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发生于半夜的意外停电,打乱了长江边一个普通渔镇夏天的宁静。渔民老肖在抢救池鱼的过程中猝死于岸边,对于他去世的前后发生了什么、意味着什么,镇民们众说纷纭。
渔民老肖之死8月份,节气上秋天已至,但整个渔镇都在等待高温离境。等9月底过了秋分,渔民老肖就该忙着收鱼草了。在老肖那口20多亩的大鱼池里,2万多条鱼蛰伏过一整个炎夏,迫不及待要贴点秋膘,不然冬天卖不出好价钱。另一口10亩的小池塘,有的“小鱼花”刚修炼出了尾巴,它们的体质,决定了老肖明年的养鱼大业能否高开、高走。它们是老肖的希望。去年老肖刚花了10多万元帮二女儿建房,就指着池里的两万多条鱼和满池塘的鱼花,把花出去的这笔钱填上。可惜老肖没有活到秋分。他死于镇上一个突然停电的夜晚。在人们忙着抢救自家鱼塘的一夜过去之后,清晨,镇上的人得知了老肖猝死在自家鱼池边的消息。在我的老家湖北省仙桃市杨林尾镇,多的是老肖这样承包鱼塘维生的渔民。镇上只有3、5万常驻人口,还不及广州随便某个创意产业园的打工人多。在我的印象中,家乡是一点点变成渔镇的,它地处江汉平原,靠土吃土、靠水吃水,这些年种植水稻的人越来越少,耕地被农民们承包起来,挖成池子养鱼。城里的人大都吃过烤鱼,大家眼里的鱼分成酸辣味、五香味、藤椒味……不过在渔镇的渔民眼里,那些烤架上的鱼无非就是那几种,大都是草鱼。镇上的渔民养的主要是草鱼。另外,老家的渔民还会搭着养一些鲫鱼、白鲮鱼、胖头鱼,凑成了最常见的淡水鱼四兄弟。前两年小龙虾盘踞网红小吃榜时,也有不少人养小龙虾。2022年8月6日凌晨,小镇停电了。由于停电在半夜突然发生,这对小小的渔镇来说,是一场不小的灾难。夏季正是渔镇最不能断电的时候,镇上养鱼的人家都需要启动打氧机给鱼塘打氧。镇民们养殖的淡水鱼,黄金生长期在每年的4月到10月,其中要数夏天最难熬。对镇上的渔民来说,最怕的就是夏天暴雨或停电,鱼会因为缺氧而死,渔民们称之为“翻池”。白色的鱼肚在池面上连成一片,连带着它们的养殖户也不得不向生活举了白旗。夏天多暴雨,是渔民最操劳的季节。他们要时刻留意天气变化,暴雨天一来,渔民就要提前减少当天的鱼饲料,因为鱼吃得越多,越容易缺氧。即使不下雨,渔民们也要时刻留意鱼池里的氧分,还要提前往水里撒增氧粉、保证增氧机是开着的。夏天晚上不给鱼开增氧机补氧,就像人午后在室外没空调一样,或者更严重。可以想见,如果是晚上突然停电,并且超过两个小时,渔民们大多就没辙了。可能大家夜里还做着好梦,一觉醒来,今年的赚钱梦就已经碎了一池。图|渔民一般都在自家池子边盖一个小屋今年湖北多地大旱,老家整个夏天都没下过几场雨,苦了种植业,但对渔民来说却不是坏事。没雨的大热天里,鱼除了个子长得慢以外,不会生太多病,也少了翻池的风险。凌晨两点多钟,父亲母亲被电话叫醒,是镇上的渔民要买增氧粉,一醒来才发现停电了。我家离小镇电管所不过几百米,但没有提前收到要限电停电的消息。后来听说是天气太热,电管所出了故障,那场停电是一次意外。这一宿父亲没有睡,给客户们挨个儿打电话,询问渔民们池子里的情况。凌晨5点多,天微微亮,电力也恢复了,父亲接到了老肖妻子徐婆婆的电话。电话里,徐婆婆只说让父亲帮忙送几袋增氧粉去她池子边。电话里没说的是,当时她的老伴老肖,已经猝死在池塘边了。我后来想,或许这是因为老人当时还不敢确定,不能相信自己老伴已经走了。接了徐婆婆的电话后,父亲叮嘱我看着店,骑着三轮车过去了。那一趟有点久,两个多小时后他才回来。回来后只跟我说:“徐婆婆的老伴老肖,应该是走了。”他送货时,徐婆婆一个人守着躺在鱼池边的老肖。父亲唤了两声,摸了老肖两把,没敢乱动,只是默默帮徐婆婆在池子里撒了增氧粉,等婆婆侄儿来了才离开。父亲在家叹气叹了很久,为老肖的去世难过。8月6号深夜突如其来的停电中,渔镇上不少人赔了大半年的收入。老肖是最倒霉的那一个,他赔上了自己的命。老肖那晚到底是怎么走的,一开始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谜题。起初有人说是老肖是不小心触电死的。因为停电后,老肖要摸黑去启动发电机,给池子增氧,可能操作失误,触电了。后来老肖的侄子给街坊们澄清,老肖是太累太热太着急,活活把自己累死了。鱼池一般都在离镇子几公里或十几公里的田野外。渔民们不管是在镇上安家了还是住在村里的,一般都会在鱼池边搭一个简单的砖瓦房,就像城里的门卫室。4月到10月,渔民夜间基本上都在池子边守着,一方面是防止有人偷鱼,另一方面是防止翻池。和其他渔民一样,老肖在鱼池边有个小屋,他和徐婆婆晚上就住在渔屋。“老人家不舍得在屋里装空调,可能装了空调,还能多活几年。”得知了老肖的死因,人们开始感慨起今年异常的闷热。“是呀,今年真的是太热了。我母亲今年85岁了,老人家不习惯用空调,我今年还是给她在堂屋装了一个。”另一个街坊接话说。“你说偏偏这种天气停电,鱼要是活不成了,老肖也活不成,我看是被急死的。”老肖的死和天气有关、和鱼获的危机有关,但到底是因为热射病,还是心梗,抑或其它什么具体病症,小镇的人不懂,也不会去深究。到最后,只会总结一句:这都是命。
渔镇因为鱼价很少像猪肉价格一样大跌大涨,所以镇上从来没有养殖致富神话。不过,很多家庭至少能以此为生,供养出家里的“小镇做题家”,让他们走出渔镇去发展,也就够了。 我的父母虽然不是渔民,也是渔镇的重要成员。他们自上世纪90年代末从粮食局下岗,一直没有稳定营生的活儿,直到2007年开了个卖鱼饲料的小店,家里才有了稳定营生。每年,我父亲要卖出200多吨鱼饲料,还有各种鱼药。一颗颗排起来,能环绕地球好几圈,也将渔镇上的老老少少们圈在了一起。 在父亲的顾客里,老肖是最让他省心的几位老顾客之一,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从不赊账赖账。是的,光这一点,我就觉得父亲恨不得给老肖五星好评。因为大多数渔民手上没有积蓄,来店里买鱼料或鱼药,都是赊账。得等鱼长大了,卖了鱼,他们才能还上欠款。 每个人的赊账,少则三五千,多则一两万。这也让父亲平日里特别留意渔民们的营生,帮着大家养鱼、卖鱼,如果不这样,渔民们的欠款,很可能就会变成鱼料店头上的一笔烂账。 每年,总有各种原因导致父亲的账本上出现几笔烂账。比如2019年老家出现涝灾。有的烂账,是因为渔民前脚卖鱼,后脚就喝得烂醉去赌博。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男人打牌赌博比打赏女主播还积极。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种熟人获客、赊账、帮销售的模式,也形成了一道商业护城河,外面来的人,想挣这几个血汗钱,还挣不来。前几年国内两家较大的的鱼料公司派人驻点在镇上做直销,但都干不过本地的几家经销商,不出一年就都撤人了。图|每年卖出200多吨鱼料的小店
在父亲的鱼饲料店,接连好几天都能听到渔民们谈论老肖的故事。有些是我早些年就知道的,有些是我不知道的。 渔民老肖今年67岁,不到一米七的个子,很精瘦。他的妻子徐婆婆是镇上女人中少有的高个儿,一米七的身高,也很精瘦。除了身高,很难描述出他们准确的长相,因为除了高矮不一,镇上的渔民长得都差不多,都是很黑很瘦很皱,皮肤的褶子完全遮蔽了原有的五官。 平日里,老肖总是穿灰色的背心、黑色长裤。徐婆婆的打扮则毫无章法,有几次,还穿着一件鲜艳的花连衣裙,配一条黑色长裤。后来我得知,徐婆婆穿的都是女儿们的旧衣服。有时候裙子不合身盖不住腿,老人家不好意思,就会随便套一条裤子穿。反正,她的穿衣风格,就是把女儿们不穿的衣服往身上乱搭。 老肖家一共3个孩子,一家5口人,所以分得了50亩地。大家对“亩”可能没什么概念,知道10亩地相当于一个足球场大小就可以了。老肖夫妻俩将35亩地挖成鱼池,还有15亩地用来种植谷物,有时候是种菜籽、芝麻,有时候是种水稻,不过也总会留出几亩用来种黄豆。黄豆是用来磨豆浆给“小鱼花”吃的。十多亩的谷物地,老肖主要是请工人帮忙,养鱼则全心全意。 和村里上百亩池子的渔民相比,老肖规模不大。但对老人来说,养鱼花、下鱼苗、喂饲料、喂鱼药、定时增氧、种鱼草、割鱼草、捕鱼、卖鱼……每一项都是体力活,也是精细活。不过,对比起隔壁因年纪太大,被城市吐回来的农民工,老肖夫妇又觉得自己有个池子,也算老有所依。毕竟,村里极少有老人是拿着退休金的,靠不上儿女的老人,都得自己想办法养活自己。 老肖夫妇35亩地的鱼池,又分成了两部分,其中25亩的池子是用来养鱼的,是老肖的主要营收。还有10亩池塘用来培育鱼苗。 每年刚开春之际,老肖就会买回一堆“小鱼花”,这“小鱼花”还是鱼卵一样的东西,没成鱼形。“小鱼花”喜欢喝豆浆和一种鱼粉料(很白很细腻,像婴儿奶粉),老肖要先在小池子里将“小鱼花”养成“小鱼苗”,再帮它们搬家到大鱼池里。 有的渔民求方便,或是没那么大的池子,会直接去买现成的小鱼苗。但老肖自己养鱼苗更省钱,还能把多余的鱼苗拿去卖掉,一进一出,能挤出好几千块钱的利润空间。等到小鱼花长成小鱼苗后,老肖会把鱼放进25亩的大池子里。2万多条鱼将会在这里度过它们拥堵的一生,这也是为什么鱼池里总是会缺氧。当然,鱼也自有解决拥堵的办法。它们跟人一样,会分层而居。2米出头深的水池,被不同种类分为3层楼,个头最大的草鱼住在最上层,白鲮鱼和胖头住在中层,娇小的鲫鱼住在最底层。 这些鱼一年给老肖夫妻俩带来的净收入能有6、7万,赶上卖鱼的时机得当,还能更多。 还有一些钱,是老肖抠门抠出来的。一般,夏天鱼池里会整晚都开着增氧机,但是老肖为了省点电费,每天半夜要起来开关增氧机好多次,在保证鱼不会缺氧的情况下,每天晚上省出3个小时的电费。每天也就十几块钱,老肖为此这些年夏天都没睡过完整的觉。图|渔民们一般在冬季捕鱼去卖
老肖去世之后
农村没什么可消费的地方,两位老人拿命去抠这点钱,都是为了孩子。特别是老肖和徐婆婆40多岁那年生的儿子。
老肖的两个女儿,一个念完了高中,一个只念完了初中。姐妹俩毕业后就开始四处打工。村里没念大学的女孩一般会漂向温州、义乌、珠三角的工厂。有的会学个美容美发的手艺,有的会学个缝纫技术,大多打工几年,存上一点钱,就会回老家相亲结婚,两年抱上个孩子,之后或是在家带娃,或是再和老公一起外出打工。老肖家的女儿们也遵循着同样的生活轨迹。这两年因为疫情,两个女儿都没外出打工,在隔壁彭场镇的服装厂和口罩厂交替着做工。女儿们自己的经济条件也不太好,没有给老人家赡养费,但至少没让父母太操心。
儿子一直是老肖夫妇的心病。和很多农村家庭一样,儿子是老肖盼星星盼月亮求来的。夫妻俩对孩子格外纵容。小肖从小就调皮,长大后,还把一身腱子肉花在了打架斗殴、寻衅滋事上。小肖是怎么开始吸毒,又是怎么入狱的,老肖夫妇全然不知,他们的前半辈子只会种水稻,后半辈子只会养鱼。对于如何育人,农村老一辈的父母,大多是不懂的。现在20多岁的小肖,也不肯在老家和父母一起守着鱼池过日子,而是在武汉打零工,每个月拿着3千块的工资,还得父母倒补贴2、3千。
小肖肯定知道父亲为了省一点增氧机的电费,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但把别人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后,同理心这种东西,人就没有了。
老肖去世之后,留下了亟待收拾的两池鱼。他离世的当天,徐婆婆请我父亲帮忙处理了将近1千斤的死鱼。一般如果损失量大,达到上万斤,父亲会去找专业的拉网队,收费800元到1000元出头不等。遇到这种小危机,叫上几个关系好的渔民,就免费帮忙解决了。渔民们之间其实愿意互助,何况死者为大。死掉的鱼立马被送到隔壁洪湖市的一个冷冻室,联系好鱼贩子后半价处理掉。徐婆婆的一千斤鱼,半价处理后,差不多要损失2、3千块钱。
第三天,徐婆婆又找父亲帮忙。因为一个人照看不过来这么大规模的鱼塘,她卖掉了8千多斤白鲮鱼。这些鱼卖掉的时候只有7、8两重,还不足一斤,因为个头不大,便卖给别的渔民当鳝鱼饲料了。对方知道老肖走了,也没怎么杀价。
图|谁家鱼池死了鱼,拉网队就会救场,捞起来半价卖掉
至于之后这口20多亩的池子和十几亩的庄稼地该怎么办,徐婆婆说,只能葬礼之后再想办法。至少要等到今年年底,把鱼都卖完了,再考虑是不是把鱼池转租出去。
没有老伴帮忙,现在她要一个人去撒饲料,一包饲料80斤,以前老肖可以整袋扛到饲料投喂机里,现在她要自己用小桶一点一点倒进去。如果不用种鱼草、割鱼草,不用半夜起床折腾增氧机省那点电费,这也算不得太累的活儿。
可以肯定的是,那口10亩的“小鱼花”池,她是要留在身边的。一个人生活,日子要有点寄托和盼头。等她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了,就不用照看这些“小鱼花”了,把池子全都租出去。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一直是徐婆婆的心病。这种“遗憾”,是我无法体会和理解的。较之传宗接代,已经离开小镇的年轻人更关心搞钱和风月。
老肖的丧事很快办了起来。葬礼酒席不是在老肖瑶兴村那个真正的家里操办的,而是设在老肖离世的鱼池边。酒席持续了两天,和老肖同村的村民基本都来了,一百多人,都是中老年人。这在农村是很热闹的葬礼了,因为老肖一辈子老实,讨人喜欢,也因为徐婆婆平常喜欢给人送米酒。我们家也没少吃徐婆婆做的米酒。丧礼上,徐婆婆也还在哭诉:老肖连孙子都没抱上,就走了。
老肖的棺木从鱼池边被抬上灵车的时,他的儿子沿着鱼池的泥巴路一路哭着磕头,额头上磕出来的血清晰可见。那一刻的悔恨和悲痛应该是真诚的。
徐婆婆将来的生计,本是不用愁的。她和老肖一起养鱼多年,夫妻俩手头还有将近30万块钱的积蓄。只不过,这30万她认定了是用来给儿子在县城买婚房用的,她自己“动不得”。为此,她总说要是哪天得了大病,就一头栽进池子里,不去医院花那冤枉钱。这些话会让我觉得生气。我经常会有这种局外人自以为是的生气。甚至觉得老家的方言是残缺的,因为它无法组织出“自私的道德”、“自我意识”这样的话。
图|老肖家的鱼池边秋分后没人种鱼草,就这么秃着
随着老肖葬礼的结束,停电带来的慌乱尾音在一周后差不多就平息了。私下有人嘴碎,觉得电管所应该对这次事故负点责,但没人真正去闹事,最终大家都认为这是一次不幸的意外。渔民们不是无法区分“天灾”和“人祸”,但往往也会因为害怕或者不懂门路,而放弃追责,赶着重新组织起日常生活的正常秩序。
因为8月份那场意外的停电,有的渔民免不得遭了损失。但赔了钱的、侥幸没赔钱的渔民们,事后照常聚在一起在镇上喝早酒。
9月底,秋分来临,高温彻底离境。镇上的渔民们忙碌起来,张罗着给鱼池里的鱼们贴秋膘,好在冬天卖个好价钱,只有从来不赊账的老肖却留在了时间里。
到了冬天,渔民们把池塘里的鱼卖掉后,钱包又会短暂地鼓起来。这里的人换八卦和城里的人换热搜一样快,老肖已经不是话题中心了。三五人凑上一桌,占据着早点铺有树荫的好位置。二斤白酒,几碗热干面、鳝鱼粉,再炒上一碟“藕肠子”(藕带)或嫰莲子,这便是当地的渔民商务套餐。一顿早酒算下来要一两百块钱,差不多是有些渔民一天的收入。今天你做东,明天我请客。谁在农村信用社不是欠着三五万块钱,也不急于这一刻要还。这里没人能听得懂躺平、摆烂这些词,也没想着去疗愈谁的创伤、内耗。
死去的人也好,鱼也罢,伤心事随两口早酒穿肠过。新的一天在酒后开始,不被惦记的,就不算大事。
- END -
撰文 | 黄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