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卡司tu-cast】升级的俄乌战争；“正义战”框架和舆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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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主席 20221011

为什么写“正义战争”的文章？

⏱（00:00:00——00:02:56）

徐老师：兔老师您好，我看到您最近写了一篇关于《“正义战争”框架与俄乌战争》的文章，想听听您介绍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写这篇文章呢？

兔主席：其实我一直对这个主题比较感兴趣。

我们新中国的历史里，我们党的历史里。是有所谓暴力革命的传统的，原来说，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所以，在必要的时候必须采用暴力的手段解决问题。你看我们党一开始是在大城市搞工人运动，后来是在共产国际指引加入国民党，和孙中山搞国共合作，那就是大革命的时期。到后来蒋介石背叛了革命，屠杀我们的人，国共合作失败了，大革命失败了，毛主席在“八七会议”里总结出：枪杆子里出政权，我们就走上了工农武装起义的道路。然后就是南昌起义，秋收起义，上井冈山，后来建立苏区，然后是反围剿、长征，然后是抗日，解放战争，这一路都是战争年代，都是战争路上走过来的。解放后马上还有抗美援朝。没有这些牺牲就没有我们今天。所以呢，我们不能回避战争和我们的关系的。我们要从伦理的角度去论证战争和我们的关系，而且现在，以后我们都可能遇到战争，我们是需要有一套标准的，是要做出重大的道德判断的。我们得有一套标准，需要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写这篇文章主要是看到最近俄乌战争不断升级的问题。克里米亚Kerch大桥被炸；俄罗斯今天轰炸基辅，作为报复。然后之前俄罗斯其实对使用核武器做了不少舆论准备和铺垫的，外界不能说是没有预期的。美国总统拜登也表示未来有可能出现最严重的核危机。所以我们是严重关注这个事件的。

假设真的出现这样的情景，即俄罗斯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选择主动使用核武器（小当量核武器），那该怎么办？我们应当拿出什么样的道德判断？

在这个情况下，我觉得可以重温一下所谓“正义战争”的理论框架，帮助我们对一些事情形成判断。

另外呢，在当今世界里，无论哪一国，无论哪一方的力量，只要诉诸武力手段解决问题，就不能回避讨论军事手段的“正当性”和“正义性”的问题。

什么是“正义战争”？

⏱（00:02:57——00:13:34）

徐老师：嗯，所以我们就今天讨论一下“正义战争”的问题，就是说，在什么样的条件下，采用战争或军事手段解决问题可以是“正当的”，甚至是“正义的”，什么样的战争手段才能够最大程度地满足人们朴素道德情感要求的。这里我首先问一个问题，很多人认为，战争不可能是正义的。战争怎么可能是正义的呢？所谓的“正义的”战争是不存在的。

兔主席：对，有不少人是持和平主义观点的，特别现在是和平年代。很多人是反对任何形式的战争的，认为凡是战争，凡是使用了暴力，那必然是非正义的，不可能是正义的，就不可能存在什么“正义的战争”或“正当的战争”。所以“正义战”只是一个悖论。但这只是理想主义：我们要看到，在现实世界里，人类是没法避免战争的：确实很多事情无法用和平的方式解决，最后只能诉诸战争和武力。所以我们看到战后各地还有大大小小的各种战争和武装冲突。其实更可行的方式，就是提供某种军事伦理，建立某些规则，给军事行动提供一些伦理上的引导，形成一些约束。这个比完全禁止战争要来得更加现实。

徐老师：确实，我们这一代出生在和平年代的人们，现在是很难理解和接受战争的这种形式，但大家确实也看到，世界各个地方，总是因为各种原因，人们最终还是选择了战争，或者说用军事行动解决问题。这是人类社会无法回避的一个命题。

兔主席：你得看到，人类社会是发生剧烈的变化的，就在过去一百多年，对战争的耐受度、接受度急剧下降，现在国际社会原则上是不接受采用军事手段解决问题的。说无论如何你都要靠外交，靠谈判，靠斡旋，反正你就是不能打仗。对这个东西也没有硬约束，它就是一种规则上的，预期上的，价值观上的，文化上的东西。但不管怎么样，现在发动战争，或者说采取军事行动，门槛就很高了。背后的原因其实是，人类历史上无数的杀戮和暴力，尤其是二十世纪，两次世界大战，死掉几千万人，而且把对平民的无差别的杀戮上升到极致。然后德国还搞出种族灭绝，要系统性地把一个种族给消灭。这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个事情离我们其实并不远。我们还有老人家应该是三零后的，应该还有二零后的，对吧。爷爷奶奶辈的。他们那个年代对应的欧洲，是有种族灭绝的。人命根本就不当命。然后为了终结战争，美国人还是对日本扔原子弹，那是终结了战争，但也是以非常惨痛的方式终结的。这就是物极必反，所以这两次大战后，人们对战争就非常厌恶了。在“战后”的世界里，人类社会建立了很强的共识和预期，也就是，各方应尽一切力量，避免采用武力手段解决争端，而且就算使用武力手段，你也得对怎么使用这个手段做严格的约束和限制。

徐老师：您前面说的非常对，虽然现在的人都非常排斥武力和战争，不希望看到战争发生，但即便是在二战后，战争也没有完全远离我们，还是能够看得见——虽然我们都没有亲身经历。就拿过去二十年说，比如说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还有和中东伊斯兰国（ISIS）以及恐怖主义组织的作战。

兔主席：俄罗斯也经历了很多战争，包括车臣战争，2014年以来参与的乌克兰的内战，以及这次的俄乌战争。

徐老师：俄乌战争是彻底把战争重新搬回到我们的视野里了，这种大规模的军事作战，在欧洲的本土又重新出现了。现在我们确实看到，人类没有摆脱战争，也没法摆脱战争，而且，俄乌战争已经持续了大半年了，时间一长，好像在人们对战争的“接受度”、“耐受度”、“习惯度”都提升了，就是感觉战争的距离又近了。

兔主席：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可以重新关注一下正义战争问题的原因。现在摆在人们面前的就是俄乌战争的不断升级。我们必须思考:如果俄罗斯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真的选择主动使用战术核武器——那种小当量的、在战场使用的核武器——我们要如何面对，如何评判，如何表达我们的立场。这是每一个国家都要思考的重大问题。

徐老师：没想到冷战结束三十多年了，都二十一世纪了，2020年代了，核武器、核战争、核危机这些话题又重新回到我们的视野。

兔主席：所以我们从来就没有远离战争。你再仔细看看国际社会，像美国这样的超级大国，它的军费是排在后面多少国家的总和啊。它维持着极为庞大的军事力量，它是全球布局的，可以在全球任何一个地方部署自己的海陆空军事力量。它要对战略对手形成震慑，对盟国提供军事支持。同时它也不是摆样子的，它是积极运用军事手段的，就是该打的仗它是打的。这样呢，它既能达成自己的战略战术目标，又能让对方形成预期，就是认为美国是会出手的，真的会打仗的。

徐老师：美国就是这样去巩固、扩大自己的影响力的。所以我们也看到，过去大半个世纪里，美国一直在全球各地发动或参与大大小小的战争，它应该算是全球最有战争经验的国家了。

兔主席：它是穷兵黩武，但我们后面会讲，如果你的战争是非正义，不正当的，你是要承担很大的政治代价和伦理代价的。所以现在美国民众不支持美国出去打仗了。不仅仅是不愿意打俄罗斯这样的核武器国家，打弱国它也不愿意。

徐老师：打仗肯定是要废人品的。最后本国人也不支持了。

兔主席：对。你再看看，俄罗斯是另一个大国。其实我们看历史，俄罗斯和美国是有很多相似性的。在冷战时期，苏联、美国这些都是霸权主义。后来苏联解体了，俄罗斯就被重创了，它现在只是一个区域性力量了。但是呢，它仍然保留着巨大的军事力量，如果它认为自己的战略利益和安全受到外来威胁时，它是会使用武力的。不是闹着玩的。它现在就做给你看。

徐老师：是的。这次俄乌战争真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但其实如果回顾历史的话，西方应该可以预判俄罗斯的行为。但是最近几个月以来，很多人都在讨论俄罗斯在乌克兰的军事表现，认为俄罗斯仗打得很差，让人大跌眼镜，和它这个大国的实力很不相称。

兔主席：但是你看啊，如果完全不考虑军事伦理的问题，不考虑规则问题，纯粹从“技术”、从军事能力角度考虑的话，俄罗斯的实力与乌克兰是完全不对称的。核心就是，俄罗斯拥有大量的非常规武器——就是大规模杀伤武器。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核武器。

徐老师：乌克兰有核武器么。

兔主席：乌克兰在苏联解体后就放弃核武器了，它现在是无核国家。它只有常规武器。所以，如果俄罗斯使用核武器的话，那么从技术上看，乌克兰是没有抵抗余地的。

徐老师：那您说说，俄罗斯现在没有使用核武器？包括那些小当量的战术核武器。它的主要考虑的因素是什么？

兔主席：这是因为，我们往大了说啊，在人类社会里，对于战争，对于军事行动，在过程中能够使用什么样的武器，也是有严格的规则和约定的，它是通过国际法和很多的多边条约，逐渐确立下来的。现在就是国际社会的基本的伦理、规范、规则、标准、共识。对核武器的规定就是，你绝对不能主动使用核武器，只能是自卫，自卫什么呢？自卫是还击对方对你使用核武器。所以使用核武器是一个绝对的禁区。

徐老师：我们国家也坚持这一原则的吧。

兔主席：当然，我们坚定的维护这个原则，所以如果俄罗斯主动使用核武器的话，那国际社会、它的盟友，它的伙伴，还有第三方的中立国这些，是很难支持它的。它获得的道义支持就大大削弱，应该说是遭到根本的、颠覆性的挑战。所以呢，即便是俄罗斯，处在眼下的困境里，它也不能轻易地就走到那一步。

徐老师：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兔主席：它必须考虑这些规则和伦理层面的东西。不能说为了打胜仗就可以“不择手段”，就可以采取一切能够使得上的武器。这是不行的。俄罗斯它自己规定是当民族和国家生存受到威胁时，可以使用核武器，它有这样的规定，但在国际社会上，在实际应用上，它必须还得考虑遵守“游戏规则”，它要遵循国际社会的规则底线，受到这些伦理规范的约束。

徐老师：所以俄罗斯一下还不能走“捷径”。

兔主席：对，只要还有可能，就要尽力去维护军事行动的“正当性”或“正义性”。

徐老师：俄罗斯前期的战事不是太有利，现在做了国内的“局部动员”，打算把更多的部队调过去。就是算是有更多的青年军人牺牲，一下子也不能破这个规则底线吧。

兔主席：对，哪怕是牺牲更多的人，而且是俄罗斯自己的人，他也不能轻易破这个底线。

徐老师：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在现实世界里，这些伦理、规则都会对战场起到约束作用。

兔主席：对。

人类历史上对战争伦理的研究

⏱（00:13:35——00:18:56）

徐老师：很有意思。前面呢，我们讨论了因为俄乌战争升级，引发的对战争“正当性”、“正义性”的思考，可以看到，在人类历史上，一方面有很多的战争、暴力、杀戮，另一方面呢，人类社会也进步了，给军事行动也设立了规则和限制。那么下面兔老师能否再介绍一下这些规则呢。咱们可以稍微务虚一点，宏观一点，就从大的原则、标准这些东西来讲。

兔主席：很多地方都有关于所谓“正当战争”或“正义战争”的说法。东西方都有。比如古代中国，古希腊罗马，古埃及，古印度，都有。其实文明社会多少都会研究战争伦理的问题。

徐老师：您提到中国古代有“义战”的说法，也是关于战争伦理规则的。您可以再讲一讲中国古代的“义战”是什么吗？

兔主席：好的，大家肯定都听说过“师出有名”、“不打不义之战”啦，这些说法，这些说法都是关于战争伦理的。但这些说法要向前追溯，一直追溯到春秋时期。春秋时期的人比较重“礼”，后来孔子说，到春秋后期，就礼崩乐坏了，人们就不重视这些礼仪规则了。关于战争这些，很多写在《左传》里。徐老师：讲春秋的历史的。兔主席：里面有许多文章，应该大家读书时接触过，什么《子鱼论战》之类的，里面有许多关于军事规则和礼仪的说法，把出征、行军、作战啦各个环节都覆盖到了。交战各方自己自觉遵守这些礼仪，要打“义战”。如果不打“义战”的话，是要遭报应的。

徐老师：可以举例再说说么。

兔主席：可以举一些例子：

——“闻丧止伐”：两国要交战，如果听说对方国君去世了，另一方要主动休战或撤退，以示哀悼。“不伐灾丧之国”，这是一个基本原则；

——“无及寡”：不要再追赶、追击已经是少数的士卒；

——“不重伤”：不要再次伤害已经受伤的士卒；

——“不擒二毛”：不擒二毛：不能主动攻击年龄大，头发花白的老人；

——“不鼓不成列”：不击鼓进攻还没摆好阵势的敌人；

——“不射君子”：不暗杀或杀戮对方地位高的人，例如贵族或统帅。

——在抓获对方国君时，也要以礼相待。

徐老师：这些听着就是不能落井下石、要手下留情之类的。

兔主席：对，主要在打仗时期大家预期遵守的一些潜规则。但没有硬性规定，就是你自己遵守。在春秋时期还比较讲究礼仪。到了春秋末期，特别到了战国以后，战争太多了，人的道德标准就发生了变化了，徐老师：这就是孔子说的礼崩乐坏了。兔主席：那时就开始讲兵学了，讲兵法了。孙子兵法就是春秋末期的，那时就讲“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了。徐老师：战争是生死存亡的事情。兔主席：战略啦，计谋啦，就是主要考虑的因素了。打仗就是要“兵不厌诈”。胜者才能生存，胜者为王。这些慢慢就取代了原来的军事伦理思想。

徐老师：就没有“文明战争”了，都是计谋和杀戮了。反正看得出来，战争就是事关生死成败的，你死我活，不太可能让各方都自觉遵守什么礼数。

兔主席：但不管怎样，我们能看到在中国古代，也是有这些军事伦理思想的。

徐老师：讲完中国古代，我们再看看西方世界。

兔主席：西方世界，这里说的是欧洲啊，是有完整的“正义战争”的理论框架的，他们对于“正义战争”的内容更加系统、全面，我们可以用这套理论作为框架。

徐老师：插一句，西方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套完整的正义战争理论呢？

兔主席：首先在古希腊罗马时期也有关于战争伦理的讨论。比如那时亚里士多德就说，战争得是自卫，不能是征服。那时的人都会讨论战争和道德关系。也很容易理解。对吧。但是把这些理论发展起来的，是中世纪的时候，特别是13世纪的时候，就是有一个叫Thomas Acquinas的基督教哲学家。徐老师：和基督教有关系么？兔主席：那时宗教统治的社会，宗教在人的精神世界里非常重要。思考人生重大问题，包括这些政治、社会、伦理问题，总搞有很大的话语权，但我觉得它们这套理论发达，还是因为宗教和战争是紧密相关的。13世纪还是大搞十字军东征，搞圣战的时候，那时要跟穆斯林世界作战，要夺回耶路撒冷。那宗教本质是不提倡杀戮的，对吧。所以他们特别从宗教、哲学、伦理这些角度，为战争提供正当性和正义性基础。

徐老师：这真是一个西方特色。

兔主席：对，在基督教社会、伊斯兰社会，宗教和战争是密切相关的。

徐老师：在中国咱们一般不太会把宗教和战争联系在一起。

兔主席：中国的宗教都是很包容的，温和的，不是那种排他的。

“正义战争”的框架：战前、战时与战后

⏱（00:18:57——00:45:14）

徐老师：嗯，您再说说正义战争大的框架。

兔主席：特别简单，它就将战争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战前的“Jus ad bellum”，就是说什么时候打仗是对的、合适的；第二个阶段是“战时”的，“Jus in bello”，说的就是打仗期间你要注意什么事项，要遵循什么规则和原则；第三个阶段是战后的“Jus post bellum，就是停止打仗，还有战争之后，要注意的一些原则。

徐老师：战争都是有双方的、多方参与的，它有针对对象么？

兔主席：理论上它是适用于所有方，但实际上，它稍微侧重约束发动战争的一方，就是进攻方，发起方，aggressor。另外要指出，在传统框架里，只有“战前”和“战时”两个阶段，后来才增加了“战后”这第三个阶段。比方说，我们评价美国的阿富汗和阿富汗战争，无论以什么名义出师，无论战时多守规矩，如果战后导致一个国家经济社会发展停止、恐怖主义滋生，甚至变成失败国家，那战争肯定不能说是正当的。

徐老师：三个阶段之间是什么逻辑关系呢？是要同时满足么？还是什么。

兔主席：它是独立的，你得分别满足。你满足一条也不代表可以不满足其他几条。或者说你第一条就满足不了了，也不代表其他的你可以不满足了。它要求你都得遵守。

徐老师。有意思。您先说说战前这部分吧。就是只有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采取军事行动才可能正当的。

兔主席：我来说说“战前”（Jus ad bellum）这条。

1）第一条就是正确的动机、正当的理由、正义的事业（just cause / right intention）：这就是“师出有名”的概念，正当、正义的军事行动必须是由某个事件触发，要有一个宏大的事业、宏大的目标，自卫也算。但你不能仅为了获取某些资产、资源，不能为了纯粹的征服，或者为了达成某些狭隘的利益目标，或者为了实现某些与战争手段并不匹配的具体目标（这也是一个合乎比例、适当均衡（就是proportionality）的问题：战争是极端手段，对吧，极端手段就得有极端的场景，还有很宏大的目标才行。你不能为了一个小事出兵。

至于具体什么事业算是正确的，正当的，不同社会的价值观是不同的，在人类历史上，不同人是为不同的事业和价值目标而战的——有宗教信仰、民族、种族、国家利益，还有其他的。比如阶级斗争，革命，这些是为阶级而战的。现在西方还认为，如果出现了人道主义危机，也是可以作为采取军事行动的理由的。不过要看到，不同社会它的价值观肯定是有差异的，不可能完全相互理解、完全达成一致。这是不可能的，也没有必要。

徐老师：能对应到俄乌冲突上么？

兔主席：俄乌冲突上，普京在启动军事行动之前发表了讲话，他提出了多方面的理由，以解释俄罗斯采取特别军事行动的正当性，例如俄罗斯长期受到的安全威胁；要保护在乌克兰境内的俄罗斯裔人或俄罗斯人不受迫害，他要响应人民的意愿，他要恢复俄罗斯的历史领土等等。普京讲话主要是为了打动俄罗斯人，同时主要能打动的也是俄罗斯人。当然它也希望打动乌克兰人，还有其他国家的受众，就说要会师出有名。但他讲话里，对乌克兰历史的叙述呢，还是是标准的大俄罗斯视角，俄罗斯的一贯观点。实质上他似乎从俄罗斯的角度否定了乌克兰这个国家、民族、语言、文化的存在。俄罗斯说你是小俄罗斯，是我的一个小的子集。乌克兰——至少乌克兰里面反俄的这部分人——他们当然不能接受了。他们讲的是乌克兰民族主义、乌克兰爱国主义。但是这些叙事，对俄罗斯民众来说就够了，他们都是支持这个事业的，就是俄罗斯的民族复兴，国家的统一。

徐老师：这样呢，俄罗斯的特别军事行动在俄罗斯国内，它是正当性、合法性的。这是战前的第一点。那么第二点呢？

兔主席：

2）第二点：战争只能是最后的、万不得已的手段（last resort）: 战争是所有人都不希望看到的最坏情景，是没办法的选择，你不能上来就打仗，对吧，所以呢，这条原则要求，在采取军事手段之前，你必须先穷尽所有可能的和平手段，从谈判，制裁、禁运到通牒，这些都算。只有当和平手段确实没有办法解决问题时，才能考虑使用军事手段。

徐老师：对应到俄乌冲突呢？

兔主席：在乌克兰问题上，俄罗斯也是在美国和北约进逼多年之后方才采取行动的。实际上北约一直在东扩，2004年的时候立陶宛、拉脱维亚、爱沙尼亚这些国家都加入北约了，北约已经东扩至俄罗斯边境，北约东扩本身不是俄罗斯发动战争的充分条件，还要看涉及的具体地方。乌克兰是不同的：俄罗斯认为乌克兰是罗斯人的历史腹地和文明发源地，关系到俄罗斯文明的根本存在。俄罗斯人认为，一个强大的俄罗斯是绝对不能容许一个亲西方的乌克兰的存在的。一个亲西方的乌克兰存在也一定会伤害到俄罗斯。所以，作为俄罗斯的最后底线，此时它认为到了必须反击的时候。但俄罗斯不会一上来就采取军事行动，一定是自认为已经穷尽了和平手段，已经不可能改变美国和北约的行为。

徐老师：嗯，所以俄罗斯有理由认为它是穷尽了所有外交手段，现在解决乌克兰问题只有用军事手段了。那第三点呢。

兔主席：

3）第三点就是你决定打仗之前，你有一定的把握，就是有很高的取胜概率（probability of success）：这是“正义战争”的要求。你得有较高的取胜概率才有资格发动军事行动，或者说适合发动军事行动。这里主要针对发起军事行动的一方。背后的逻辑是，由于战争肯定涉及暴力和伤亡，所以决策者在行动前必须考虑周全，避免出现无谓的、无止境的、非理性的、不成比例的、不必要的牺牲。这是一种伦理责任，既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对方。所以，如果你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打“无准备之仗”，付出无谓牺牲的军事行动，那么一定会损害行动的正当性。在实际情况里呢，对战争走势和结果并不容易预测。即便对方与自己的战力不对称，也有可能最终通过非对称的战略战术取得胜利。韩战、越战都是例子。

徐老师：如何对应到俄乌冲突呢？

兔主席：俄乌冲突：现在一般估计，俄罗斯初期对获取胜利是有较高预期的，而且认为有相当比例的乌克兰人会欢迎俄罗斯的进入。普京他们认为乌克兰民众骨子里大部分是拥护俄罗斯的，俄罗斯军队以来他们恨不得夹道欢迎，他们被解放了。这其实是一个误判，主要是俄罗斯人，包括受教育群体，他们对乌克兰历史理解的偏差，他们低估了乌克兰作为一个长期脱离俄罗斯的独立的历史民族的存在。总之，现在看来，俄罗斯在许多方面都存在估计不足的问题，结果陷入目前的被动。而一旦战争拖延，牺牲代价不断累积、放大，也会损害战争在俄罗斯国内的正当性基础和伦理基础。

徐老师：现在看来俄罗斯对第三点：有取得军事胜利的较高概率，是存在误判的。那么下一点呢。

兔主席：战前部分的第四点。

4）就是军事行动必须由权威机构发动（proper authority）：部队得是名正言顺的“王者之师”：军事行动必须由具备权威性、合法性、能够代表主权及民意的有能力的机构牵头执行，并且最好在国际上有公开的声明与宣示，而不是偷偷摸摸地进行。这一条俄罗斯方面也是做到的。

徐老师：嗯，这个明白。那以上四点，就是关于西方“正义战争”战前阶段要符合的四个要素，对吧。那说完了，我们接下来看看第二个阶段吧，就是战争发生的时候，战时阶段。

兔主席：

1.“战时”（Jus in bello）主要是讲在战争过程中，对军事行动如何开展，要有一些规则和底线。你得遵循人道主义、不能伤及平民、不虐待战俘、你要避免任何的战争罪行，这些，都属于这类。它的中心思想是要求人们打一场理性的、有限制地、能够最小化伤亡和代价、尽可能仁慈的，怜悯的，“好”的战争。

要强调的是，在逻辑上，“战时”与“战前”是分开的、独立的。它不是互为条件的。换句话说，哪怕你开战有很好的理由，师出有名，也不能代表就可以不遵循“战时”的规则了；同样的，哪怕你“战前”的理由就不那么正当，也不代表你就可以“破罐子破摔”，“堕落到底”，可以不遵循“战时”的规则。

徐老师：明白了。那具体有哪些原则要求呢？

兔主席：

1）第一条就是所谓的“区分原则”（distinction），就是战争只能面向军事目标，要避免伤及非军事目标。要维护一个战争的正当性的时候，你的军事行动的目标必须严格限制指向军事目标，一定要避免伤及平民，要最小化所谓的“附带伤害”。因此，你得避免摧毁平民设施；不能对平民进行报复行动（不说炮轰人家啦、屠杀啦，或者掠夺资产之类）；不能攻击已经中止军事行动的敌方战俘；不能攻击对方的医护设施和人员等。

徐老师：但是话又说回来，打仗怎么可能不伤及平民呢？

兔主席：是的，现实世界比这个复杂得多：完全避免伤及平民几乎是不可能的，在现代战争里，军事产业链很大，比如说兵工厂，武器工厂，这种战略设施，里面工作的是平民，你炸不炸，对吧。另外在实战里面，很多作战人员是不容易做军或民的区分的，他们肯定是全民作战，相互掩护，揉在一起的。另外呢，对方可能会有意识的利用这一条打“非对称”战争，也就是系统性地利用平民做掩护（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以及利用民用军事设施对对方的军事目标进行干扰，迫使对方付出更大的军事代价。

徐老师：“正义战争”的框架里，对这些问题有讨论么?

兔主席：西方正义战争的传统里对这类情景也做了分析，比较经典的还是阿奎那（ThomasAcquinas），他有个“双重效应论”（Principle of Double Effect）。大意是说，打仗中，即便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也很有可能造成意料之外的伤害，这确实是难以避免的。这时怎么办呢？怎么去做正确的事情呢。他认为啊，:1）军事行动本身的性质、出发点是好的（或道德上是“中立”的）；2）从事军事行为的具体人在具体事情上的初衷是好的，没想着制造坏的效果（例如有意暗杀平民）；3）虽然造成了意外伤害，但好的效果大于坏的效果，并且从事军事行动的人已经在尽量减少伤害。

徐老师：这就是假定出发点是好的话，看结果呗，但这些也是很难评估的。那怎么对应到俄乌冲突呢？

兔主席：二战时是无差别的“全面战争”，各国都把平民作为合法的攻击目标，比方说互相轰炸城市，两边干的是一样的事情。今天的环境不同了，俄罗斯肯定是希望维护它的军事行动的正当性的，它一方面要做给本国人看，本国人也是会关心的。二来更重要的，要争取乌克兰的民心，所以肯定得避免伤及乌克兰平民，所以呢，在可能的情况下避免攻击民用设施，它要建立人道主义走廊，允许平民撤离，等等。它要做很多等待，有很多动作被限制。但在实践中这些是很难坚持的：因为乌方打的就是全面战争、人民战争、追求的“非对称”的策略，就是保家卫国把你赶跑。所以，他们肯定是希望将俄罗斯想遵守的这些军事伦理和原则，转化为俄罗斯的短板，让俄罗斯反受其害。最终呢，我们看到的结果是，战争很快进入了残酷现状，乌克兰和俄罗斯交战的这些地方都是遭到了大规模的破坏，许多地方就变废墟了。而且今天俄罗斯也轰炸基辅了，作为对克里米亚大桥被炸的报复。这些呢，至少我们可以说，对于推进、提升俄罗斯能够获得的道义支持没有帮助。

徐老师：所以看到俄乌战争中那些受到伤害的平民百姓，美丽的家园变为废墟，就让人非常心痛，希望战争尽快结束。刚才说的是第一个原则：区分原则，面向军事目标，避免伤及非军事目标。那么第二个原则呢：

兔主席：

2）第二是适当性、均衡性的问题，就是所谓做事要合乎比例的问题（英文是proportionality）。

这里讲的其实就是“仁义之师”的故事：要求人们打一场仁慈的、节制的、人道主义的战争，以最小化伤害为目标，打“有限战争”。

具体而言，比例性原则认为：

——应当根据军事行动的目标，出动规模“适当”的部队完成任务；

——在选择完成军事目标的手法、手段上，在保证任务完成的前提下，应当尽量采取对对方损害最小、成本代价最小的手段。例如对敌方的作战人员，也要尽可能地减少伤害、伤亡：只要把对方击伤就能完成任务的，就不要把对方杀死；

——在作战中，随时随地要考虑己方军事手段带来的负面影响和效应。因此，能避免毁灭平民赖以生存生计的公共设施就不要加以破坏。同时，那些带来巨大的影响或损害（包括环境污染）的武器也不应使用——例如核武器。

徐老师：这一条听着很像中国春秋时期讲的军事礼仪，挺理想化的吧。但确实，讲仁义，“仁义之师”，一定能够提升军事行动的合法性和道德标准水平的。

兔主席：这个方面，其实我党在革命时期就特别注意，处理好部队和群众的关系，“军民鱼水情”、“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讲的都是类似的道理。这也使得我们的部队相较国民党和地方军阀更能获得百姓的拥戴。不过呢，在现实世界里，情况又是非常复杂的，如果两个地方的人在历史上的有深仇大恨，战争就是生死存亡的了，完全是零和博弈，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温文尔雅。双方只会暴力升级。这时，如果强势出击，用特别强大的军事行动，用压倒性的军事力量迅速解决战斗可能更好。

徐老师：短期内看可能代价大一些，长期看其实可能代价更小。但不管怎么说，在现实战争里，到底怎么才能最优或最小化军事行动代价是个难题。那么第三个原则呢：

兔主席：

3）第三条就是善待战俘

如果对方的作战人员因为投降、受伤等失去战斗力，退出军事行动，不再构成威胁时，就要把他们当成非作战人员/平民对待：对于受伤的人应当给予应有的治疗和照顾；要人道地对待战俘，不能对其进行虐待、折磨、侮辱；不应去抢劫或偷盗伤兵、降兵和死亡士兵身上的财产，也不能侮辱尸体，等等。这些都需遵循人道主义原则。

徐老师：对战俘的保护这些好像都是《日内瓦公约》保护的。那么这些原则具体怎么对应到俄乌战争呢。      

兔主席:俄乌战争是一场发生在21世纪欧洲本土的战争，和一百年前的战争完全不同的是，现在一切都被放在聚光灯下。只要一被发现虐杀战俘（或其他平民）的事情，就会被媒体大肆报道，谁被认为做了这个事情，谁的道义基础就会大大破坏。

徐老师：所以乌克兰好像也有意宣传这种东西。

兔主席：这其实就是舆论战了。就是宣传。乌克兰现在在打仗，它这边现在的宣传就特别多，西方媒体上也主要是这些。俄罗斯也做，特别在国内，但它没有这么多平台。反正，在现在的战争伦理和战争规则下，你如果能宣传对方“不讲武德”，肯定能带来很大的受益。

徐老师：对呀，这样的话，参战方都有动力去夸大，甚至不排除会捏造一些报道。

兔主席：对，这就是舆论战了。宣传战争伦理，宣传道义，宣传自身的正义性，也成为战争的一部分了。

徐老师：这是第三个原则。那么第四个原则呢：

兔主席：

4）第四就是不能采用“不道德”（malum in se）的手段。在军事行动中，不能使用不道德甚至是邪恶的手段来完成军事目标，这包括强奸、掠夺、恐怖主义等等。但为最重要的，是不能使用大规模杀伤武器，即核武器（包括小当量的战术核武器）及生化武器等。这些也有大量的国际条约和规则约定，都是国际社会的共识了。

徐老师：可以统一再结合俄乌战争说说么？

兔主席：在俄乌战争里，俄罗斯方面在战争初期，对乌克兰和对己方军事能力的预判肯定是有偏差的。它对乌克兰民情诊断和预判也有问题。然后就是战场上的执行问题，这些我不是军事专家，我就不评价了。反正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俄罗斯目前是处于被动的局面的。对于俄罗斯来说，现在就触发了一个很大的难题，如果还要完成预定的军事目标的话，就是最一开始的目标，他怎么弄呢？他是投入更多的军队么？徐老师：这会让更多的俄罗斯年轻军人牺牲。兔主席：还是说去扩大攻击范围，去攻击一些民用设施？比如炸弹扔到基辅，就算你说是针对战略基础设施或政府设施，肯定会伤到平民的。徐老师：这些对提升俄罗斯的道义支持确实也没有怎么帮助。兔主席：最后应该一个选择，是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采用非常规武器？这里指的当然是小当量的那种战术核武器。如果使用核武器，那就破了最基本的原则了，它受到的国际舆论压力是不可想象的。

徐老师：确实，想不到战争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

兔主席：反正呢，照“正义战争”的框架，俄罗斯已经陷入了很大的伦理困境：从“战前”（Jus ad bellum）角度，如果俄罗斯一开始并没有很高的成功把握，战争大概率会拖延，弄成一个长期战争，产生了比较大的经济社会代价，那么俄罗斯军事行动的道义支持就大大减弱了，我们不说国际社会，就是说俄罗斯自己，在国内他们会受到批评，所以压力是很大的。

另一方面，为了摆脱这种军事困境，俄罗斯如果采用核武器——即便是那种小当量的战术核武器），就会触及一个绝对不能接受的禁区，属于破底线了。我们很难想象其他国家怎么看待俄罗斯的行为，即使包括俄罗斯自己的盟友和伙伴，还有所有第三方国家。它这个选择是非常困难的。

但无论如何，无论采用什么方式，俄罗斯如果还想坚持实现最早预期的军事目标和战略目标的话，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肯定得拖，得加大投入，甚至采用超常规手段，反正怎么弄呢，都不利于维护它的军事行动的道义基础，不利于它获得更多的盟友支持。

徐老师：俄罗斯现在也是处在一个十字路口上。那么我们再来看一下“正义战争”理论框架的第三个阶段，就是战后阶段。

兔主席：

2.战后“Jus post bellum”

当今世界的视角啊，判断一场战争或军事行动的正当性，看“战前”和“战时”还不够，还要看“战后”（Jus post bellum）。战后主要考虑的是战争的终止/结束（停战），以及战后的各种安排、安置，例如对战败方人员的处置，以及对战争中双方罪行（如有）的认定等，另外呢，还要考虑更加长远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发展。

徐老师：请您具体大家讲一讲。

兔主席：

1）第一条呢，是要适时、合理地终止战争。这一条理论上对于战争双方都可以适用，但还是主要适用于发动军事行动/进攻的一方。如果军事目标已经达成，之前触发战争的影响已经基本消除，对方愿意和谈等，就应当合理地终止战争。同时，如果发现军事行动的目标在使用常规手段下已经不可能实现，而只有使用超常规手段（例如大规模杀死武器）才有可能实现，也应该终止战争。总之，在“正义战争”这套框架体系下，只要你采取无止境、无边界、无限的军事行动，就难以做到“正当”和“正义”。

徐老师：特别是对于发起军事行动的一方来说。那么第二个原则呢？

兔主席：

2）第二条就是公平、适当、平衡，所谓的合乎比例性，所谓的proportionality。胜利的一方应该公平地对待失败的一方，不能简单粗暴的施加“胜利者的正义”。这包括：

——要将军事领袖与政治领袖进行区分（通常军人只是执行命令，政治家则要为行动负责）；

——追究战争过程中的罪行的话，要遵循公平、客观的原则，要一视同仁地对待对方与己方；

——对方如果战败、投降，也要保障对方的权利，同时对对方的赔款/赔偿要求也应当平衡、合理，不应过度严苛，将战争作为资源掠夺的手段。

徐老师：嗯，这是第二个原则：公平性和适当性。那么第三个原则呢？

兔主席：

3）第三就是战败方在战后的发展与重建。战胜的一方应该帮助战败的一方进行重建（或为其提供基本的条件），发展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如果在战后“回头看”，如果由于战胜方直接或间接的原因，使得战败方在战后未能很好的进行重建，反而陷入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国际环境等的发展困境，也会影响到战争的正当性和合法性。这一条可以应用在美国的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只管打仗，掠夺资源，不管重建，国家陷入一地鸡毛，成为失败国家，然后美国人撤离，这都会进一步损害战争的正当性。

徐老师：如何对应俄乌战争的例子呢？

兔主席：既然发动了军事行动，那么最低限度，俄罗斯也要确保它通过军事行动获取实质管控的这些原乌克兰地区——目前就是四个州，还有之前的克里米亚——这些地方，这些人口，能够享受到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的“净改善”。就是发展得更好了。另一方面呢，俄罗斯在军事行动中对乌克兰其他地区肯定是破坏了，那么这些对于俄罗斯军事行动的“合法性”、“正当性”、“正义性”肯定是没有帮助的。

徐老师：嗯，兔老师介绍得很清楚了，以上这些就是西方“正义战争”理论的第三个部分，包括“战前”、“战时”、“战后”。这些原则不能说就是大家想不到的，但这样一提出来就比较系统了，提供了一个框架，大家可以去对号入座，逐条对比，形成自己的判断。那么后面兔老师还有什么补充的么？

俄乌战争——历史在我们眼前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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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主席：有几方面的因素可以再总结一下。

第一，可以看见，西方人发展出了一套系统、周密的正义战争理论，但这些都是理想主义的：由古到今，从近代、现代到当代的世界里，西方人参与的战争，包括美国在当代打的这些战争，没有一条能够符合“正义战争”的标准。

第二，一定要承认，二战后，人类社会对军事伦理的理解和认可，以及对参战方需要遵守的规则与约束的预期加强了。换言之，经历过二战后，世界总体来说还是变得更加文明了。这种文明也使得战争的参与方“碍手碍脚”，要受到很多很多的伦理规则限制；这和一百年前是完全不同的。

第三，“正义战”理论总体而言是侧重于约束发动战争的一方（即“进攻方”），在“进攻方”和“防御方”之间，是存在一定的“伦理非对称性”。说白了，就是对进攻方的道德标准要求肯定更高。这也可以理解，因为战争按说是迫不得已之举，是大家都不希望看到的。所以，发动军事行动、进入对方领土或管治区域的一方，在伦理上天然就居于“下风”，要受到更加严格的约束和引导，要以更高的标准来维护和增强军事行动的正当性和正义性基础。

第四，“进攻方”和“防御方”存在的“伦理非对称性”，往往使得“防御方”享受更多的道德空间和“灵活性”，并将之应用于“非对称战争”。这一条是很容易理解的：同样是对待战俘，俄罗斯作为“进攻方”会受到更加严苛的道德检验，而乌克兰则是面对“侵略者”、“保家卫国”的防御方、弱势群体，因此，即便虐待战俘，也是“打击侵略者”，更有可能获得道德纵容和许可。这种“伦理非对称”的结果只能是不断减少“进攻方”的选择，使其陷入军事上的不利，并最终放弃遵循伦理，回到更加残酷的现实战争本身。

第五，但要看到，如果一切都放在台面上，双方对军事行动已经形成了非常明确的预期，那么防御方也是有避免战争的伦理责任的。此时，制造不可能的谈判门槛，消灭任何的谈判空间、推动民众打全面战争（甚至把民众作为掩护），已经有意识地进一步升级战争，也不能说是负责任的行为。这样的战争肯定是不择手段的，即便是“保家卫国”，也很难用“正义”这样的字眼去形容了。它不是别的，就是残酷的战争罢了。到今天，乌克兰应该看到，如果不放弃一些领土的话，战争冲突是不可能收场的。但Zelensky拒绝这样的谈判，不仅如此，还在申请加入北约，这自然是不断激化和升级矛盾。而且Zelensky现在看上去有点有意挑拨俄罗斯打核战的态势。

第六，在现实世界里，战争里发生的大多数东西都难以用好和坏去判断——无论是参战的哪一方。战争就是非常残酷的。完美的世界是不存在的。那么为什么还要将这些伦理因素引入战争呢？应该看到，“正义战争”、“义战”的理想和理念虽然很难在现实世界实现，但依然是很珍贵的，是很重要的：它的存在，为一切的军事/武力行动提供了伦理框架及规则标准，使得人们能够从不同的角度看待战争，并引导人们尽可能地避免战争，引导参战方减少战争带来的直接伤害与间接伤害。

第七，如果说两次大战让人类更加排斥战争，更希望看到战争中参战方能够遵循一定的伦理规则的话，还有一个因素是舆论影响。当今世界深受舆论、舆情的影响，甚至主导。人们对一件事情的看法往往能够影响事情的走向。从这个角度讲，对“正义战争”/“义战”的考量就非常重要了：它可以帮助争取人们对一个军事行动“正当性”、“正义性”的伦理支持。一个军事行动如果能够把“战前”、“战时”、“战后”都充分考虑，做到“师出有名”，军纪严明，作战时严格遵守规则，打“正义之师”的“正义之战”，并且把一切都做好充分的准备，那么非但不会影响军事行动的执行效力与效率，还会有助于军事行动的执行效力与效率。而军事行动的执行效力与效率本身，又会反过来影响人们对军事行动“正当性”和“正义性”的看法。总之，这些因素都是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的，存在着正向循环关系。

最后，在实践中，一方面肯定是严格要求自己，确实要把这些原则考虑到，另一方面，这些东西现在就是舆论战了，就是要宣传好，甚至宣传可能是放大的，加码的。在今天这个世界里面啊，宣传就是战争的一部分了，甚至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所以，讲这个正义战争，什么道义性、合法性之类的，本身也是武器，而且是非常强有力的、有穿透力的、直指人的内心的武器。

徐老师：谢谢兔老师。最后问一个问题，有人说，没有什么“正义的战争”，胜者为王，胜者可以定义。正义只是战争的产物。您怎么看？

兔主席：这当然是不对的了，想得太简单了。现在的世界跟以前不一样了。你看美国打了这些仗，阿富汗、伊拉克战争，当时都有种种的理由；过程之中也不能说他不遵守规则，应该说还是遵守规则的，对吧。它是不是打赢了这些战争呢？应该算是打赢了，至少在军事上是这样的。但人们现在认为这些战争正当么？合法么？正义么？不可能的。人们认为这些行动都是非法的。这里面有一个很长的“回头看”的问题，大家有很多年的时间来回顾美国发动战争，它的过程，结果，影响。另外，美国虽然是军事行动本身的胜利者，又有这么强的舆论影响力，但是它不能去主导、垄断、定义国际社会的看法。它并没有定义正义的能力。

徐老师：确实，它没有能力去阻止别人的想法。这个事情就是，公道自在人心，历史会给出审判。历史并不是说都是军事胜利者写出来的。今天的世界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觉得所谓的“正义战争”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框架，让我们更加全面、更加辩证地看待战争里面要遵守的一些伦理规则。确实，现在所有的战争或军事行动都是有游戏规则的，都是有道德约束的，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这些东西呢，可以使人们能够从不同的角度看待战争，引导人们尽可能地去避免战争，另外即便发生了战争，也要时刻想着减少战争带来的伤害。还有我觉得很有用的一条是，今天世界就是受舆论、舆情影响的，这时对战争的“正义性”、“正当性”的考虑，还有对它的宣传本身，已经成了战争的一部分了，就是舆论战，它可能会影响战争的结果。

兔主席：是的。所谓“正义战争”的说法，最后会转化为对自己军事行动“正义性”、“正当性”的宣传，就是战争的一部分。最后说说，俄乌战争是在非常复杂的历史经纬及地缘政治博弈下爆发的，是现在最大的“历史”，可以说是历史在我们眼前爆炸。徐老师：就和二十年前的911恐怖袭击一样。兔主席：它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改变世界，它就是我们“百年不遇之大变局”里产生这个加速作用的最重大因素。现在俄乌战争还在不断发展，我们肯定可以从中不断学习、领悟到更多的东西。这些都可以转化成为我们自己的经验，在我们民族伟大复兴的过程中也一定会需要这些经验。

徐老师：感谢您的分享，感谢大家的收听，我们下期再见。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