱情绪影响的第一步。所谓“正念”,也是帮助你识别自己的念头及情绪。控制情绪这件事,从古希腊到现在,从三五岁小儿到三五十岁成人,简直是个无休无止的工作。

《头脑特工队》剧照

两千年来,情绪还是那几样情绪,处理情绪的方法也没有多少变化。古希腊的智者想让自己的情绪稳定在这三种上:喜悦、慎重和意愿。喜悦是内心理性地高扬,慎重是理性地回避,意愿是理性地实现。有一位朋友去汕头大学出差,顺手拍了两张图书馆的照片发给我,图书馆的书架,做了很高的一块檐板,上面写着古罗马皇帝奥勒留《沉思录》中的句子:“时时进行坚定的思考吧,如同一个罗马人,以及一个拥有质朴又完整的自尊,并且在做当下所做的事情时会带着正直、自由且友善的情绪的人那样。”
我在电影《角斗士》里见过这位罗马皇帝,白天他跟他的将军们讨论作战部署,晚上他在营地中给自己写点儿东西。他在战役中的所见所闻让他心中不安,他看到一只手或一只脚被砍下,或者一个头被砍下来,他骑马经过燃烧的村庄时,尸体的恶臭留在他的外衣皱褶里。他检阅军团时,也难以忍受士兵身上的臭味。晚上睡不着,他在莎草纸上写字,不是用拉丁文而是用希腊文,这是他的告解室。“每天开始时告诉自己:今天我将会遇到干扰、忘恩负义、无礼、背叛、恶意和自私。”他要构建自己的内心城堡。
《角斗士》剧照
对于一个以建造纪念碑、建立行省、征服野蛮人、扩大帝国疆域、留下自己的半身像和证明自己伟大的大理石碑文为使命的罗马皇帝来说,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世的时光只是在异乡的短暂逗留,那种虚无感可能更为强烈。奥勒留死于瘟疫时59岁,死在距现今的贝尔格莱德约40公里的一个军营。他之所以不朽,并不是因为他的法令或征服,而是因为一项秘密活动——他在深夜中写给自己的那一本《沉思录》,后人由此看到一个皇帝也无法驾驭的困惑和痛苦,唯一的办法是,独自思考,熬过黑夜,还在纸上写点儿什么。

童年创伤与净土

有一本育儿书说,家长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忍不住发脾气,是自己童年期的某些创伤潜藏在大脑里,不由自主地暴露出来,所以家长应该一边养孩子,一边反思自己的成长经历。我那点儿成长经历已经来来回回反思好多次了,可能有些创伤潜藏得太深了,一时半会儿也挖不出来。不过,我可以挖一挖别人的。
大诗人里尔克19岁的时候给他的初恋女友写了封信,回忆自己在寄宿学校里被同学扇了一个嘴巴,膝盖都疼,夜里躲在床上哭泣,他说:“最亲爱的瓦丽,找到我,让我变坚强,治愈我,安慰我,并且给我生活、存在、希望和未来。”这句话简直就是诗人的生活主题,他后来不断寻找像妈妈一样照顾他的女资助人,不断写信,不断倾诉。写信就是他的自我疗愈。
《恋恋笔记本》剧照
大导演伯格曼在他的自传《魔灯》中说:“1918年,我出生时,母亲正患西班牙流感。我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有一位医生来看新生儿,说,这孩子会死于营养不良。外祖母把他带回家,用松软的蛋糕喂他,还请来了一位奶妈。伯格曼说:“我承受着种种难言的病痛。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活下去。在意识的深处,我还能回忆起当时的状况,我身体的分泌物散发出恶臭,湿漉漉的衣服把皮肤擦得生疼,柔和的灯光通宵亮着,通往隔壁的门半掩着,不时传来乳母粗重的呼吸。这一切都记忆犹新。我记不得有什么恐惧,那是后来才感受到的。”
大导演果然厉害,居然记得刚出生时的情景。他还回忆自己两岁时搬家的情景,回忆四岁时,妈妈给他生了一个妹妹,他感到愤怒和嫉妒,想把妹妹弄死,结果挨了一顿揍。七岁时,伯格曼跟学校老师说,我已经被卖给了马戏团,马上要去学杂技走江湖了。老师没能欣赏他的虚构才能,通告家长,然后他又挨了一顿揍。到伯格曼四五十岁,功成名就,妈妈来剧院找他说,你爸爸要死了,你为什么不去看你爸爸?说着话又给了大导演一耳光。

《小鬼当家》剧照

大诗人里尔克、大导演伯格曼都有非常糟糕的童年,父母关系都不好,亲子关系也不妙。他们逢年过节能体会到一些快乐,但记忆深处都是负面情绪。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说,你要想让孩子长大之后远离文艺工作,一定要让他们童年备感幸福。你要想让孩子长大之后干点儿文艺,就使劲虐待他。这个结论当然很不准确,因为它很快就被别人的经历推翻了。
“二战”期间,一个叫奥利弗·萨克斯的小孩子,从伦敦疏散到英国乡村的临时学校,他有切实的焦虑,难道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吗?他抵抗焦虑的办法是写写画画,画一个10乘10的表格,写上1到100,然后把其中的质数都涂黑,看看其中有什么规律。然后再画一个20乘20的表格,把其中的质数涂黑,再画一个30乘30的表格,把其中的质数涂黑。多年后,萨克斯在回忆录中说:“我喜欢数字,数字实在、恒常,在这混乱的世界中,依然不动如山。数字之间有一些关系是绝对的,必然的。”他后来读奥威尔的小说《1984》,最难过的地方就是主人公在权力的压迫下,承认2加2不等于4。

《X+Y》剧照
萨克斯的外祖父早年间从俄国逃到德国,娶妻,又从德国逃到英国。他们一家是犹太人,逃难是为了躲避排犹浪潮。后来,南非发现金矿,萨克斯的几个舅舅就跑到南非去采矿,有的发了财,有的患病早逝。还有几位舅舅留在英国,做灯泡厂成为企业家。不管是采矿,还是做灯泡,都离不开化学知识,离不开对各种元素的认识。如果从发财这个角度去想,一个穷人变成富人,这个变化非常奇妙。而在化学世界里,什么样的变化都是可能的,你把紫甘蓝和醋混在一起,发现它们的颜色变化了,这是最最简单的化学实验。如果你耳濡目染于化学知识,可能就会自信,从一个俄国人变成一个英国人,从一个无产者变成一个矿主,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萨克斯小时候,妈妈会给他展示琥珀项链,琥珀摩擦会带电,会把桌上的纸屑吸起来,大哥二哥都对磁铁着迷,三哥喜欢摆弄晶体管收音机,这些东西都是有魔法的,萨克斯感到,在我们熟悉的世界之下,还有一个充满神秘法则的魔法世界。那个魔法世界就是科学。也有人会把科学世界当成避难所,物理学家弗里曼·戴森在他的自传中说:“我身体羸弱,在运动方面表现迟钝,像我这样的男孩没有几个。残忍的校长和只会欺负弱者的同学给我们双重压迫。我们这几个常被欺负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一个避风港,满脑子都是拉丁文的校长和痴迷足球的同学都找不到这里。这个避风港就是科学,我们发现,在这个残暴和仇恨的国度中,科学是一块充满自由和友谊的净土。”
弗兰肯斯坦的诅咒》剧照
小萨克斯是从哪里发现这片净土的呢?是伦敦西南部的一个灯泡厂。他总有很多问题问爸爸妈妈,爸爸妈妈解答不了,就告诉他,去问你的钨舅舅。萨克斯的这本回忆录就叫《钨舅舅》。钨舅舅在灯泡厂工作,把黑色的沉重的钨粉压挤、锤打,用高热熔接,拉成钨丝。钨舅舅与钨相处30年,厚重的元素深入他的肺和骨,血管和皮肤。这位舅舅带着小萨克斯了解化学的世界。萨克斯的外公娶过两任妻子,生了9个儿子和9个女儿,所以萨克斯有一大堆姨妈和舅舅,再加上爸爸那边的叔叔大爷,到他这辈儿,兄弟姐妹有100个左右。这个大家族的每个人都继承了祖辈那种业余科学家的精神,都喜欢鼓捣点儿什么。一个良性的大家族的好处,就是每个亲友都展现一种生活的可能性,都能从自己的兴趣出发去探知世界。一个恶性的大家族,恐怕只是倍增的压抑。
萨克斯在临时学校吃着甜菜根和大芜菁,承受着老师的体罚,偶尔回伦敦,看到家里面目全非,花园挖出了防空壕,种上了粮食,德国飞机时常掠过,扔下炸弹。他说,我那时唯一的享受就是去柴郡的德拉米尔森林,莲恩阿姨在那里办了一所“犹太清净空气学校”,照顾患病的孩子。那些学生有的是哮喘病,有的是软骨症或肺结核。莲恩阿姨会带萨克斯看向日葵花蕊的螺旋线,告诉他何为斐波那契数列,何为完全数,何为毕达哥拉斯数字。
英国作家奥利弗·萨克斯
1943年夏天,萨克斯回到伦敦,德国人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受创,盟军在西西里登陆,他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这曙光并不是来自新闻战报,而是一根香蕉。一根北非的香蕉进口到了英国,被爸爸买回了家,一根香蕉切成了7份,分给家里的7个人。从战争开始,伦敦就买不到北非香蕉了,4年过后,他们又买到香蕉了。这就是胜利的曙光。10岁的孩子能更好地理解钨舅舅传授的知识,能用坩埚做实验了。他对科学有了更强的好奇心。
如果故事这样单纯就好了。《钨舅舅》之后,萨克斯又写了一本回忆录《说故事的人》,讲述此后的人生。他16岁去奥地利滑雪,在船上一边喝酒,一边看《尤利西斯》。18岁拿到牛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爸爸和他谈话,问他为什么没有女性朋友。第二天早上,妈妈对他说:“你让我恶心。”20岁,他在牛津大学的莫德林学院遇见了心上人,这所学院有王尔德开创的同性恋传统。后来他离开家去了北美,成了一名医生,一位畅销书作家,但也接受了50年的心理治疗。衰老之时,他在《纽约时报》上写了好几篇文章,讲述死亡临近时的心境。
人生故事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励志故事。人生漫长,小时候有小时候的恐惧与焦虑,老了之后有年老的恐惧和焦虑。萨克斯在离世前的专栏里,讲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讲衰老对大脑的影响,回忆自己小时候怎样用元素周期表来应对创伤。他提到了元素“铋”,元素周期表上的第83种金属,他希望自己能活过82岁,活到83岁。而对于下一个元素“钚”,他不抱什么希望了。

“情绪心智化”与自我虚构

大诗人艾略特20岁时在哈佛念书,写诗,他从法国订购了三卷拉弗格诗集。1909年夏天,他借助一本法语词典读拉弗格的诗。后来他多次谈到那个夏天,“那是一次难以言传的个人启蒙”,“与一位已不在世的作家之间的深刻联系,是一种私密的亲近,这感觉可能瞬间就占据我们。对一个初次被这样的激情攫住的年轻写作者来说,他可能从此就改变了,甚至几个星期的光景就能发生蜕变,把他从一捆乱七八糟的二手情绪变成一个真正的人”。他说拉弗格“敏于发现并精于钻研心智的每一种动态,以及与其确切对应的情感状态”。
我没读过拉弗格的诗,即使读了,也未必能获得和艾略特相同的感受。但我很武断地认定,艾略特在20岁的夏天经历的是“心智化”的过程,简单来说,这是“读取和解释精神状态的能力”。小孩子在三四岁的时候发展出这种能力,到上大学的时候,心智总该成熟一些了。对艾略特来说,拉弗格是“第一个教会我说话,告诉我自身语汇里蕴藏诗性可能的人”。但更有意思的是这句话——把我“从一捆乱七八糟的二手情绪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睡沙发的人》剧照
很难想象一个年轻诗人,会拿着一本“青少年情绪管理手册”来提升自己的心智。“情绪管理手册”上是这样说的——多学习一些表达情绪的词汇,留意电影与小说里那些描绘情绪的片段。手册上还很贴心地画上许多表格,左侧留白,右侧是一个个温度计,专家鼓励你写下让你生气的人和事及场景,在温度计上涂上颜色,表示自己愤怒的程度。专家还鼓励你写日记,描写自己的情感状态,他们说情绪体验是迈向思考的第一步。艾略特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多情绪专家,根据PsycINFO数据库上的统计,1981年,关于情绪的论文只有十来篇,到2016年,关于情绪的论文数以千计。人们越来越在乎自己心头掠过的那些念头和感受了。
他们都研究出什么来了呢?心理学家说,古希腊认为土、气、水、火是世界的四元素,所以斯多葛学派才会认定快乐、痛苦、恐惧、欲望是人的四种基本情绪。上世纪70年代,美国一位心理学家认定,人有六种基本情绪,分别是幸福、悲伤、愤怒、恐惧、厌恶和惊讶,而后他不断扩充自己的基本情绪清单。40年后,又有号称“最新”的研究确定了27种情绪类型,包括钦佩、同情和成就感等,每个类型下再细分出许多微小差别的情绪。平均来说,人们醒着的时候,在90%的时间里会至少体验到一种情绪,其中积极情绪是消极情绪的2.5倍。在三分之一的清醒时间里,人们同时体验正面和负面的混合情绪。正面或者负面,积极或消极,阳性或阴性,positive or negative。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我引述上面这些“研究成果”时,情绪大概是漠然的。一方面我觉得心理学家的工作非常艰难,比如他们想定义何为情感,何为情绪,但痛苦到底只是一种情绪呢,还是一种情感状态?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心理学家的工作有点儿像揪着自己的头发上天。假想一下,如果一个青年想分辨出自己某时某刻的情绪到底是属于怅然还是失望,到底该归属于哪一种基本情绪类型,羞愧是一种基本情绪还是一种社会情绪,他的确是从一种混乱的情绪中进入了认知状态,但看上去离精神分裂也不远了。
艾略特20岁读诗时,那一段心智的变化,拿我们一般人常用的语言来说,就是“成熟起来了”,但心理学家会用他们发明的名词“心智化”。为了搞清楚这个名词,我看了一本书叫《情绪心智化》,副标题是“连通科学与人文的心理治疗视角”。这些年,很多人号称自己站在科学和人文的十字路口,但仔细探究,他那个坐标系非常模糊,懵懵懂懂地走着,然后就宣布自己站在科学与人文的十字路口了。
索尔·贝娄在他的一本小说中说:“我越来越不相信心理学,它是现代意识持续震荡中较为低级的副产品,我们把一些焦虑抬举地称为洞察。”《情绪心智化》的作者写了很多病例,病例中的那些来访者过于单纯了,其心智比索尔·贝娄小说中的任何一个主人公都单纯得多,我们怀疑那些来访者,大概都没有足够复杂的心智去读索尔·贝娄的小说,他们单纯得只适合找个心理医生聊聊。
《情绪心智化》
《情绪心智化》综述了心智化研究中的种种说法,比如40%到75%的精神障碍都与情绪调节有关,心智化需要想象力,人们需要健康的自恋,“自传体记忆”能带来意识的扩展和延伸,等等。其中有一个说法叫“自传体自我”,在“原始自我”和“核心自我”之外,还有一种“自传体自我”,它超越了“内稳态”,包含了“社会稳态”,“自传体自我”把当前的经历和记忆中可回忆的模式联系起来。心理治疗就是要帮助患者形成“自传体自我”。上述这些引号中的名词,我不知道其确切含义,但我知道心理学家亚当·菲利普斯曾用更清晰的语言说过差不多的意思——“我们理解到理智的自我是用正确的方式爱自己,理解到什么是适当的自尊:这种对自我的感觉维持着一个人的生存欲望。这种生命力,还可能导向找寻自己的挚爱,有能力保护和吃掉自己的蛋糕。理智意味着用正确的方式爱自己,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哪些地方是值得被爱的。”
对我来说,《情绪心智化》最有意思的章节,是作者分析了四个人的自传,分别是脱口秀演员莎拉·希尔弗曼的《尿床者》、特雷西·史密斯的《平凡之光》、大导演伯格曼的《魔灯》和萨克斯的自传《钨舅舅》及《说故事的人》,分析集中在写作者如何理解自己的情绪。《情绪心智化》也鼓励人们拿起笔表达自己的情绪。看到这里,我想起一位朋友的吐槽,他说:“心理学才是文学呢,它能帮助人虚构一个自己。”

写作疗愈、心灵按摩与普鲁斯特

1793年10月16日,外科医生兼解剖学家约翰·亨特出席了伦敦圣乔治医院的董事会。会议上爆发了一场争吵,亨特的意见遭到了董事会的拒绝,他抑制自己激动的情绪,走到隔壁的房间,呻吟几声,倒在同事的怀里,死了。他的死因被归结于心绞痛,很多同行说亨特性情暴躁,易怒,愤怒的情绪会带来心脏病。多年后,女作家马提诺给一位医生写信,咨询自己胸闷、气短的症状,那时,心脏病作为一种虚弱和情绪化的疾病的文学意象是女性特有的。换到我们熟悉的故事中,周瑜之所以被诸葛亮气死,大概是心脏病发作,他的情绪控制肯定有问题。林黛玉动不动就哭,情绪抑郁,或许也是心脏有毛病。
几百年前,如果有一名女性,胸部疼痛,便秘,心悸,易怒,医生会给她开催吐药,让她呕吐,再给她开点儿通便药,让她拉屎。如果她绝经了,医生会说她体内的“热血”没有宣泄的渠道。现在,如果一位女性有上述症状,到医院就诊,会先做一个心电图,再验血,看看甲状腺和肝功能有没有什么问题。排除了身体上的病因,她的愤怒可能被归结为“压力”,这是一个20世纪早期出现的术语。也许会有一位心理学家来照料这位病人,负责处理她的情绪。至于便秘,吃点儿药就好了。不过,从象征意义上来说,写作也类似于催吐或者通便。

《我叫金三顺》剧照

心理学家詹姆斯·彭斯尼克有一本书叫《书写的疗愈力量》,他的观点是,表达性书写可以强化免疫系统的活动,慢性疾病跟情感因素有关,书写能减少压力,改善睡眠,降低血压,减少应激激素的分泌,每次十五分钟,每周写四次,不管是哮喘还是类风湿关节炎,病人都会感觉好一些。彭斯尼克建议读者拿起笔来,先想想自己担心什么,一直放不下的愿望是什么,一直回避的问题是什么。不要担心拼写、语法或标点符号错误,也不需要修改,只要让你的情绪通过笔尖流淌出来。每天十五分钟,连续写上四天,这是一种让你更深入地了解自己的情感生活的方法。
书中提到很多实验,科研人员测量慢性病人和癌症患者的身体指标,以证明他们在写作之后,身体状况好了些。我觉得,这些病人如果每天读书,也会感觉好些。不过,我想为彭斯尼克补充一个病例。400多年前,蒙田遭遇中年危机,战争延续数年,瘟疫横行,好朋友死了,自己患肾结石,生了6个孩子死了5个,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动手写随笔集。从39岁写到59岁,他发明了一种文体,就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他在写作中平息自己的焦虑,在那个平均寿命不足40岁的年代,蒙田能活到60,肯定是写作帮助他强身健体平复内心。
《心之全蚀》剧照
除了彭斯尼克的《书写的疗愈力量》,我还看了女作家娜塔丽·戈德堡的书。戈德堡给出了很多写作建议,以下这个很有意思。戈德堡有一个作家朋友叫米娅哈姆,要写一个有关艾滋病的短篇小说。某年11月,她写完了小说的初稿,在一个朗诵会上朗读了片段。有一位编辑建议她,写得再慢一些,一个短篇小说应该用两个月的时间写。转过年来的1月,米娅哈姆住院生孩子,3月,戈德堡去看望米娅哈姆,米娅哈姆告诉她,我重写了那篇小说。戈德堡在书中把这篇小说的两个开头都转录了,我读完后,同意戈德堡所说的,后来改写的要比初稿更好。住院生孩子的那段时间,让米娅哈姆更沉静地进入自己的叙述。戈德堡是这样总结的:“在我们的时髦个性之下,还藏着一个僻静的所在,与我们的呼吸、言语和死亡相连。米娅哈姆的修订版连接到了那个所在,因为她慢了下来。写第一稿时,她是恐惧的,所以写得油腔滑调。我们总以可笑的方式掩饰恐惧,但那处僻静的所在与我们同在,共同存在于地球上。它就在那里,最好的文字都来源于它。”戈德堡长年跟一位日本和尚学禅宗,她的写作建议也有点儿禅宗的意味——“我消化了多少,才能让我的句子以静默的方式出现?”她建议,写作之前,要沉陷于自我,让自己从那个僻静所在出发。
前面提到,《情绪心智化》书中分析了四本自传,其中有两本是《尿床者》和《平凡之光》。从我个人的阅读趣味来说,我觉得《尿床者》的作者不愧为一名脱口秀演员,她的文字总在娱乐读者。而那本《平凡之光》,更多是以静默的方式出现,作者特雷西是个女诗人,在大学里学诗歌创作,老师把诗歌说得很神秘——诗歌是一种有觉知的事物,有其自己的意愿,诗歌等着我们找到它,把它变成语言。诗歌引领你去向某处所在,可能和你的意愿背道而驰,你要屏蔽掉所有的噪音,才能听到诗歌在对你说什么。这说法虽然玄虚,却又相当准确。特雷西说,我的诗是由我的词汇写成,出自我的想法和观察,但是,当一首诗完成时,它的确说出了一些我以前不曾感知的东西。我努力地去倾听我正在写的诗要跟我说的是什么,即便我探究的是自以为很熟悉的东西——比如自我,我们也需要捕捉那些外在的飘浮的语言,就像那些虔诚的人努力辨明上帝的意愿。特雷西写诗,推敲用词,在诗句中处理自己的忧疑,在纸上落笔,渐渐变得清晰和坚定。她说,我妈妈祷告的时候是不是也有类似的体验呢?妈妈让自己安静下来,与神交谈时,她要听到的是什么?

《平凡之光》

特雷西的妈妈是个虔诚的信徒,家里有5个孩子,特雷西是最小的一个。妈妈总说,一家七口人是最好的,上帝喜欢7这个数字。万圣节的时候,妈妈会给特雷西准备服饰,但也会告诉她,我们是基督徒,不应该过万圣节,上帝会不高兴的。妈妈想把自己单纯的三观移植到女儿头脑中,只是女儿在青春期之后,对妈妈的信仰不以为然,母女之间有了隔阂。特雷西22岁的时候,58岁的妈妈因病去世,女儿重新梳理和妈妈的情感纽带。《平凡之光》就是这样一本回忆录。
《情绪心智化》的作者叫尤里斯特,他先把那种不知道自己感受如何的状况命名为“情绪疑难”,然后引入“心智化”这个概念,这是一种利用自传体记忆对自己的情绪进行反思的能力。在他的书中,《平凡之光》被当作一个处理“丧失”的案例,特雷西起初跟母亲共同调节情绪,后来是自我调节,母亲离世,共同调节不可能了,但因为有共同调节,自我调节才得以维系。我不得不佩服心理学家发明“术语”的能力,比如“共同调节”和“自我调节”。如果一位情绪研究专家看《追忆似水年华》,也可以得出结论说,这本书是普鲁斯特处理“嫉妒”这种情绪的,他在书中写到了各种形式的嫉妒。普鲁斯特还处理了“痛苦”,把痛苦写出来,变为思想,痛苦的程度就降低了。

《平凡之光》的作者特雷西

有一本心理自助类图书上提到一个词叫“情绪颗粒度”,书上说,你的情绪颗粒度越高,你就拥有越精确的工具来处理可能会遇到的挑战,并从生活的积极体验中获得更大的乐趣。你的大脑有机会校准某种反应,以适应任何特定情况下的生理和情感需求。换句话说,被命名的具体情绪比模糊的、自由浮动的情绪更容易管理、接受或回应。书上给出的建议还是写作,人们在20分钟的写作中把自己的感受用语言表达出来。写作持续8周后,参与者对生活的满意度有所提高,焦虑和抑郁程度有所降低。失业者更容易找到工作,失恋者更容易找到新爱。
我不怀疑这个结论,我只是疑心,对写作来说,模糊的自由浮动的情绪远比清晰具体的情绪更好。普鲁斯特的“情感颗粒度”是非常高的,我们来看一句评论:“普鲁斯特的句子不断延缓,让他沉浸其中,不必为呼吸而起身。他堆积隐喻和从句,进行各种繁复的转换,从而可以更好地表现内心的悲伤和痛苦,把它们展开,就像把金子打成金箔。”再看另一句:“普鲁斯特毫不困难地将心脏搏动的间歇和自然而然的记忆联系在一起。”我们看《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怎么描述一块蛋糕,怎么描述失眠,怎么讲外祖母被疾病击倒,怎么注视爱人熟睡的脸,那些绵长的文字让我们沉静下来,僻静之处,时空凝滞,过去与未来相互浸染,“他将哀悼融入到了人类对失去之物的觉醒当中”。

《为你写诗》剧照

普鲁斯特的爸爸是一个医生,他的兄弟也是个医生,身强体壮,据说曾遭遇一次车祸,一辆马车从身上轧过也毫发无损,但普罗斯特自己遇到点儿什么意外状况,都觉得像是一辆马车从身上轧过。他对付自己的哮喘病,压抑自己的性取向,拉上窗帘躲开阳光,不停地写啊写。他没有什么规划,第一卷写完出版之后,还不知道自己后面还要写六卷。他是作为一个病人和书写者,给这个世界做出贡献的。我们可以这样说,普鲁斯特也是给自己开了一个书写训练营,他调动自己的全部感受在纸面上重建一个人生。

阿兰·德波顿有一本书叫《普鲁斯特怎么改变你的生活》,讲他是怎么面对痛苦、怎么交际的。萨拉·贝克韦尔有一本书叫《阅读蒙田是为了生活》,她提出一个大问题——如何生活,然后从蒙田随笔里总结出20个窍门,比如“存而不论”,“把工作做好,但也不要做得太好”等。我看这两本书时,总惊叹作者如此耐心地把普鲁斯特七大本和蒙田三大本转化为更熨帖的心灵按摩,但也不由得会想,许多“情绪炎症”是不是不读书,特别是不读文学书导致的?不阅读导致的问题,再通过写作去解决,这大概是一个很荒谬的事。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2年第25期)






排版:南溪/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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