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定要生男孩?”公众号新闻2024-05-24 04:05《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导演李冬梅决定将妈妈作为自己第一部电影的主角。《妈妈和七天的时间》里,李冬梅安放了对妈妈多年来的想念,几乎毫不掩饰地呈现了一位安静的母亲可能拥有怎样的一生。 这部电影成绩斐然,曾获得第四届平遥国际电影展费穆荣誉最佳影片,入围过第七十七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威尼斯日单元。李冬梅本人也因此片成为首位获得哥德堡电影节英格玛·伯格曼最佳国际影片出道作奖的中国导演。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气质独特,有人会被其间大量的留白打动,体会到掩藏在日常中汹涌的情感和无可挽回的宿命;也有人难以忍受沉默无声带来的煎熬,不知道为什么要看一家人的一日三餐,盯着一个女孩走完上学的路。 但对李冬梅来说,这些呈现是一种必须。电影里,出生和死亡交替出现,现实中,这是李冬梅的亲身经历。李冬梅是家里最大的孩子,1992年,妈妈李行玉在生第五个女儿的时候去世,时年36岁。 从此,李冬梅的人生被分成两部分,12岁之后的日子好像停滞了,她没有从迷茫和动荡走出来过。 拍电影是她为自己找到的一条与自我相处的出路,写完有关妈妈的故事,把它拍出来,李冬梅才觉得自己开始从那个断掉的点慢慢地成长、痊愈,对妈妈的思念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更深,但她能够接住了。 今年五月初,《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在院线上映,排片和票房并不理想。这是李冬梅预料到的事。她正在各地路演,进行映后分享。 我们跟李冬梅的对话发生在一个午后,她说拍这部电影是想要有人记住像她妈妈和外婆一样的女性,她们曾在这个世界存在过,这部电影承受了她个人生命的重量,可能飞不起来,但下一部应该可以,“我希望它飞一点”。 所有电影都有自己的命运,《妈妈和七天的时间》也是,但看过的人会记得一位普通女性如何在七天里度过一生。 以下是李冬梅的讲述。她正学着以一个最舒展的姿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01.如果只能拍一部电影 很长时间以来,我没有意识到12岁之后,自己的成长可能是停滞了的。我31岁才去电影学院上学,毕业的时候已经35岁了,我写了好多长篇的剧本,一直没有找到资金,也没有特别强烈的要把这些故事拍出来的愿望。 但是,突然有一天,我回看自己所有写好的、有自传性质的剧本,发现里面什么都写到了,唯独抹去了母亲去世前后的经历。这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警醒,是什么原因让我没有写这一段?追问的答案也非常明显,这是我人生里很难去面对的事。 当时我想,如果只能拍一部电影的话,我就要拍这个电影,相当于做出了一个面对妈妈的决定。开始写剧本后,我心里的第一个场景就是和妈妈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通过那顿饭,往前推、往后推,就成了很准确的七天的结构。 我尽了最大的可能忠于自己的记忆,人物所处的境遇,包括日常生活的状态,都是非常真实的。也在影像表达上做了一些抽象化的处理,我把整个村庄作为舞台,人物是舞台上的演员,镜头拉远之后,我跟妈妈之间的关系成为更广阔图景中的一部分,这个图景包括了女性的处境,也包括90年代的乡村生活。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我们当时大概花了三四个月的时间,全部集中精力在选角的工作上。片子里的奶奶、外婆、妈妈、小女孩都是我家乡那边的人,她们住的跟我儿时长大的村子很近,说的话也是一样的。 她们没有任何表演经验,身上却有我没办法用文字描述的特质。有一天我们骑着摩托车在路上走,看到一个老太太背着一个大背篓,里面东西特别多,她个子很矮,走路飞快,我一下子觉得那是我外婆年轻一点的样子。 包括演妈妈的演员,她本身性格是非常活泼的,很开朗,有一种天真。我自己的妈妈也有这种天真,虽然她生活在重负下。在片场,她们可能做的最大的事情就是做自己,不用演,她们已经完全和人物契合。 哪怕只讲述这七天的故事,在关于母亲的回忆上,我也有很多取舍。我妈妈是一个思虑很重的人,像电影中那样,她很少会笑,很少大声说话,大部分时候挺沉默的,但是我知道妈妈很爱我们。她对自己的女儿没有多余的表达爱意的动作,女儿穿反了衣服,会给她重新系好扣子。 我妈妈的文化程度不高,有一次我在堂屋里写作业,妈妈要给在东莞打工的爸爸写一封信,她不知道“莞”怎么写,我帮她查了这个字。我想,这个情节应该出现在这七天里,就把它放在了妹妹跟妈妈相处的时候。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不是纪录片,虽然以真实事件为原型,真实事件发生在1992年,但它真的只有在1992年才能发生吗?50年前会发生吗?过了50年呢?所以我在跟美术讨论的时候,做了一个比较坚决的决定,我们要把年代模糊掉。这个决定意味着我们的一个态度,女性为了生儿子而失去生命不是固有时间上的特殊事件,它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在不同的时间都有可能发生。甚至这个故事不一定只是发生在农村,像我母亲一样,几代女性的沉默和隐忍,是没有时间限制的。这件事情值得被讨论,它仍然存在。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在这部电影里,时间和人物一样重要。只有在时间的河流当中,才能体会到人世的无常。无常必须得在看似煎熬的重复和平淡的日常中才能凸显出来。其实电影减去30分钟,或者更多,照样成立,但影片中所有静水流深的铺垫,都是为了最后无常的猛烈一击。 这也是我想在电影中跟观众呈现的,用肉身来体会无常和日常的一线之隔。这七天,也是一个人一生的时光。 02.记住 我外婆和妈妈这两代女性,她们在这个世界上,来和去都很沉默。我作为她们的后代,又学习了电影,从各方面来看,都有拍这部电影的充分理由,但我总觉得,它更像是一个自我救赎的行为。拍摄的时候,经费不足、每天借钱不是最难的,最难的事情是,你不能再对自己撒谎了。你不能假装自己不忧伤,假装自己没有经历过这些伤痛,所以,每时每刻你都会被提醒,自己曾经在那里很无助,很惶恐。要理清几十年前的记忆,是很难的。 拍摄的过程里,我大部分时候没有哭,因为没有时间,哭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但有一场戏是,妈妈难产后被从家里抬去医院,她在架子上露出了一双脚。看到那双脚,我哭得很厉害。 影片里很多细节都是真实的,它们刻在我的记忆里。包括外婆对女儿的情感,没有一句我爱你,但她会默默陪着女儿,给女儿弄洗脚水,在她生产前照顾她。 我外婆是一个很坚韧、很聪明的老太太,她把很多事情搞得很清楚。小时候去外婆家,如果外婆不在家,我就觉得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但如果外公不在家,好像无所谓。 外婆个子矮,去地里收红薯藤的时候,背得多了会站不起来。她有时候会跟我们讲,邻居也会说,你外婆要跪在地上才能爬起来。外婆背红薯藤,是帮我们喂猪的。电影里省略了喂猪的情节,背红薯藤是真实的。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妈妈去世后,我们没有聊过为什么一定要生男孩这件事。那个时候,外婆觉得这是命运,我们也会觉得这是一种宿命,反而不会去责怪重男轻女的思想。 很多年里,外婆跟着我们一起去我妈的坟上,每次都撕心裂肺地哭。然后有一天,外婆跟我说,我不想去你妈的坟上了,因为我哭累了。 这么多年来,我对妈妈的思念没有停止过,但外婆对女儿的思念是更如影随形的深刻,可能她想起妈妈的痛,远超过我。 从外婆、妈妈,到小咸(影片中的大女儿),她们中间隔了大半个世纪,命运又有很多的延续。这个故事离我太近了,我没有办法去设计她们,完全只能凭着一种本能的情感,将她们天然地呈现出来,她们天然就是那个样子,情感是很朴实的。我希望电影里的她们能活得更开阔。 小时候,我知道妈妈离开得那么早,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去世,又生了那么多孩子,是让人非常悲伤的。一直到电影拍完,这种忧伤也没有怎么缓解。我本来以为电影上映会是我跟妈妈之间某一种思念的断点,我可以按下暂停键了。 直到前几天,我发现这可能是更深思念的开始。因为你从很多人的眼里看到了妈妈,那么多人告诉你,妈妈在忍辱负重。虽然我原来也知道,但是这一次通过那么多人的眼睛,跟他们一起分享,余生我都不会忘记了。 03.舒展地活 电影里,小咸失去妈妈后,爸爸终于从打工的地方赶回来,她说了一句话,“以后我会像儿子一样孝顺你的”。 一个12岁的小女孩,可能她从生下来没几岁就听到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外公外婆经常讨论,你妈妈又怀孕了,想要一个儿子。所以,她很大的一个困惑是,为什么自己不能是个儿子?如果自己是儿子,妈妈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小孩子对父母的爱,会让她们想满足父母的期待。小咸用那句话安慰爸爸,也是出于内心的愧疚感,说出了一句近乎于呐喊的话,因为她没办法是一个男孩。 我跟小咸有几乎90%的重叠,很难把我们拆开来。小时候我就是这样说的,是这么想的,而且不止小时候,好多年,我都在践行对爸爸说的那句话。 前几个月,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多的不开心都源于和爸爸的关系。之前家庭强加的东西,内化到了我自己身上。后来,爸爸可能什么都没做,他没有继续强化它,而我已经开始不断地加深那种内疚感,想要满足他的期待。 后面这二三十年的时间里,这件事变成了我的功课。我得让当初的那种想法停下。 直到拍完这部电影,我才觉得自己又开始从12岁那个断掉的点慢慢成长、痊愈。我其实有很多的愤怒,很多的抱怨,很多的不甘心和很多的追问,但更多时候,都在通过自我伤害、独自承担的方式,让表面的和谐进行下去。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爸爸对我的愤怒一无所知。前几天他还在说,你这个电影就是骗人家去看啊,你骗一次也行,反正中国有16亿人,也能骗一些人进去看了。后来他可能发现这句话挺不妥的,给我发信息说,你不要相信我说的那些话,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曾经对他发过很大的脾气,但是,我没有办法去跟他讲刚刚跟你讲的这些话,而且他可能听了后,也不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的家庭里没有纯粹的坏人,虽然想要个儿子,但爸爸没有对我们特别苛刻,爷爷奶奶也都把我们看的挺宝贝的。可能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你的恨都不完整,没有办法彻底地去恨。 我刚刚突然想到一件很恐怖的事,哪怕有一天爸爸去世了,我可能都没有办法完完全全地从让他为我骄傲,满足他对我的期待,或者是证明我不会比一个儿子差的习惯中走出来,它实在太根深蒂固了。 所以你可以想象我们这次讲述多么重要。失去母亲的创痛能够被看见、被讲出来,而且大部分人都能理解、共情。但是作为一个女性,跟父亲的关系,以及自我身份认同这件事,是一条更漫长的路,需要我们勇敢地正视它。 如果有一些小孩子,她也是一个女儿,也有这样的困惑,如果她们在某一个时刻看到这部电影,我希望她能告诉自己:不是你的错,你不用去满足任何人的期待。我们不需要跟男性比较,比较本身就是一种自我否定。我们得非常坦然地,以一个最舒展的姿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04.我就是她们 我正在学着活成我本来想要成为的样子。 学电影是一件有点阴差阳错的事。小时候我的愿望是当老师,先读了师范中专,又去重庆读大学,学了四年英美文学,再之后,我回来镇上教书,第一个愿望实现了。 后来,我辞了职,跟学学前教育的二妹一起到深圳创业,开幼儿园。渐渐地有了一些收入,2009年,我挣到了人生的第一个一百万。 但我内心的动荡没有停止过,我对自己的人生非常茫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想要不停地尝试不同的事情,写作、摄影都做了一些,做生意也算一种尝试。在特别不安的情况下,我想要找到出路。 我带着全部积蓄去了澳洲学电影,从电影学院毕业后,存款所剩无几。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觉得应该多挣一些钱,再去学电影。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学生时期,我的电影跟现在不太一样,完全没有写实的风格,悬疑、惊悚、爱情,各种东西都拍,学校也非常支持。但是《妈妈和七天的时间》没有办法写成超现实的东西,现在这样的表达方式更加接近于我内心的感受。 拍摄《妈妈和七天的时间》也出现过波折。就像很多观众不是很理解这部电影的一些坚持,剧组的人也不太能理解,哪怕他们是电影从业者,拍过主流的电影,也拍过文艺片。文艺片是有类型的,情节性还是比较强,但这部电影几乎已经不在文艺片的范畴内了,从电影美学的认知角度,它对我的剧组成员是个挑战。 首先,我还没有作品来证明自己,学过电影也不意味着就知道怎么拍电影。他们又觉得我的剧本写的很好,总是被感动到,但这么拍,没有办法投入感情。 我平时说话做事比较温和,大部分时候可能会给人一种印象,以为我不会太坚持。事实上他们会了解到,我不是呈现出来的那样,我对艺术创作的坚持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在这部电影里,不需要一种表面的、精致的美,虽然每一个镜头都有它的用意,但会尽可能摒弃掉对观众的操控,交给观众足够的距离,情感上的满足和真挚的情感本身是最重要的。 第一个摄影师,他受不了我的拍摄方式,最后我们没有在这个电影里合作。后面来的摄影师在跟我沟通的时候,我也没有改变,依然在尽力解释。 总的来说,我们得信任对方。我作为导演应该要相信他们,不过在作者性很强的创作里,我们也要非常信任和支持作者性的表达,因为只有导演才真正看到了整个电影的全貌。 我不介意工作人员挑战我作为导演在片场的权威,这个挑战应该是建设性的,不是因为我是个女性,不是因为你觉得你的经验更丰富,比我懂得更多。如果以一种建设性的、合作的方式提出建议,我非常欢迎。 导演李冬梅在片场最近,我在各地做路演和映后分享,有一场观众全部是女孩子。在那一场里,我简直呼吸都是顺畅的,全场非常和谐,不用言语,不用解释,就知道对方是支持你的,理解你的。我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心里很踏实。那是我路演八九天以来,印象最深的交流。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只是一个开始,过去这么多年,我才把一直困扰着自己的身份认同困境拍了出来,接下来,我会继续用自己的方式看待女性在世界上的位置和存在价值。我觉得我有这样一个义务。 以前,我的使命感和性别意识没这么强。但现在,我最大的一个接纳是,我是女性导演,电影里面可能90%是大女主,我更能够对她们的命运感同身受。因为我就是她们,我和所有的女性是在一起的。 当然我不会去限定自己,我希望自己能对得起电影这门艺术,如果有一天要做主流电影叙事的话,也要对得起花钱来买电影票的观众。更高的目标是,自己内心能够更宁静一些,变成一个开阔而包容的人。 我的新片已经差不多完成了,正在最后的后期阶段,希望明年能够上映。第三部长篇也在筹备中。后面的电影可能没有我自己的重量,应该能飞得起来。我希望它飞一点。 前不久我去剪了头发,被发型师剪得很短,本来我觉得太短了,但意外地很像我妈妈。很可惜,我没有一张妈妈的照片了,小时候照相比较少,只有一张全家福,不知道是被我爸藏起来了,还是扔掉了。那张照片是我妈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身份证之外唯一的留念。 现在,我的长相和发型,非常像妈妈。我正在喜欢自己的短发。采写:汁儿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配图:受访者提供商业合作:[email protected]投稿或其他事宜:[email protected]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