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吴正:生命三部曲之东上海的前世今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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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吴正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吴正,著名作家,诗人。1948年9月生于上海,现定居香港。1984年开始在国内外发表和出版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上海人》、《长夜半生》(香港版为《立交人生》)、《东上海的前世今生》(人生三部曲之一),中篇小说《后窗》、《情迷双城》、《叙事曲》,诗集《吴正诗选》、《百衲衣诗选》、《起风的日子》,散文随笔集《黑白沪港》、《回眸香岛云起时》,译著《猎鹿人》等20余种,约350余万字。最新著作《北港岛的前世今生》(人生三部曲之二)即将出版,正致力于写作《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人生三部曲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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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往东走。
面朝哈尔滨路开设的都是些做小买卖的铺子 —— 公私合营时,政府给他们的阶级定性是:小业主。(小业主其实也是个小老板,搬上全家人手去都不够用时,年头年尾也会雇佣个把临时工什么的。但到了后来,出入就大啦。小业主与资本家,前者属人民内部矛盾,后者属敌我。这是毛主席在《矛盾论》著上有过说明的。) 刚才说了那家大饼油条店,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两爿烟纸店,一家裁缝铺和一家照相馆。对了,肯定是有一摊出借小人书(即连环画)的档口,开设在“兰葳里”二弄的过街楼道里。
那个“小业主”显然是个精明的谋生者:过街楼里摆档不用付租金不说,小人书摊也最简便,两越折插书的木架,三条板凳,扛过来,打开,便能营业。而那时代的小孩就像水沟里的蝌蚪,最多,最无孔不入。见有小人书看,不用你吆喝,立马就聚拢了上来。但我是从不去那儿借书看的,那档子书摊“斩人”!一分钱一本,还不能带回家。坐在板凳上,当场看完,还掉。还有,借出来的书多电影故事,蓝濛濛混沌沌的一片,看得很不过瘾。
本来嘛,《上甘岭》《鸡毛信》《渡江侦查记》之类的,电影都看过好几遍了,还看什么小人书?远不如手绘版的“水浒108将”黑白分明;还有关公张飞赵子龙,人物个个呼之欲出。故,小人书要么不借,要借,我宁愿跑多几步路,过了桥到嘉兴路上的那个戴“罗松帽”的老头那儿去借。他没过街弄好占,只能设摊在人家的屋檐下。板凳窄,屁股坐着不舒服,下雨时看书还要将膝盖往里缩一缩,才不至于被雨淋着。但“罗松帽”大方,一分钱两本书,还允许你与小伙伴们换来看。借回家则价格翻倍:也变成了一分钱一本,限借期一天。如有损坏,当然还是要照价赔偿的。
至于烟纸店,香烟肥皂老酒草纸,这些都是大人们的事,用不着我们小孩来操心。烟纸店与我们有关的只是新年这几天里买炮仗来放。但还是老问题,这两家铺子的炮仗贵:小炮仗一分洋甸两只。虽然只只都能放响,但整个新年到手的压岁钱总共也就二三毛钱。
都放小炮仗了,早早场电影如何看?后来,小伙伴们奔走相告,说,瑞庆里弄堂口的那档子小摊上,小炮仗打对折:一分钱十只!一分钱十只?不是小炮仗,而是我自己的耳朵打对折了吧?但跑去一看,果真如此!
其实,卖便宜自有卖便宜的道理:这都是些着了潮的炮竹,十只中间倒有九只是哑炮。。哑炮就哑炮呗。阿拉小囡自有阿拉小囡个白相法:将炮仗两头一拗,中间断裂,再将火种点燃于断裂处。“哧——嚓!”一声响,药芯全都化成了四溅的火星。这种玩法,我们小孩冠其名曰:老太婆撒尿。个中乐趣也并不逊于“乒!”地一声炸开,而后也就没有了下文。
当然,今日的哈尔滨路上,上述的几家铺子早已不见了踪影。什么时候消失的,我已毫无印象可言了。不像弄堂口的“老虎灶”,我大概还能说出个子丑寅卯的来龙去脉来。怎么说,童年的我与“汰鼻涕阿三”的伙伴关系还是挺铁的,“铁杆”到了有点儿像当年的中苏友谊和中朝友谊:牢不可破。
这几家店是不见了,如今街道也已被改造,但在这苏格兰小镇风情的街两旁,仍夹杂着有不少个体户,多数集中在“兰葳里”二弄的沿街门面上。有棋牌室,小饭馆,洗脚屋,还有那些灯光幽暗,情调粉红,门帘半遮半掩的,做啥生意,搞勿清。
路经者往里探头探脑的有不少个,但入者寥寥。总之,所有这些,与设计者在整体构思和氛围的营造上显然有点儿格格不入。当然也很难说,到了哪一天,当局突然采取措施,来个“强行拆迁”,或“软性商榷”什么的,都是有可能的。然后将其一并纳入“苏格兰小镇”的版图,从此一劳永逸。只是此事不好预测,也不敢预测。不敢预测是因为据说不少个体户经营者都曾是多少年前“山寨弟兄”们的化身。当然,“兰葳里”的应该除外,他们都是正宗的生意人。笔者在此调侃两句,绝无恶意,更不想惹是生非,就此打住。
刚才说到了那幢灰色的水门汀大厦,就是配有塑钢方格长窗的那幢。其入口处还设有地下停车库,不锈钢的转环型车闸,十分气派。电脑化管理,车到开闸,车入闭闸。只可惜进出的车辆太少了,看守车闸的门卫闲赋时居多。如今,大厦已被正式命名为(准确地来说,应该是被“恢复名誉”才对):老洋行1913。至于应该叫什么样洋名的洋行,估计,有关部门还没能查出个究竟来。故只能用“老”字先搪塞一下再说。
“老洋行1913”几行刻字,凹凸浮雕在毗邻嘉兴路桥西的一座小小的钟楼上,映着盈盈的河水,颇有点儿情致。刻字之下,是一只具有现代感设计的仿古时钟,亦具特色。在我遥远如冥王星一般的幼年记忆里,那里好像也是有过一只街钟的。只是早已不走了。时针分针永远指停在上海解放前夕某个深夜的某时某刻上。后来时钟被拆除了,现在又重装(是不是还在原来的位置?不得而知。再说,也记不清楚了),让失去的时光重新续上,以便能追赶上历史早已前进了大半个世纪的步伐。
其实,前文所叙的美剧场景的咖吧,就是老洋行招商办招来的首批入户于此的几只“凤凰”中的一只。除此以外,还有一家Pizzeria,余下的就都是些国产品牌的连锁超市了;诸如:Family Mart 和All Day 之类,二十四小时亮着白灯光,做生意。
与老洋行对街相望的,就是那座我在前文中描写过的,用白水泥嵌线的红砖建筑。如今,它的正式名称为:Peninsula Bay (半岛湾商场)。除了名称讨巧外,而且还贴切。“半岛湾”除南面临街(哈尔滨路)外,三面环水。西与北的侧面,红砖墙身直接插入水中。而河水绕着它,一个大兜转,沿嘉兴路桥(桥下之河名可能叫沙径港?不甚了解),南经溧阳路桥,再流入虹口港。
如此方位,不叫“半岛”,叫啥?再说了,Peninsula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九龙尖沙咀,梳理士巴厘道上的那座享誉全球的名牌大酒店“半岛酒店”。而Bay的联想,则是关乎于港岛南区风光旖旎的Repulse Bay (浅水湾)的,两者叠加,港九精华尽收囊中,叫人还有啥个闲话好讲?当然,这只是我这么个在香港居住了几十年的老上海的第一印象,他人作何联想,我则无从推测。
但无论如何,商场的取名还是有点儿讲究的。“半岛湾”的招商,明显是后来者居上(它的改造工程比老场坊和老洋行都要迟了近两年,且至今仍有部分建筑还在装潢中),进驻其场地者,除了吃Spaghetti和Pizza的意式食肆外,好像还有了一家日式的Sushi店。另,泰式、越式和粤式的Cuisine也都有点儿蠢蠢欲动的态势。因为已见有白色遮饰布拉扯着,写明曰:Opening Soon的字样。
这排砖木结构建筑的前身有个长而带点儿内涵的名字,叫作:新人习艺场。那是50至53年间的事了。而“新人习艺场”的前身则是对街那家老洋行的Godown (货仓)。你由想便可知,它三面环水,进货出货,不占尽了地理与人和的优势?唯1949年后,“天时”一项有变,一变就变成了“新人习艺场”。如今,“天时”再变,它不再叫“新人习艺场”不说,连前世之前世的Godown身份也得以升华,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座顶级别的 Mall —— 至少在名称上,它也已先声夺人了。
说起“新人习艺场”,或者又可以扯上它一段。上海刚解放时,社会上鱼龙混杂。四百万人口中,倒有近百万是没有正当、正规、正常职业的。他们中间的不少人就是所谓的“旧人”。诸如,地痞、流氓、窃贼、扒手;妓女、赌徒、老鸨、瘾君子、白相人、拆白党……一个新政府要将这潭旧政权留下来的污泥浊水澄清,需时费神。而“新人习艺场”就是那个历史时期的机构产出物。
工场内设有多种技艺班:木工、理发、缝纫、保育、炊事等等,凡一个大城市中人们日常生活所需的工种,它都包罗。被收容进来的人员,可按其特长与兴趣分入各班种,既学艺又改造,还能有产出,一举几得。一年半载,学成出场,再度融入社会,便就有了自谋其生的能力与本领了。这是新政权成立头几年中,众口交誉的黄金期。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每见父亲提及街对面的那家“新人习艺场”时,神情多有褒意。这连串名词也就如此这般地刻入了我儿时的听觉记忆里。而对其含意却不甚了了。
有一次,有位外地亲戚来我家走动。临别时,需要弄清我家的住址方位。说说就说到了哈尔滨路桥,荻思威路,九龙路什么的。我在一边玩耍,似听非听,忽地就蹦出了一句:
“新人习艺场对面!”
亲戚闻言,吃了一惊:“什么‘新城’……?”
“噢,是这样的,”母亲笑了,续而便解释了“新人习艺场”这个名称的来历与含意。“不就是那幢楼吗?”她指着斜对面的那幢,如今已改名为了“半岛湾”的红砖楼房说道。
来人这才恍然大悟地笑了 —— 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从一个四岁孩子的口中能说出这么一个具有复杂内涵的名词来。
但对“新人习艺场”的记忆很快便断层了。假如能将时空变焦镜再拉近一小格的话,“新人习艺场”后来变身为了一家类似于机械加工的工厂。整天“哐当哐当”个没完 —— 那应该是在58年大跃进之后的事了。
深秋的黄昏,冷雨霏霏,天色又暗了下来。那延绵不断的“哐当”声回荡在河面上,空寂的街道上,显得特别凄凉,沉重。至于这么一家临水的工厂是否也为虹口港的污染添加过什么成分没有,我想应该也是有的。
然而,最让我有持续记忆场景和情节的,还是它对街的那栋灰色大楼:老洋行1913。洋行的外国老板撤离后,水门汀建筑变成了一家冷冻库。我们小孩管它叫“冰厂”。穿着臃肿的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就像今日里太空人进出太空总署那般。大热天,小孩子们最渴望能溜进去的地方无非就是那一处。
那年代,没冰箱没空调,连电风扇也是难得一见的奢侈品 —— 我家那座老式四铜翼的GE牌台扇就曾吸引过不少小玩伴们前来“参观”。有人央求我开来试一试。我就将底盘上的黑漆拨钮往左一推,习习的凉风顿时扑面而来。小孩们则将一身臭汗的破汗衫掀离了身体,眯起双眼,陶醉于风中,说:
“喔,惬意!惬意!就像到了外国……”
其实,我们也未曾真正去到过冷冻库房的里边,因为那里是去不得的,那里是“厂房重地,闲人莫入”处。然而,只要一旦进入那座灰水泥的大楼后,就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像是变魔术,浑身的汗水一下子就干爽了下来。哪,可要比我家的那台电风扇强多了,因为,那是一种不露声色的全方位式的降温过程!我们把它称作为“大光明电影院里冷气开放”,以此来表达这种享受级别之高。
当然,我们是绝不可能在那里边呆久的。看门那糟鼻老头,只要一见到我们这群嗡嗡的“苍蝇”飞进来,便立马采取措施。他取了把竹柄的柳条扫把来,边追赶边咒骂。如此这般,又把我们赶回到了骄阳如火的哈尔滨路上。但没关系,即使被赶了出来,每个小孩的口中手中都还能含上一口或抓上一把冰碎雪花来解解暑 —— 那东西在“冰厂”的院子里堆得到处都是。
“冰厂”还有过一回在全市,不,应该说是全国,大出风头的机会。它被选中作为喜剧电影《大李,小李和老李》的拍摄场地之一。
那是1958年的事。其中有一个镜头,说是大李有一次不小心被人关在了冷冻库里。大李单裤薄衣的,忘了穿上“太空服”了。
没法,大李只能在库房里绕圈跑步,取暖。他跑上几步,就停下来,望着那一只只悬空倒挂在货物架上的,破腹的冰鲜猪,神色古怪。他脸白唇颤 —— 一因害怕二因寒冷 —— 遂弯起食指来,先敲打一下冰猪,“咚咚”的,再敲打下自个儿的胸脯,也“咚咚”的。他自言自语道:
“这声咋一个样呢?……”
如此情景,不让看戏的观众个个都笑到了前仰后合才怪。
但这出戏,在那十年裡却被批判成了“污蔑工人阶级形象”的大毒草。说,我们工人阶级连死都不怕,还怕“冻”吗?你真还别说,这话在当时听来,也都觉得在理。可见,当一个荒唐的时代推演出来的一套荒唐逻辑成其方圆后,还怕有什么话头接不上茬的。
时至今日,当年那些扮演大小老李的演员都已基本作古。“冰厂”非但在,而且还改回了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旧貌,可见“物是人非”,此话之真。
做更好的公号 做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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