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吴正:生命三部曲之东上海的前世今生(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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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吴正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吴正,著名作家,诗人。1948年9月生于上海,现定居香港。1984年开始在国内外发表和出版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上海人》、《长夜半生》(香港版为《立交人生》)、《东上海的前世今生》(人生三部曲之一),中篇小说《后窗》、《情迷双城》、《叙事曲》,诗集《吴正诗选》、《百衲衣诗选》、《起风的日子》,散文随笔集《黑白沪港》、《回眸香岛云起时》,译著《猎鹿人》等20余种,约350余万字。最新著作《北港岛的前世今生》(人生三部曲之二)即将出版,正致力于写作《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人生三部曲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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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过嘉兴路桥(现改名为“哈尔滨路二号桥”。但我感觉这名字不好,缺乏了点城市的野趣,有点儿像是北朝鲜某处的地名定位。故,我仍沿用我童年记忆里的那个名称:嘉兴路桥。这样,当我创作时,感觉才会投入),仿佛又变了个世界。
此地的民居更见败陋。暑天的傍晚时分,高低参差的旧式弄屋前,端坐着为数不少几个上身打赤膊,下身仅着半截平脚裤的男人们,他们在几米见方的家中呆不住,就是呆,也呆不久。老喜欢在门前的人行道上摆出一张小方台来,弄几样小菜,咪上一口“五加皮”或“绿豆烧”,然后,“嘶 —— ”的一声长吁,由强渐弱,自胸腹深处舒吐出来,这便是人生享受最高时。
我记得有两条弄堂,一叫“瑞庆里”,二叫“瑞康里”。大弄套小弄,内弄通外弄,拐拐扭扭,曲曲弯弯。坠入其间犹如坠入迷宫的版图中。但不打紧,对于我们这群贪玩的小孩们来说,这种“曲径通幽”的地理条件,更让我们玩兴昂然。
思路一路带领着我,在记忆的版图中前行。我来到了哈尔滨路(东段)与嘉兴路的交叉路口上。对了,这里从前有家叫“大东”的酱园庄。我之所以对其印象深刻,这是因为我常来这里“拷酱油”的缘故。
高大黑漆的佩环大门,门槛很高,童年时代的我,提着酱油瓶子跨进去,还得费点儿劲。酱园的大天井里摆满了各式酱缸和油缸,一律细口窄颈胖肚,只是大小高低不同罢了。酱园的楼顶很高,顶棚是用毛玻璃盖的,有天空光从高处射入来,打亮了那一排排缸瓦陶罐。
你说你要拷“五分洋甸”酱油,就必须先说明是鲜酱油呢,还是红酱油?(到香港生活后,才知道广东话对此称呼是“鲜抽”和“老抽”,而酱油也不叫酱油,叫“豉油”)完了,那个绰号叫“斜巴眼”的酱园店老板才会眯起一只眼,将一根长柄木勺探进其中的某只酱缸里去。提出大半勺液体来,拎高,对准你的瓶口,将酱油一流线地直灌瓶中去,绝无半滴外溢,其技艺之高超,令人惊叹!
“大东”酱园位于四岔路口的东北角上。西北角是一家三四轮的影戏院,叫“嘉兴电影院”。小时候一看就好几遍的“打蒋匪邦搭自美国赤佬”的战争片多数都在那里。那戏院的票价便宜,早早场只收一毛钱,比海宁路上的“胜利”剧场还少五分。
东南转角与其对应的西南角所构成的实际上是一条马路的延伸段,应该叫南嘉兴路或嘉兴南路才对。但就从没在那儿见到过有什么路牌。这里一条街都是小菜场,摊挡连接摊档,檐棚叠加檐棚,即使有路牌,也早被档贩的沿檐给遮蔽去了。人人都管这条马路叫“嘉兴路小菜场”。至于要寄信去嘉兴(南)路x弄x号者,祗靠寄信人和邮差的心中有数就可以了。
之所以要说到嘉兴路小菜场,因为它是我的长篇小说《长夜半生》故事推进中,某个重要场景的依据地 ——女B角雨萍的童年与少女时代的生活处。“菜场里密密匝匝的摊档几乎淹没了全条人行道,以及人行道边的各种店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一天,这里不是垃圾狼藉,臭气薰天的。而这类铺子,其实,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沿街面的店铺。
外人无法发现它们,只有住在附近的左邻右舍们才会在生活上有需要时,上店里来,油盐酱醋肥皂草纸的作一些日用品的添补。”《长夜半生》里此段对于雨萍童年生活场景的书写,就是对嘉兴路菜场的同体描写,应该是有着相当之贴切性的。再说,“白玫瑰”理发店和“富美”南货店其实还真有其店,我去那里理过发,也买过东西。它们藏身在了摊档的背后,不愁没生意做,但也永远甭希望会生意滔滔。
至于说,雨萍是否真有其人?是否真的在那里度过了她的童年和少年期?说实在的,雨萍其人也有,也没有。一个小说人物,一旦产生,她便会被其自个儿的“业力”所牵引,走完她应该走完的人生道路。作家只是她命运书写的代笔者。当然,你也可以把它说成是作家的一种想象力。而我之所以要将她“人选”为嘉兴路小菜场里一家南货店的闺女,无他,只是为了让她无论身处何地,都必须带上了一股浓浓的东上海气息,对她的想象原是为了作家自个儿情感宣泄的需求。
嘉兴路菜场真正让我至今仍保鲜着栩栩如生记忆的还有两件事:一是去那里买西瓜,二是去那里打乒乓。
在那个时代,人造饮料十分缺乏。即使有,往往也都被视作为高档消费品。而西瓜,则是当时上海人最普遍,也是最大众化了的消暑食品。我家的西瓜去哪里买?嘉兴路小菜场。当然,西瓜重,小孩子一个人是提不动的。买西瓜往往是跟随着母亲一道去,不像“拷酱油”或买大饼油条。
五十年代初,有一种西瓜叫“平湖西瓜”:腰长形的,籽黑、瓤黄、汁清、味甘。是父亲最爱吃的瓜种。故家里的床下,楼梯底下,到处都滚满了这种瓜。后来,不知何故,“平湖西瓜”不见了影踪。每回母亲去菜场,一个档口一个档口地问过来,都说没有。还说,现在不兴卖平湖瓜了,产量少,价格又高。现在出了一种叫“解放瓜”的,圆圆的小个子,新品种。
其实,小孩们倒是很喜爱吃这种红瓤西瓜的,蜜甜蜜甜,就像喝糖水。但父亲不爱吃,说太腻,缺少了“平湖瓜”的那种清香味。然而,就是这种“解放瓜”,一吃就吃到了今朝 ——“平湖瓜”是西瓜里的“君子”,注定了是要被时代所淘汰 —— 而今的8424、8346等等,凡以数字来命名的西瓜品种,都源于自它们的祖先:“解放瓜”。其实,“解放瓜”也有它的祖先,它的祖先是“台湾瓜”。台湾瓜皮泽乌黑光亮,内瓤鲜红多汁,是全国,乃至全世界都闻名遐迩的西瓜品种。这种瓜於五十年代中期引进内陆,由於水土的关系,遂长成了青皮黑筋的小圆胖子的外表。
其实关于“解放瓜”的命名,也是有乾坤藏于其中的。那时正值两岸剑拔弩张的对峙期,西瓜唤其原名,显然不妥。这是个最忌讳的地名,弄不好会让人联想到美蒋匪特。然而,当年却有一句时髦而又响亮的口号,叫:“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于是,聪明人就想出了用“解放”这个动词来替代了“台湾”那个名词。意思是:让全国人民一吃到西瓜,就联想到“解放台湾”这项宏愿还未至达成。
扯远去了,仍回到吃西瓜这桩事情上来。
盛暑天,在我童年的印象中,这是个瓜天瓜地的季节。除了西瓜,还有黄金瓜,白梨瓜,菜瓜,青皮瓜,哈密瓜,浜瓜……每种瓜都很香很甜很好吃,而且还价格便宜。几乎家家户户的桌面上都有两只半球的西瓜摆着,用绿纱网罩罩住,置于通风处,防蝇兼防馊。没有冰箱的日子自有没有冰箱日子的过法。
西瓜还有一种吃法,今日里听来,似乎有点儿啧啧称奇。但这是事实。此事缘起于:西瓜皮其实比西瓜瓤更值钱。于是,各种果品商店的门口和西瓜摊档前,便争相出现了一种专售瓜瓤牟利的生意。将红黄的瓜瓤先刨出一大碗来卖,价格低廉到几近于免费。为的是能把瓜皮留下来自用。据说,西瓜皮清热解毒,能入药。又说,瓜皮脆嫩可口,制成罐头食品出口,在海外市场颇受欢迎,云云。其实,瓜皮出不出口与我们又有何相干?我们小孩看中的是:几分钱就能买它一大碗瓜瓤来吃你个人仰马翻。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57、58年前的事了。后来,三年自然灾害来了,什么副食品,水果,统统告断流,西瓜当然也不能例外。嘉兴路菜场仍在那里;虽空空如也,但还是日头夜里人头攒动,个个人提着小菜篮在那里挤呀推呀蹭呀的,希望能买到点什么来打发瘪塌塌的肚皮(记得在我的《长夜半生》中,也有过类似记忆场景的文字再现)。
其实,即使排队给你轮候到了,能买到的东西,无非就那两种:一种是外包壳发红发硬的卷心菜——倒还别说,这货拿到今天,可能就不一样了。被认定为无基因改造的绿色食品,追求健康苗条的女士们的心头好。再加上一番精心包装,往专售进口食品的超市里那么一搁,说是,Products of Italy,France 或Japan什么的(当然,是否真进口,那又是另外回事,很可能只是来自于河南,山东或海南的),就能卖它个好价钱。
另一种就是“橡皮鱼”。“橡皮鱼”之所以冠以如此名称,这是因为每条死鱼的外表都有一层很厚很厚,酷似橡胶膜的褐色鱼皮。你为了能吃到里边的那一点点鱼肉,就必须先要化费九牛二虎之力撕开其胶皮外壳才行。说说,又说到现在来了。
多少年后,在香港,有一次惠顾日本料理店时,我突然发现:某种Sashimi(刺身)的吃法,使用的原料,就是这种深海鱼类。好玩的是:从前的下三流的食品往往变成了今日的奇货可居;而今日里统被称作为Junk Food(垃圾食品)的食物,恰恰又是当年辘辘饥肠最渴望能得到的营养品。时光总喜欢搞些小小的把戏来作弄人,不,应该说是提醒人:没有永恒的标准,只有永恒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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