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暗线
作者:秦时避世人
来源:最爱历史(ID:solovehistory)
前言:
1542年10月的一个晚上,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候。
紫禁城内,十多位宫女悄悄溜进了皇帝的寝宫。
一位叫杨金英的宫女把用丝花绳搓成的一条粗绳,套住了熟睡中的嘉靖的头。众宫女一拥而上,掐脖子,按前胸,擒手脚,将嘉靖帝给控制住,然后慢慢将绳索向左右拉开,意图勒死皇帝。
但是,慌乱之中杨秀英将绳子打成了死结,众人拉了好久也没见嘉靖咽气。
眼见事情不济,有位宫女跑出去报告了方皇后,皇后急急带人前来,而嘉靖已是昏迷许久。皇后立即召集御医进行抢救。事关天下最有权势之人的性命,御医们就冒着死亡的风险,为嘉靖帝把脉,开药,最终将皇帝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那些刚烈的宫女也被擒住。
关于她们为何要缢死皇帝,史书讳莫如深。只知道宫女杨金英在审讯时,半是愤怒,半是悲壮地说道:“咱们下了手罢,强如死在(他)手里!”唯有被皇帝的残忍刻薄逼上了绝境,才能如此铤而走险。
事后,诸宫女皆被凌迟处死,此即明史上著名的“壬寅宫变”。
正当壮年的嘉靖,一夜之间竟然体验到了死亡的滋味,虽说化险为夷了,终究还是会恐惧与不安。
嘉靖帝以外藩入继大统,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才在皇宫立足,因此他对于乾清宫并无多少归属感。明朝的列祖列宗都在这个皇宫死去,这些金碧辉煌的宫殿在他眼里,无疑都染上了不详的色彩。
皇宫,既是权力的象征,也是一座牢笼。这里充满着阴谋和政治斗争。嘉靖十七年末,世宗的生母章圣太后去世,世宗便怀疑与孝宗张后有关。可是他不能撕破脸皮,只能暗自提防。如今又发生了宫女刺杀之事,让他愈发疑神疑鬼起来。
嘉靖明白,在高高的宫墙里,人很难感受到自由。因此,他时常会跑到皇宫之外的西苑居住,寻求一个休闲的生活。
西苑位于北京紫禁城之西,在宫城西墙和皇城西墙之间,相当大一部分为太液池水面,即后世的北海、中海与南海,亭台楼榭点缀于湖光山色之间,宛如仙境。相比死气沉沉的皇宫,这里才是适合“人”居住的地方。
壬寅宫变之后,嘉靖决定搬到太液池西岸的永寿宫去住,再也不回大内。
在这片园林之中,他不用正襟危坐,不用听着无聊的朝讲,不用费心烦琐的事务。有山,有水,有善写青词的臣子。有事便征召阁臣商议一二,无事便虔诚修道,好不惬意。
山水如画的西苑反而取代森严的紫禁城,成了帝国的政治中枢。
01
天下的中心是中国,中国的中心是北京,北京的中心是紫禁城。
这就是明朝大部分人对世界的认识。
朱棣打赢了“靖难之役”之后,登基称帝,决定将都城迁回北京,便在元大都的基础上修建宫城和园林,打造大明王朝皇冠之上那颗最璀璨的明珠。
宫城是绝对的中心,它位于北京城南北轴线之上,从下往上,分别是六重宏伟的宫殿建筑。在每一重宫殿屋檐的正中都高挂着匾额,蓝底金字,写着建筑的名称,分别是“正阳门”、“大明门”、“承天之门”、“午门”、“奉天门”、“奉天殿”。
在皇城的宏伟面前,人们往往只会注意巍峨的城门与宫殿,却忽略掉皇宫西边的一处水域——西苑。
朱棣在这里新开挖了南海,让太液池的水面自此向南拓展到长安街一线,形成了后世所称的北、中、南三海格局,面积相当于两个紫禁城。然后又堆砌人工小岛一座,名曰“南台”,即后世的瀛台,另外将挖出的泥土堆在宫城的北边建成镇山一座,名曰“万岁山”,即现在的景山。
明代大臣杨荣曾用一首诗描绘西苑美景太液晴波:
蓬莱咫尺沧溟下,瑞气絪缊接上台。
这是皇宫之内无法想象的美景。而西苑这片园林,就像世外洞天,包容着皇宫里的失败者、阴谋、和没有被权力扭曲的人性。
在政治斗争中失败或犯法的藩王、妃嫔乃至帝王往往会被囚禁到此处。
如宣德元年八月,太宗次子汉王朱高煦反,宣宗御驾亲征,逼降高煦,将其押送至北京,“锢高煦于西内”。再如英宗发动夺门之变,从弟弟手中夺回自己的皇权,便“废帝为郕王,迁西内”。
成化五年,老而无子的宪宗偶然临幸了一个典守内藏的女史纪氏。纪氏乃广西土官之女,被俘获充入掖庭,未曾想偶遇宪宗,珠胎暗结,开始了其悲惨的一生。
彼时万贵妃专宠,后宫女子有孕者全被逼堕胎,万贵妃听闻纪氏有孕,令婢女去逼纪氏堕胎,婢女可怜纪氏,便谎报纪氏得病,迁居于西苑的安乐堂。
后来纪氏生下一子,幸得宫人掩护才得存活,时废后吴氏亦居西内,“近安乐堂,密知其事,往来哺养”。在众人的帮扶之下,皇子潜养西内长至六岁,然后被太监张敏奏知宪宗。
宪宗大喜,父子相认后昭告天下,将纪氏移居西内永寿宫。孩子结束了躲躲藏藏的人生,本该是熬出了头,可是母亲却在不久后暴薨。后人认为极有可能是万贵妃下的毒手。
纪氏母子在西苑历尽艰辛,纪氏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其子最终被立为皇太子,即后来的孝宗皇帝,纪氏亦被追尊为皇太后。
权力与人性,在这片是非之地交错至此。
嘉靖之后,西苑又迎来了一对恋人——万历皇帝与郑贵妃。
那时,正是他们的热恋期,两人想要仿效唐明皇杨贵妃长生殿故事,便在西苑的大高玄殿起誓,约定立福王为太子。
然而,大部分朝臣却拥护皇长子朱常洛,致使东宫储位久久不决。在长时间的拉锯战中,万历还是败了,最终立了皇长子。
堂堂天子在神灵前面的誓约都作不得数,真是可笑。心灰意冷的万历皇帝从此不再来大高玄殿,也对国家大事也意兴阑珊,不再留意朝政,荒怠之局渐成,国家也走向衰亡。
万历皇帝去世之后,西苑渐渐远离了帝国的政治和权力中心,回归到了一座宁静自然的园林。
二十四年后,甲申年的料峭寒风送来了帝国的丧钟,崇祯帝踉踉跄跄地爬上万岁山的时候,抬眼回顾这片江山,他一定看到了这片幽静雅致的园林。
三百年荣耀与繁华,归于何处?
02
京城之中,皇家园林与世俗百姓的生活似乎只有一墙之隔,却有如天堑。
墙里的人想出来,墙外的人却想进去。
大才子文徵明在北京的生活并不如意。当时,他的诗书画虽是名满天下,在北京却总是被同僚排挤,甚至还被讥讽为“画匠”。
唯一让文徵明略微感到愉快的是西苑之行。他曾经在夏日和秋日两次经过西苑,大饱眼福,领略了皇家园林的风光,分别写了《游西苑》《秋日再经西苑》两首诗。
都说园林分南北,景色各千秋。北方的园林华丽,南方的园林婉约。
北方园林的青山绿水,常常和红色的宫殿与高墙相得益彰,树高林深,景观宏大,多了些许富贵之气。而江南的园林,就显得小了许多。没有高大的松柏,却有纤细的竹林,没有壮丽的宫墙,却有小巧的曲廊。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园林的游客往往在方寸之间,或谈天说地,或喝酒品茗,突出一个闲适。
文徵明曾为吴中名园拙政园作过画,见识过江南园林的雅致细腻,却在领略过北京的皇家园林之后,念念不忘,感慨一声“非人间所得窥视”!恐怕,在他心中,即便无比厌恶北京的“虎豹场”,也渴望能够官场得意吧。
如果进取不成之后,他还是愿意回到温婉的江南,事实上文徵明也是这么做的。他义无反顾地回到那个狭小又充满诗情画意的世界,在“寒酸简陋”的南方园林,安放自我。在闲暇的时光醉心于园林的构建、奇石的把玩、茶茗的品味、诗酒的唱和。
江南园林虽小,却为每一个官场失意的文人提供了另外一个颇富吸引力的选择。
王世贞出生在江南一个富裕而颇具声望的仕宦之家,父亲和祖父都供职于朝廷。他未满21岁便中了进士,入京后仕途得意。后来得罪了当时权势熏天的宰相严嵩,他们之间的仇恨导致王世贞的父亲被弹劾并最终被处死。
遭遇父难的王世贞回家服丧,三年期满之后仍然呆在家乡太仓。
嘉靖四十二年(1563),王世贞在太仓州治旁开辟一块空地,闹中取静,始建“离薋园”。“薋”意为恶草,有它在,嘉木名卉不能从土壤里生出。这既是一种怨恨,也是一种“天下无贼”的期待。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离薋园”靠近县衙,一天到晚都会听到衙门里传来的喧闹声,充满了聒噪,满是俗世的气息。
严嵩倒台之后,王世贞得以恢复官职。可是没多久,王世贞就和张居正产生了矛盾,又一次倒在了帝国中心的强权人物前,此后他不得已再次退隐回家。
这一回,王世贞住进了弇山园中。“弇山”取自《山海经》神话典故,为神仙之居所,而他也自称“弇州山人”。
弇山园本来应该只是王世贞的疗伤之所,没成想却成为了明代江南最伟大的一座园林。工整的轴线布局,层层叠叠的假山结构,如仙岛般浮在水上的三座弇山,交错的楼阁,和几片种植同种树木的区域,例如橘子树和樱桃树。
古人喜欢罗列排比,如竹林七贤、唐宋八大家,只要榜上有名,名声就会得到认可。而在明朝的园林排行榜之中,弇山园一次也没有落下。有人将它和松江(今上海)的豫园并举,为“东南名园冠”。
但是,中国人素来有压抑“奇技淫巧”的传统。弇山园名声大噪之后,很快便遭来了道德家们的批评:营造过度,过于奢华。
身为文人表率的王世贞压力很大,只能将园门敞开,欢迎任何人来观赏。
他常在园中与游客擦肩而过,有时候遇到红粉佳人只能躲在一旁避让,游客不知道这个老头是谁,王世贞有时候也会忘了熙攘的人群只是过客。
正如孟子所说的:如果归独夫所有,一个四十里的园囿也嫌大;如果与民同乐,一个七十里的园林也很小。
弇山园开放之后,人们的指责就变少了。
后来游客实在太多,王世贞便搬出了弇山园。贴心的他为弇山园编了一套旅游手册,为过往的游客解说风景。
就这样,一个失意文人的疗伤之所,成为了惠及世人的城市公园。
03
指责王世贞的声音背后,是一场有关风月的战争。
江南一带,为明代经济最发达的地区。雄厚的财富和无止的欲望如同干柴碰上烈火,燃起了奢靡的大火,造就了独一无二的“物”的奇观。
据王锜《寓圃杂记》载,晚明苏州“闾檐辐辏,万瓦甃鳞,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壶觞罍盒,交驰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閤之间,丝竹返舞与市声相杂。凡上供锦绮、文具、花果、珍羞奇异之物,岁有所增,若刻丝累漆之属,自浙宋以来,其艺久废,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产益多”。
亭台楼阁,画舫游船,丝绸文具,漆器古玩,应有仅有,尽皆精巧。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背弃了“以致用为本,以巧饰为末”的原则,而是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如何打造一个赏心悦目的、奢靡的生活情景上。
再结合几十年之后明朝灭亡的历史,真像一场末日前的狂欢。
奢靡之风起,江南也掀起一阵造园的狂热,一切向奢侈看齐。因此,王世贞作为文坛领袖受到那样的指责,也就不足为奇了。
此后不久,江南出现了一位力挽狂澜的人物——文震亨。
文震亨出生于明朝万历年间,生活在江南一带,以造园闻名。面对江南造园的狂热,他只坚持一个宗旨:化繁为简。
在文震亨所著的《长物志》一书中,他往往列举一个清单,比如”笔管“一节:“古有金银管、象管、玳瑁管、玻璃管……”然后紧跟一句“俱俗不可用”。市面上那些机巧之物,往往被他冠以“恶俗”、“最忌”、“不入品”的骂名。
敢如此大骂,文震亨自有底气。他出身书画世家,曾祖便是“明四家”之一、参与拙政园营建的文徵明。家学如此,让他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长物意为多余之物。文震亨以“长物”为名,便是告诉读者,书中所论,“寒不可衣,饥不可食”,文人清赏而已。但往往就是这类无用之物,才能看出一个人的阶级、品味和格调。
《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四回曾写过西门庆的园子:“进入仪门,转过大厅,由鹿顶钻山进去,就是花园角门。抹过木香棚,两边松墙,松墙里面三间小卷棚,名唤翡翠轩,乃西门庆夏月纳凉之所……二人掀开帘子进入明间内……上下放着六把云南玛瑙、漆减金钉藤丝甸矮矮东坡椅儿,两边挂四轴天青衢花绫裱白绫边名人的山水,一边一张螳螂蜻蜒脚、一封书大理石心璧画的帮桌儿,桌儿上安放古铜炉、流金仙鹤,正面悬着‘翡翠轩’三字。”
对照《长物志》,“木香”、“卷棚”都是俗式,“云南玛瑙”、“蜻蜒脚”诸种工艺都是“恶俗”,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我们知道,《金瓶梅》的故事虽然以北宋末年为背景,但它所描绘的社会面貌皆有现实的隐喻。西门庆是“一个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伟,性情潇洒,饶有几贯家资,年纪二十六七”,正是一个市侩的商人形象。
晚明以来,读书人的文化霸权遭到了挑战。富商们有钱,但缺了文化的沉淀,便急切地想用手中的经济资本,换取相应的文化资本。西门庆的园子处处透着“俗气”,实际上就是“暴发户”明明不懂风雅,偏要附庸风雅的结果。
“风雅”的解释权便在读书人手里。以文震亨为代表的晚明士人,便是通过界定雅俗的方式,划下一条道,将家财万贯的西门庆拒之门外。
虽说文震亨走的是上层路线,但他的确为奢靡混乱的社会带来了出一种雅致的美学,也让园林成为一种表达的方式。
因此,晚明的文人园最是发达。他们的人格、诗文往往和园林是一体的,每每进入园林,便有诗情画意之感,而读《牡丹亭》、《金瓶梅》等文学小品,如同置身那些园林之中。
末日之前,奢靡是商人的狂欢,清高是文人的狂欢。
1645年,清军攻占苏州后,文震亨避居阳澄湖。清军推行剃发令,他自投于河,被家人救起,绝食六日而亡。
江南的园林,是否还能守住它的风雅?
04
明清易代,天崩地裂,世事变迁。正如孔云亭所写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名园多是穷极思虑,千万金银堆积而成,但结果往往是不岀数年,或废、或毁、或易主而面目全非。园林易毁,名园难守,引起的不仅是人们对美好事物逝去的伤感。其实,园林消逝背后的东西,才是士人伤感的根本。
正德年间,王献臣受到东厂迫害,屡次贬官,因此自嘲“拙于为政”,以大弘寺址拓建为园,命名为“拙政园”。
当时文徵明与王氏意气相投,多次为其绘制园图。嘉靖十二年(1533),文徵明依园中景物绘图三十一幅,各系以诗,并作《王氏拙政园记》。名噪一时的画家兼诗人,再加上冠绝吴中的名园,可谓是园林史上前所未有的盛事。
这是拙政园的巅峰,也是它坎坷命运的开始。
王献臣死后,其子嗜赌,一夜之间将园输给徐氏。后徐氏子孙亦衰落,园渐荒废。
清兵入苏,兵火蔓延,到处都是瓦败垣颓,楼台零落,花木凋残,更有甚者,已经化作飞灰。拙政园为清兵所占,而后兜兜转转到了浙江海宁望族陈之遴手中。
陈之遴是明崇祯十年的进士,在明末清初为知名诗人,他还有一个同为诗人的妻子——徐灿。崇祯十年至十二年,两人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候,丈夫求功名,妻子痴相守。
只是,变故很快来了。陈的父亲在清军入侵时失职,被革职逮捕,后因内心冤抑喝毒酒自杀。崇祯迁怒于他的儿子,罢了陈之遴的官职,永不叙用。
没过多少年,清兵入关。徐灿很幸运,没有受到兵火的波及,仿佛大浪中的一叶孤舟,看着波涛倾覆掉身边的小船,而无力挽回。
她是一个女词人,平时写写伤春之作,然后丈夫另有新欢,再感慨婚姻的隐痛。在世人的眼里,爱情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一旦爱情之柱倒塌,生命之火就熄灭了。
然而徐灿还有另外一面,请看《踏莎行·初春》: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婉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
词人谓碧云重叠犹作故国河山之象,而江山易主,月痕还照这江山做什么呢?
易代之后,陈之遴变节仕清,他于顺治二年投降清廷,之后官运亨通。
徐灿曾劝之遴隐退山林,保全名节。但陈之遴由于父亲一事,对明朝并没有多少感情。而且,他的功名之念从来没有泯灭。因此,徐灿的词中充满了对新朝的微词和惧惮,和对夫君出仕清廷的微讽。
陈之遴买下了拙政园,安抚妻子,大加修缮,极尽奢华,似乎也在向世人宣告繁荣的回归。只是,这个焕然一新的拙政园,还能有当初的风雅吗?在这里,徐灿写下了蕴涵着深沉的黍离之痛的《拙政园诗馀》。
丈夫降清,徐灿不能效法不食周粟的伯夷,与之决绝,还得接受清廷一品夫人之恩赏,内心时常遭受自我的拷问。
她说:“悔杀双飞新翼,误到瀛洲。”她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下水,既不能救他,又不能离他而去,只能和他一同下水,如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内心是多么的悲哀啊!
顺治九年,陈之遴做到了弘文院大学士,但他始终有一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满清入主中原,满汉矛盾尖锐,士大夫又分北党、南党,彼此倾轧。果不其然,陈之遴两次被贬去沈阳,而徐灿不得不离开拙政园,北上与其相会。
或许她在经过北京的时候,会想到最初的时光,想到文人讳莫如深的明朝,想到自己的那句诗:“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这样的词,不要说陈之遴,就是当时词坛上也无愧为杰出之作。
拙政园有幸保存至今,历代主人添砖加瓦,园貌虽变,但总是还留下一些东西。
钱泳在《文待诏拙政园题跋》中说:“余尝论园亭之兴废有时,而亦系乎其人。其人传,虽废犹兴也;其人不传,虽兴犹废也。”
如此看来,或许不是园林难传、风雅难续,而是园林中有一个具有人格魅力的人太难。
所幸拙政园不只有文徵明,还有一个忠贞的女词人——徐灿。
05
清朝以来,帝国迎来了它的巅峰,也渐渐走到了发展的尽头。
在这个时代,人们虽然时不时还要自拟鲲鹏,但更多时候还是要接受自己的平庸,自降在红尘之中,而不是做一个清高的士人。
四十一岁以后,李渔离开家乡去杭州,从此便开始了他一生“卖赋以糊其口”的生涯。享乐追逐的开销和朋友们陆续赠送的姬妾使他家口日繁,没有殷厚的家底是难以为继的。为了维持生活,他必须拼命地写作,拼命地挣钱。
五十岁时,他从杭州迁居金陵,住了近二十年。在金陵期间,他虽然仍继续刻书卖文,但主要的是靠到各地去攀附达官贵人,作他们的门客,以博得馈赠为生计。
一方面,浪子重逐少年场的感受令他兴奋激动,另一方面,他依然还有着文人的傲骨。这是李渔痛苦的根源:他自己尚不肯因家贫国难失去其风流姿态,又怎好当个道德先生板起面孔教训别人呢?
他时以一个四处卖笑的醒颜之徒自认,希图如明季狂人那样以自轻自贱的方式警世骂俗,他把“卖浆”、“卖舞”、“卖痴”之类招牌悬于门首,还以“贱者居”题额其寓。
只是这般自嘲并没有得到士人的认可,当时就有文人指斥李渔:“李生渔者,自号笠翁,居西子湖。性龌龊,善逢迎,遨游缙绅间。喜作词曲小说,备极淫亵。常挟小妓三四人,遇贵游子弟,便令隔帘度曲,或使之捧觞行酒,并纵谈房中术,诱赚重价。其行甚秽,真士林不齿者。”
因此,李渔的芥子园不同于晚明的文人园,不再刻意追求高雅和简朴,但显出一份世俗的风味。
芥子园“地止一丘”,所以取名“芥子”。但经过李渔独具匠心的设计后,园中轩台点缀、廊榭萦回、叠石峰峋、碧波环绕、苔青净竹、鸟语瀑响,显得曲中见幽,古中见雅,有“月榭”“歌台”“浮白轩”诸景。
李渔还在各处配上了相得益彰的对联,譬如月榭联:
有月即登台,无论春秋冬夏;
是风皆入座,不分南北东西。
在这片园林中,李渔最为得意的一处景观创造是“尺幅窗”、“无心画”。
假山位于“浮白轩”的后面,于是李渔在浮白轩后墙正中开一景窗,即他所说的“尺幅窗”,把裁纸数幅,贴裱在窗框四周,作为一幅立轴画的头尾及左右镶边,形成了一幅山水中堂画,而画中的山水却是真山真水。人在屋内,坐而观之,则窗非窗也,画也,山非屋后之山,即画上之山也。
李渔将造园自诩为生平两绝技之二,一个是辨审音乐,“一则置造园亭,因地制宜……入其室者,如读湖上笠翁之书,虽乏高才,颇饶别致”。
这份别致,是高雅的消退,世俗的兴起。晚明文化的肖子们,虽然还能在新的时代依然故我地生活着,但对社会却没有了挑战的勇气。
相较于文震亨那个年代的高才雅致,世风已然大变了。如果说李渔的芥子园还有些许的傲气,那么沈复的沧浪亭已经完完全全走的下层路线,最接近常人的生活。
在沈复的《浮生六记》中,沈复和芸娘在沧浪亭里纳凉玩月,品论云霞,焚香品茗,随意吟唱,接花叠石,莳草插瓶。这片园林并无什么高雅品味或是绝妙的设计,尽是琐屑平常之物,却有着常人难以体会的乐趣。
在芸娘生命的最后,两人过着“质钗典服”、鬻书卖画的日子。焦劳困苦之际,芸娘听说福郡王要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娘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只是十余日的连续劳顿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
临终之际,芸娘对今生的贫寒并不介怀,相反她是带着一丝凄惋而哀淡的惬意离开人世的。她今生体会到了沧浪亭的烟火神仙,便已足够。
芸娘握着沈复的手,断断续续说着“来世”二字,然后便离开了眷恋的人间。
这般美学,即便平淡至此,也足以动人。
06
江南的园林愈发内敛,进取开拓的春的时代早已过去,成熟却沉重的秋的时代已然到来。
皇家园林在清朝再度繁盛起来。康熙建香山行宫,又建圆明园,至乾隆年间,北京西郊有万寿山、香山、圆明园、清漪园,北边有承德避暑山庄,皇城内有西苑,富贵华丽,比明朝更盛。
只是,乾隆总是觉得少了点色彩。而他心心念念的那抹色彩,就在江南。
当时,乾隆特别喜欢一幅画——元末画家倪瓒所作《狮子林图》。
画中是江南的一处私家园林,松竹掩映之间,是一个以篱笆合围的小园,篱笆若隐若现,似有似无,中有房屋五处,皆为草堂泥墙。画左侧为山石,高处环抱一小屋,园中有虬松两架,园外有老梅一棵。整个画面并无细枝末节,尽显疏朗。
乾隆对这幅画简直是爱到了极点,多次摹仿倪图,还在上面题诗作跋。在其《倪瓒狮子林图》一诗中,起首即为 “借问狮子林,应在无何有”。
但是每每看到这幅画作,乾隆都会惋惜。此画作于明初,现实中的狮子林,恐怕已经在几百年中淹没于历史长河了。
然而命运就是这般奇妙。第二次南巡,乾隆抵达苏州后,当地官员将其迎至狮子林,画中园林竟成了眼前的景色,这使乾隆皇帝十分兴奋。为此,他特意差人从京城将倪瓒画作送到苏州。
迎驾的官员们告诉乾隆皇帝,此处现在名为“涉园”,且未被修饰,是其本来面目。看着此处景致,泉石半毁,房屋未饰,清寥疏朗之中,竟颇有倪图之意韵,乾隆身在其中,犹在行走在画里。
自此之后,乾隆皇帝每次南巡都会来到狮子林,而且总是带着倪图随行,即便在北京时,也常常翻出画作,对图忆景,宛如一个痴恋的女子。
他决定将此处的景色搬去北方,在圆明园里的长春园仿建狮子林。就连所挂匾额,都是发往苏州制造的。这样尤嫌不够,两年之后,乾隆又于避暑山庄重仿此景。
无论长春园还是避暑山庄,皇帝都觉得仿建的园景,不如苏州旧园,他在诗中写道:“略看似矣彼新构,只觉输于此古林。”
乾隆对狮子林的追求和仿建,其实只是冰山一角。
南巡期间,乾隆命画师相随,将江南名园、景致摹绘成图,大量仿建于北方御苑行宫。例如清漪园仿建有“惠山园”、西苑仿建有“千尺雪”,圆明园仿建就更多了,大有狮子林,小有天园、安澜园、瞻园,可谓江南名园景观,尽归一处。
这种的移植行为,为北方的皇家园林体系注入了新的生机,成就了清中期皇家园林的空前鼎盛。
从某个角度来看,乾隆更像是一个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文人。古往今来,有文人志趣的皇帝并不少见,词坛开宗后主李煜,书画名家钦、徽二宗。这些皇帝确实对文化有着浓烈的兴趣,有些人的书画词赋水平也远高于乾隆皇帝,但是他们对整个国家的控制力,都不可与乾隆同日而语。
前面那些皇帝的风雅,就只是风雅而已。而乾隆仿建江南园林的背后,其实表达了一种对江南的文化、心理上的占有。
有趣的是,在乾隆第四次南巡回京后——也就是乾隆三十年,皇家园林迎来仿建的第二个高峰。
与此同时,文字狱开始回潮:乾隆三十七年,皇帝开始下诏令各州府搜集图书,并整理《永乐大典》,起意编纂 《四库全书》;乾隆四十年,皇帝令编写 《贰臣传》;次年,下诏编写 《殉节忠臣录》……
风景如画的江南园林,还不是依然在北京——皇帝的怀中。
而作为文人圣地,经济重心的江南,也不过是帝国的一部分。
07
清朝的统治者有一个传统:不爱居住在紫禁城里处理政事。
康熙喜欢畅春园,一年至少有七八个月在这里举行朝会。自雍正始,圆明园成了皇帝的偏爱,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五代共160年间,均在圆明园临朝处理国家大事。咸丰十年,英法联军侵占北京,西郊的皇家园林遭到破坏,没有一座御园可以再做亲政避暑之地。
咸丰去世后,慈禧摄政,开始了她四十八年的政治生涯。她不愿居住在被她诅咒为“红墙绿瓦黑阴沟”的紫禁城里,可是园林尽毁,哪里还有令人称心的宝地呢?
1886年,一份名为《奏请复昆明湖水操旧制折》的文件摆到了慈禧太后的桌面上,此文中明确表示应该恢复昆明湖水师操练的旧制。文中写道沿湖的亭台楼阁已经颓废,应该花点银子去好好修缮一下,要不然操练水师的效果不好。
次年,在筹备昆明湖水师学堂的幌子之下,重修颐和园的计划悄然开始了,此项工作属于海军部门,所以说经费自然需要海军部门来出。这就是慈禧挪用海军军费的开端。
颐和园逐渐恢复了往日的面貌,亭台楼阁、草木花卉、奇石翠柳都回来了。颐和园恢复之后,慈禧每年要在这里驻跸十个月之久,这处园林也成为第二个政治中心。
光绪二十年(1894)十月初十,是慈禧太后的六十岁生日。年近花甲,慈禧非常重视这次生日。为了在颐和园接受祝贺,慈禧要求主管修建的官员,每五天要向她作一次工程进度的书面报告,甚至在春节期间照常施工。
甲午战争爆发后,慈禧虽然主战,但是,当有人建议停止颐和园工程,移作军费的时候,慈禧直接撂下了脸, 说:“今日令吾不欢者,吾亦将令彼终身不欢!”
于是便出现这样的奇景:前线的将士们和敌人进行殊死的搏斗,紫禁城里却忙于为慈禧祝寿,歌舞升平,“听戏三日、诸事延搁”。
慈禧的颐和园,就像北京城一道美丽的纹身,光鲜之下,尽是疮血。有人想拔之,有人想守之,颐和园渐渐被鲜血和阴谋笼罩。
光绪帝起用了康有为、谭嗣同、杨锐一批改革维新的新人,企图掀翻后党。而慈禧也和心腹荣禄商定,在秋天要光绪陪她去天津阅兵,到时便以兵力逼迫光绪帝退位,另立新君。
光绪帝觉察到慈禧的调兵遣将,派杨锐传出一道密旨:“今朕位不保,康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可妥速密筹,设法相救。”
尔后,谭嗣同访袁世凯于法源寺,就直接摊牌了:要袁世凯举兵杀荣禄,围颐和园擒西太后,以救皇上。谭嗣同用手摸自己的脖子说:“如果你不欲救皇上,向颐和园告密杀了我的头,也可以得大官。”
袁世凯深知帝党与后党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便果断投向了西太后。慈禧也不是吃素的,早在袁世凯告密一天前就发动了政变。
最终,戊戌变法失败,慈禧掌握大权,把光绪皇帝囚禁在中南海的浪台和西郊颐和园的玉澜堂,而“戊戌六君子”在菜市口刑场被杀。
讽刺的是,慈禧为了颐和园的安全,特意降旨把颐和园的园四周的围墙加高三丈。这个顽固的堡垒,就更难从内部攻破了。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侵略者又至,如同巨轮将颐和园碾过。珍宝被抢,树林被砍,楼阁被烧。这一次,没有谁能够守住它的盛世风采。
1921年,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曾游历中国。一方面,他古老文明的雄浑与博大精深深深打动,另一方面,他反感当时的中国:“现代中国有什么?政治、学问、经济、艺术,难道不是悉数堕落着吗?”
他感叹:“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中国,来了之后便觉得要是更早点来就好了。中国若是不尽快来,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古老的东西就都被毁掉了。”
在他眼里,当时的中国,满目疮痍,无足挂齿。
这种傲慢的情绪在日本恶性蔓延,最终促使日本对中国悍然发动了侵略战争。
国家不幸,江南蒙难。
1937年8月15日开始,日本战机开始对南京进行野蛮的空袭,一直持续了近四个月,将古城南京的许多地方和著名建筑,炸成一片火海与废墟。只有中山陵陵园留下日军一大一小两个弹孔,成为当时南京园林中唯一没有遭受日军严重破坏、保存较好的园林。
日本人占领苏州时期,许多园林遭受了巨创,园林里养军马,粪便遍地,精美的雕刻被拆了烧火。
纵观民国历史,虽然不到半个世纪,战争不断。不知多少江南美景,最终成了一片废墟,成为中国古典园林最后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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