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后重新定义村庄
文 | 夏新
编辑 | 阮午
受欢迎的年轻人
春夏之交的西南山区,穿过漫山的石榴花,罗浩带上镐子和锯子,骑着摩托车往两公里外的果园驶去,开始寻常的一天。八点前后,清晨的山林静得只剩鸟叫,但园子里已经热闹起来,工人们正背着高高的药筒,在鲜艳的石榴树林里,一棵棵打药。
在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的会理县富乐村,这个季节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石榴树二三月发芽,四五月开花,为了六月挂出好果子,果农们要对果树倾注精心的呵护,每天修剪枝条、浇水施肥,次数与枝条的长速成正比,没人敢怠慢。
四年前,浇灌呵护六千多棵果树,是罗浩一个人的事。2015年大学毕业后,他从成都回到这里,成了一个看上去与别人没什么差别的农民,开始了在果园日复一日的生活。五六点钟天刚亮就起床,到河里抽水,浇完园子里六千多棵树,走一圈下来要将近两个小时。
但现在,他在村里显得有些特别,戴一副宽边眼镜,斯斯文文,更像从学校里走出来不久的学生。在当地,他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果商。从2018年开始,除了每年能卖掉自家一百多亩的石榴,还走村串巷,收购村里其他人家的果子。在村里,罗浩是头一个把石榴拿到网上卖的,他开在线上的拼多多店铺,多的时候,一天能卖掉几千单,位列销售榜前几名。
在这个仅有百余农户的小村落,人们之间的连接多靠熟人关系建构。石榴还在开花的时候,路上偶遇的果农就希望罗浩去收购自家的石榴,去年中秋节,有人直接提着两瓶酒进了罗浩家。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罗浩尽可能把邻里间石榴的收购价格定得一样。品相稍差的果子,他有自己的办法,作为赠品附送。
在互联网上,像罗浩这样返乡务农的年轻人被称为“新农人”,有的新农人甚至比罗浩更年轻。据拼多多发布的平台数据,2021年,95后的“新新农人”数量已超过12.6万,成为全国各地农业产业转型升级的新生力量。在很多村庄,都出现像罗浩一样受欢迎的年轻人。在罗浩的家乡会理,曾经就有一个当过空姐的女孩辞掉了工作,三个月卖出了800万斤石榴。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以笋为生的浙江。春笋,较之于普通蔬菜来说,是江浙沪地区才会食用的小众食材,主要依靠线下交易。疫情开始后,临安泗洲村设上了关卡,笋农无法进出,交易几乎瘫痪。成堆的笋摊在地上,只三四天就发热,散发出刺鼻的气味,直到烂掉。
春笋的季节短,只能卖40多天,正月本该是最好的,十五块上下一斤。但收笋的人来不了,几毛钱一斤都没人要。很多人家一整年就指望这一亩地的收成。时值春节,92年出生的俞凯想要为家乡做点什么,他开着网店,找到父母评估,是不是能干?
父母是将近二十多年的老商户了,一个蛇皮袋的笋,打眼一瞧就知道质量好坏。“不卖的话,这么多笋,去哪里呢?”父母告诉俞凯,就这么卖。最终,这位年仅三十的年轻人,成了当地最大的商贩,全镇半数以上的鲜笋借他之手销往全国。
几乎在同样的时间,在山西吕梁文水县,96年的李诗宣也成了镇上有名的年轻人。2020年3月,两个卖贡梨的找到他,希望他帮卖在地窖里马上要坏掉的贡梨。李诗宣答应下来,3个月后卖出160万斤梨。后来他上了新闻,还成了县里的“十佳青年”。
从外面回来的
多数返乡的“新农人”几乎都拥有双重身份。一面熟悉田间地头、生长于乡野,另一面通过互联网,洞悉更大的商机。如果你问罗浩,喜欢城市还是农村,他现在的答案笃定直接:农村。但其实,对于城市,他也有过向往。
他出生在一个地道的农村家庭,以种石榴为生,在少年罗浩的印象里,父母在天蒙蒙亮时就出门,除了吃饭的时间都在地里。他从小也在果园浇水、施肥,心里就想,当农民实在是太辛苦了。
不当农民几乎是乡村青年共同向往过的未来。收春笋的季节,凌晨四五点,俞凯就跟着父母上了山,等他背着十几斤笋再下山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一两点。疲惫、虫蚁填满那天的回忆,“做农民真的太累了。”他曾打定主意,不再过这样的生活。
进城之后,那里的生活展现出与过去的乡道、村落完全不同的景象。站在省城的街头,过去二十年没出过县城的李诗宣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城市,动动手指头就可以在手机上打到车,点到外卖。在他生活的村子里,连出租车都少见。这像一条通往更广阔世界的绳索,牵引着他们走出狭窄的乡道,往更辽阔的地方去。
但罗浩决定回到农村。在城市读书四年后,他发现自己成绩一般,没什么理想,连兴趣爱好都跟多数男生一样,“打球,耍游戏。”大学毕业应聘到电力公司,被派到南充的一座发电厂,日子过得每天如此:钻进十米长的机器里作业,出来的时候浑身湿透。住在员工宿舍里,生活稳定又毫无变化。组里年长的人告诉他,可以评职称,学好英语,“送你们年轻人出国进修。”
罗浩觉得太枯燥了,且看不到头。21岁那年,他做了一件不随大流的事——没跟家里任何人商量,从电力公司辞职,扔掉国企的铁饭碗,偷偷跑回了会理县城。
刚回县城的十几天,他整日与朋友吃饭、喝酒和吹牛。有人劝罗浩再想想,让他回去。罗浩的父亲和母亲,两位果农,并不清楚儿子已经回到家乡。他们照例打来电话,试图询问儿子在城市的工作近况,但这些电话都被罗浩按掉了。
直到一天在县城的街道上,正在逛街的罗浩撞见母亲,她难以置信,气得掉起眼泪。父亲知道后,更是一个多月没理他——罗浩被家里供着读完了大学,是家里文凭最高的人,父母一直期盼他走出农村,在城市立足。
罗浩没有顶嘴,也没有辩解,从小都大,他一直惧怕有些暴躁的父亲。对于未来生活的想象,父子俩“从来不聊”。罗浩想,既然后路都断了,就做点事证明自己。但这话他没对父亲说出口,只是整日讪讪地跟在父亲后面,到果园去。
那段时间,罗浩听到村民也在谈论自己,诸如“他家的儿子读那么多书还不是回来当农民”,等等。回到村里时,他环顾四周,确实没有像他一样从城里回来的年轻人,“即便是在外面做水电工,那也是在外面。”失落的时候,就往河边走走,或者闷头干活,罗浩心里的念头很简单,“我干我的,干点事出来。”
“大城市容不下我。”与罗浩主动的选择有所不同,李诗宣这样描述当时的选择。大学毕业后一年,因为创业,当时23岁的李诗宣负债60万。吃饭、房租、负债,在省城的生活无法继续,他不得不回到镇上。
在人口不足5万的家乡小镇,李诗宣害怕见人,不敢出门。让他难以直面的,是人们意味不明的眼光。在一个饭桌上,有人对他说,“实在不行,我打个招呼,你去我爸厂里上班吧,一个月两千块。”李诗宣觉得,自己被刺痛了。
“即便在外面只挣一千块,也是牛逼!”李诗宣解释,在当地人看来,从外面回来的,就是失败者。
为了还债,李诗宣拆东墙补西墙,后来在镇上的路边卖冰淇淋,一个两块钱,就赚几毛钱。即便挨着人流量大的体育场,卖得再多,回家把钱一数,跟债务相比,冰山一角。李诗宣暗下决心,一定要有些改变。
他们都遇到了新电商的变革。农产品起家的拼多多开启了大规模助农项目,在很多村镇,年轻人的活力被一块几寸大的手机屏幕激活。
李诗宣曾靠着大学期间做电商生意,尝过单月百万销售额的甜头。凭借这些,他过上了在同龄人的饭桌上,永远坐在中间的生活。即便三年后创业失败负债,但他仍相信,互联网是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地方。
回到镇上,李诗宣在短视频里看到竟然有人在卖猪肉。2019年,猪肉价格居高不下,李诗宣盘算,利润不低。他打开拼多多,搜索“肉”,发现上面的商家并不多。在过去,他一直对这个平台有好感,当学生的时候就发现上面东西实惠,还可以领十多块的优惠券。这一次,李诗宣决定在这里重启生活。
几乎是在相同的时间,罗浩在朋友圈看到一位中学同学在网上开起了店铺,看上去销量不错——仓库里,成堆的快递箱堆在地上,订单一张一张从机器里吐出来,罗浩感到吃惊。这是他成为地道果农的第三年,照料近万棵果树构成了他的全部生活,他需要找找其他路子。
这年秋天石榴当季,他的网店开起来了,但因为包装、物流等原因,只在一个月后,就赔了20多万。这相当于在过去的一年,他的果园颗粒无收。
为了弄清楚在互联网的世界里,人们会为什么下单,罗浩在网上报了个班,把平台上销售榜前几名的同行店铺里的产品都买回来了,从店铺装修到广告词关键字的文案,再到果子的包装,反复对比,往往一研究就过了零点。
他开始整夜睡不着,最难的时候和女朋友一起吃了一周面条,迫不得已向父亲借钱周转。没想到电话那头,父亲语气平静。早在最初回乡的时候,罗浩曾提出想开火锅店、想做快递站,父亲都拒绝了,理由是“你还太年轻。”
转圜发生在2020年春天,罗浩最后一次向父亲借钱,那一天,父亲最后劝他,实在不行的话就别干了。罗浩决定再试试,他选中了偶然在快递站看到的拼多多。多数人对这里的印象很统一,“价格有优势”。
罗浩希望可以利用父亲的关系收到成本低的果子,但作为二十多年的老果农,父亲的态度相反,他提醒罗浩,“品质第一”。网络世界里的用户反馈更加直接,有农户发了一批价格低廉、品质较差的货,好评率掉了70%,最终差评太多货品直接被平台下架。
罗浩家的果园设在山顶,盘山的村路只容一车宽,不那么好走,而县城的高速公路还正在修。在过去,石榴堆在四五米高的卡车里,在粗粝颠簸的村道上中转到县城的仓库,时常被碰出明面上看不出的暗伤。为此,罗浩的生意曾赔进去不少。
为解决这个问题,父亲出资,在村子里建了自家的仓库,减少果子往县城仓库运输的路程。选果方面,罗浩认定,父亲积累二十年的挑选标准,正是网上的消费者需要的。2020年秋天,罗浩开始盈利了。
但并不是所有农户都能快速地接受在网上卖东西这件事。面对15天的线上回款期,多数上一代农户习惯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安全感。
“我拿不到钱怎么办?”在山西文水县,李诗宣卖货之初终日在面对这个问题。为了说服农户,他连着五天去拜访,上班时间去,下班时间回,“人家看我都烦”。李诗宣最后索性把自家地址留给了对方,“收不到钱你随时来找我。”直到第五天,他拿到了两千块的肉,两天后赚了一百块,悉数给了对方。
李诗宣的家乡在连绵狭长的吕梁山脚。过去,村里的农产品顶多南到平遥,东到祁县,就在省内运输。他的网店开起来后,山西的牛肉和小米最远送到了新疆的餐桌上。新疆客户特意跟李诗宣说,以前平台在意运费高,很难买到想要的东西。
因为帮李诗宣在网上卖牛肉,他的同学孙颖觉得自己的家庭地位终于上来了。在此之前,她是一个年轻的宝妈,整天围着孩子,花钱得伸手跟丈夫要。现在,孙颖觉得在家里有了存在感,也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一些年龄较大的女性亲戚也纳入了他的牛肉供应链,李诗宣好像找回了价值感,或许这些小镇女性会因此重新定义自己的生活。
罗浩也发现,自家网店的盈利,带来的不仅是个人生活信心的提升,还可以找到更多机会为乡邻做点事,一些不是用钱衡量的事。他说,网上渠道打通后,农民开始有了更大的话语权,比如之前的收购环节,受制于农产品的销售期限,收购商一般都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农民很难提价,但电商的销路打通之后,定价的权力来到了农民手里。
在石榴花满山看尽的时候,罗浩觉得,会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愿意回到家乡。
(文中孙颖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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