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将至:北溪疑云背后,德国能源危机的历史与现实
有竞争的思想,有底蕴的政治
当地时间2022年9月27日,丹麦波恩荷尔摩岛,北溪2号天然气泄漏场景。
9月26日,建成之后并未投入使用的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发生了管内压力骤降的情况,这是由于博恩霍尔姆岛(Bornholm)附近的管道发生泄漏所造成的。随后,北溪1号也发生类似的安全事故。出事的天然气管道位于丹麦和瑞典的专属经济区内。根据丹麦的监测,共发现了4处的天然气泄漏点。瑞典国家地震监测中心在出事海域侦测到了两次爆炸,远至芬兰都能监测到地震波。人为破坏被认为是这一事故最可能的原因。最近一周内,谁是该爆炸的幕后主使成为了全世界最火爆的猜谜游戏。鉴于政治经济利益和技术能力,多方都被认为有动机实施这次破坏行动。
虽然德国各个天然气存储设施已经有了良好的填充,向卡塔尔订购的液化天然气(LNG)最早可能在今年12月份交付使用。然而,德国今年冬天的天然气使用状况依然是一个谜。德国政府并不掌握对现存天然气的分配权。也就是说,他们不知道冬天有多少天然气可供支配。因此,天然气的储存设施主要是天然气供应商和贸易商的财产。在德国注册的国内外天然气公司都可以竞价购买,德国政府无权控制这些天然气的最终去向。也就是说,德国储备的天然气也可以流向国外。
1973年以前,当时的联邦德国消费的大部分天然气都来自荷兰,只有不到一半的天然气产量来自本国。苏联的天然气供应只占了十分微小的一部分。早在20世纪50年代,当时的联邦德国不顾美国的反对,为苏联提供铺设天然气管道所需的技术,开始了与苏联之间的天然气合作。两国在能源领域的全面合作肇始于社民党的“东方政策”(Ostpolitik),这也是社民党党史上最为重要的政治遗产。该政策的总设计师、前总理勃兰特的政治秘书巴尔(Egon Bahr)1963年在图琴新教神学院(Evangelische Akademie Tutzing)的一次演讲中第一次解释了该项政策的核心内涵,即“通过接触实现改变”(Wandel durch Annäherung)。这一思想直接挑战了当时冷战中美国对苏联的态度,“整个事情只能通过战争来解决,虽然没有人想要战争。”而这一接触的实质就是经贸往来。上世纪60年代,在西伯利亚发现了大量的石油和天然气的储存。从1970年起,两国在技术和资源的整合上找到了共同兴趣点。源源不断的天然气从前苏联流向了德国,苏联则获得了急缺的西方技术和设备。
1970年,德国的天然气管道提供商曼内斯曼公司(Mannesmann AG)与苏联达成了一项价值数十亿美元的管道合同。德意志银行为该项目提供了融资,苏联方面通过天然气偿还贷款。同年,作为友谊的象征,第一根输气管以“柳德米拉”命名,绑上了绿色的花环运往了西伯利亚。这条输气管以西伯利亚为起点一直延伸到巴伐利亚州。1973年10月1日,第一批苏联的天然气越过了捷克斯洛伐克的边境流向了前西德。这也标志着“德俄世纪交易”正式上马。这一交易也让西德政府和企业尝到了甜头,1970年代因为油价震荡,全世界都人心惶惶。然而,此时西德政府正将意识形态上的对手转化为可靠的廉价能源提供商。
50多年来,德国由于对苏联(俄罗斯)的能源依赖而与历任美国总统发生了多次冲突。在这一过程中,社民党形成了一种观点:美国的反共意识形态是天真的,只有德国才真正了解苏维埃。社民党籍历史学家温克勒(Heinrich August Winkler)教授提到了党内的铁律,即不能对抗,只能与俄罗斯和平相处。勃兰特的党内总理继承人施密特(Helmut Schmidt)在与卡特总统的对话中表达了经典的地缘政治观念:两个经济贸易深度绑定的国家之间很难发生战争。苏联被束缚在与欧洲的能源交易之中,地缘政治冲突对他们来说风险太大了。
然而,1979年随着苏联大举入侵阿富汗,社民党的“东方政策”变成了一厢情愿的幻觉。尽管,有美国方面的强烈反对,里根政府甚至向欧洲国家实施了制裁,但是,社民党依然没有放弃用能源交易推动政治变革的努力。当时欧洲的失业率接近9%,急需稳定廉价的能源提振工业生产,创造更多的就业岗位。因此,施密特总理酝酿了更大规模的能源合作项目。1981年,苏联和联邦德国共同签署了长达4500公里的亚马尔天然气管道(Yamal pipeline)的合作协议。该条管道的铺设使得联邦德国从苏联的天然气进口从此前每年的10亿立方米暴增到每年265亿立方米。
长期研究“东方政策”的德国资深记者乌尔班(Thomas Urban)认为,在苏东剧变和柏林墙倒塌之前,“东方政策”由一套虚幻的政治叙事所主导,在“历史终结以后”,它则彻底演变成了“经济上的自利主义”。自上世纪90年代起,德国经历了对能源政治彻底的去意识形态化。能源被视作了纯粹的商品,就像在市场中自由流通的汽车、家电那样。
在北溪管道建造以前,德俄之间的天然气管道几乎都过境乌克兰。每年,俄罗斯都需要向乌克兰缴纳数十亿的过境费。然而,乌克兰并没有对境内的管道做好日常的保养和维护,这些管道不断发生泄漏和技术故障。此外,乌方还不时从管道中盗取输往德国的天然气。因此,自普京入主克里姆林宫以后,出于经济和地缘政治的考虑,他就一直在规划新的输气管道。德国商界对此也感同身受。巴斯夫的前总裁汉布雷希特(Jürgen Hambrecht)认为,德国的工业界需要更多更稳定的天然气供应。北溪1号就是在这个背景下产生的。
2004年年中,巴斯夫的子公司Wintershall和德国最大的天然气进口商E.ON共同与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草签了一份建造北溪1号的意向合同。该管道穿越波罗的海,长达1224公里,每年能将550亿立方米天然气直接从维堡(俄罗斯)输送到格赖夫斯瓦尔德(德国)。2005年9月8日,在施罗德和普京的共同见证下,两国敲定了最终的合同。10天以后,社民党在大选中败给了基民盟,施罗德也失去了连任的机会。虽然北溪1号遭到立陶宛、波兰等国的强烈反对,但欧盟依然将该项目视作“符合欧洲利益的项目”。总的来说,北溪1号在风平浪静中投入了运营。
这条管道从工程上来说就是北溪1号的翻版,它与前一条管道并排,两者都是双线天然气管道。建成后,俄罗斯向德国输送的天然气将增加一倍。与北溪1号相反,北溪2号从一开始就遭到了各方的批评。在欧盟内部,波兰和波罗的海国家尤其反对北溪2号,而乌克兰则尽其所能阻止该条管道的建设。美国是该条线路最重要的反对者。早在奥巴马主政白宫期间,他就警告过默克尔,莫斯科正在用能源出口的收入武装它的军队。这一警告的音量随着俄罗斯入侵克里米亚达到了顶点。不过,施泰因迈尔还是拒绝将北溪2号工程的批准与俄乌冲突的谈判进展挂钩。这可以被普京理解为一个信号,即德国政府默认了俄罗斯对克里米亚的吞并。德国东方经济关系委员会(Ost-Ausschuss der Deutschen Wirtschaft)甚至质疑制裁俄罗斯的有效性,“欧盟与俄罗斯的接触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只有更多贸易和旅行才能缓解双方的紧张关系。”他们又重新回到了施密特的老路上:北溪2号绝不会使德国更加依赖俄罗斯。正相反,莫斯科会更加依赖他们的客户。2015年,默克尔为第二条管道的交易盖上了橡皮图章。
德美在北溪2号管道上的冲突自特朗普上台后越发激烈。特朗普不断重复着他的观点:一方面,德国需要北约从军事上防范俄罗斯可能的入侵,另一方面,又让能源供给完全依赖自己的敌人。2019年年初,时任美国驻德国大使的格雷内尔(Richard Grenell)甚至向德国企业界发出了威胁,“美国认为如果北溪2号和土耳其溪两条天然气管道如果投入运营,将使得欧洲从乌克兰进口天然气变得多余,那么乌克兰的安全政治地位将会逐渐下降,俄罗斯介入并干预乌克兰冲突的危险就会上升;此外,欧盟也会因此产生对俄罗斯能源进一步的依赖。”同年12月,美国国会两院通过了《2020年国防授权法案》。该法案的内容包括了对北溪2号的制裁。德国政客们立刻向民众贩卖了“打压论”的说法:特朗普为了向欧洲兜售美国昂贵的页岩气,故意打压北溪2号。不过,德国的知名时评人赫尔辛格(Richard Herzinger)认为,美国的制裁是一项“非常亲欧洲的决定”。2019年底,该项目的建设被迫停工,一年以后建设工作顶着被制裁的风险强行重启。
在德国与俄罗斯数十年的能源交易往来中,有两家公司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鲁尔天然气有限公司和巴斯夫集团。这两家公司在不同时间段见证了这项德俄之间的世纪协议。鲁尔天然气公司曾经一直是德国最大的天然气有限公司。该公司与前苏联的合作可以追溯到1970年。几乎从此以后,德国与苏俄签订的每一份天然气该公司都是最大的赢家。由此,也奠定了它在德国能源工业界的准垄断地位。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欧盟逐渐开始放开电力和天然气市场,竞争的加剧和深陷能源政治纠葛,使得鲁尔天然气公司辉煌不再。2002年,德国电力界的龙头企业E.On申请合并收购鲁尔天然气公司。该项并购标志着鲁尔天然气公司的没落。
虽然联邦反垄断调查局否决了这项收购(Bundeskartellamt),但是,施罗德政府的经济部动用了部长级许可推翻了这项判决。政府遵循了企业的观点,即一个强大的、垂直整合的能源集团将更具国际竞争力。当时和现在一样,德国不得不面对俄罗斯的大型国有天然气供应商,同时也要面对挪威和欧洲以外国家的竞争。因此,需要有能够与这些大型的、占主导地位的生产商进行抗衡的企业。不过,时任联邦反垄断调查局局长的经济学家赫尔维格(Martin Hellwig)自始至终批评政府当时的决策。他认为,施罗德对竞争政策不以为然,政治上基本上做了某些商业领袖所希望的事情,把工业政策当作一种宗教。这项交易不会增加供应安全。供应安全需要有自己的来源、开放的市场、多样化和储存。合并没有触及这些事情。毫无疑问,在公司长期担任董事会主席的伯格曼(Burckhard Bergmann)为该项并购辩护道,在并购后,E.On/Ruhrgas并没有失去多样性,它们的天然气贸易来源远远比竞争对手巴斯夫来的广泛。直到2008年,该公司30%的天然气来自俄罗斯,30%来自挪威,其余来自荷兰和德国。他们还拥有许多仓储设施。公司反复进行的压力测试表明,即使完全丧失来自俄罗斯的天然气供应,对于鲁尔天然气公司来说,风险依然是可控的。只是,当时公司只考虑了技术故障和价格纠纷,而并没有想到俄罗斯会把中断天然气供应作为一种政治杠杆。
不过,直到今天,巴斯夫仍将这项交换看作是“纯粹的经济决定”,它没有对供应安全产生负面影响,因为在交易前后第三方都可以不受歧视地使用该储存设施。他们同时也援引了欧盟关于能源自由化的规定,它要求将天然气的传输与发电、采购和分配领域分开,要求给予所有市场参与者无歧视的天然气网络准入。另外,德国的政客们也没对这项交换提出异议。根据《联邦对外贸易和支付法》,联邦政府如果看到国家安全受到威胁,可以适时出手进行干预。然而,经济部并没有这么做。
德国今天的天然气危机,不是任何一个单一党派的责任。在近50年与俄罗斯的天然气贸易过程,无论是左翼的社民党,还是右翼的基民盟/基社盟(CDU/CSU)都在德国政坛上轮流执政。虽然,“东方政策”在社民党内被“美化为一个不再受批判的范式”,但是,默克尔执政的16年依然是对这一政策的延续。她的外交政策顾问曾坦言,默克尔根本没有“注意”过德国对俄罗斯的天然气进口已经超过了50%。正是在她的任内,使得德国对于俄罗斯的能源依赖滑向完全不可控的深渊。
撇开地缘政治的角度,德国国内的气候政治也是导致当下能源危机的一个重要原因。德国至始至终在推行一种乌托邦式的能源转型,即摆脱化石燃料与核能,完全依靠风能、太阳能等这些可再生能源。鉴于可再生能源的能量密度远远低于传统能源,它们如果要生产与传统能源相等的能量,那么必将耗费更多的土地和原材料。所以,这些可再生能源并非如宣传的那样“环保”和“可持续发展”。因为,土地密集型和资源密集型的能源本身就是与可持续发展相违背的。另外,用低能量密度的能源取代高能量密度的,来维持现代高能耗的社会运转,从基本的物理化学特性来看,这就是不现实的。良好的道德愿望和大量的政府财政补贴是无法改变物理化学特性的。
道德化的能源和气候政策也产生了现实中的政策禁忌,比如,核电退出和页岩气的开采。由于核淘汰是绿党的创党意识形态和基石,因此,即便在能源短缺、价格暴涨的今天,在以该党为主导的气候政策中,对核电问题依然很难有一个去意识形态化的理性讨论。虽然,现有的众多科学报告已经证明了德国的核电站是安全的,国内的多数民意是支持核电,但要让绿党点头支持延长剩余三座核电站的运行时间(原计划在今年年底关闭),甚至重启去年年底已经关闭的三座核电站依然非常困难。不过,最终在各方的压力下德国副总理兼经济与气候行动部长哈贝克(Robert Habeck)终于做出了有限的妥协:同意延长两座核电站的使用时间。
德国的战略与宏观经济学家斯特尔特(Daniel Stelter)在德国《商报》的评论文章中批判了极其吊诡和虚伪的德国能源政策,“只要不在我们的领土上,在哪儿都行。我们不用核电!但进口法国的。我们不用煤!但进口波兰的。我们不用天然气!但进口卡塔尔的。我们应该为此感到羞愧,并最终采取应该采取的行动。”尽管,执政大联盟将当下的能源危机归咎为俄乌战争,不过,这场战争至多只是催化剂,几乎所有政党共同推动的能源转型和绿色政治必须为能源危机负责。这项工程让部分德国人陷入了无法自拔的道德陶醉,除此之外,它给经济民生,甚至是气候保护都带来了负面影响。
虽然,康德呼唤人们仰望星空,不过,时下解套德国能源危机的钥匙可能就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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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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