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女史(8)
星期一,上课能听进,书上的字是它们本来的面目。星期二,上课还能听进,书上的字还是它们本来的面目。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些句子:
你的秀发是夜色做成的音符,在和风的琴键上起舞
你的纤手是镶金的玉梭,将月光编织成我的梦
浪中我的船,抛锚在你新鲜草莓一样的唇
每个清晨,我都背着竹篓上山
采摘连着花蒂的绯红玫瑰,在你门前铺成地毯
好让你踩着芭蕾舞的步伐跳跃,头顶飘着粉红花瓣
你足背戴上了钻石朝露,在旭日东升时,发射七彩的光
他在题首写:给惠,撕下,在课间寄出。邮票是多好的一个价格,八分,不分。
星期三,上午还行,下午开始,耳朵里只有她银铃一样的声音,书上的字连成一块粑,怎么也分不开,幻化成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躯干、她的四肢,在他面前晃动。
他去她学校,找她上晚自习的地方。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星期五下午吗?可是我等不及,心里有一万条痒痒虫在爬,话没说够、看没看够、亲没亲够,但他只说,我就想看你。她只好去收书,我要考试了,你还让不让我及格了?黄鼠狼拜年。
难——道,我们就不能化甜蜜为力量?“嗯,我收到你信了,”心里算盘已逢十进一,但她只说,“不予评价,由着你写。”
爱情是盲目的,在校园的一角,他们并看不清彼此,不需要很多的光线,不需要更多的语言。她不声不响、一举一动,对他都具有魔性的效力。具体她对他到底施行了什么魔法,星星在眨眼睛。总之他离开时,完全焕然一新。爱产生蜜糖,而糖是人类直接消耗的能量形式。
他们是磁铁的南北极,一有机会,就在一起。除了周六一起陪老外逛北京,周五、周日甚至周三,也必须约会、呆在一起。情侣心思和身体的千山万壑,值得他们用整个青春的岁月摸索享受。寻食和性吸引是人类发展的两大动力,这跟自然界里水往低处流一样,是颠覆不破的事实。
老先生的季刊六月初要印行出版,他还在写,争取两个星期拿出初稿。研究生团委的李尚青来宿舍物色推荐入党的人选,号召大家积极向党组织靠拢,早日“解决组织问题”。李不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人,但大家还是让他碰了钉子。王建放下手中的《首脑论》,贵党腐败独裁,现在努力的方向应该是实行多党制,而不是加强共产党。李说,我们的党的确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腐败。正因如此,党才需要你们这些新鲜血液,纯洁、有朝气、掌握了先进的思想文化。你们积极入党,能起到净化、改造和加强党组织的作用。
章学文表态,尚青同志讲得好。但是小平同志还是太上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什么时候总书记名副其实,我们会争着入党。大家附和。
尚青同志依然微笑,我今天来只是告诉大家,党组织的大门,面向进步青年,任何时候都是敞开的。
辛没政治细胞,对国际国内政治知道得不多,也缺乏热情。他关心自身命运,超过国家命运。他想来北京,钟先生热心介绍,所以才学了国外马克思主义。施先生讲的,马克思主义是一个学派,而不是统一思想的磨具,比较合乎他的心意。
比起来,英语系可以算政治上的世外桃源,热心政治的人很少。整个大学四年都生活在另一个话语体系里面,马克思、共产党很少被提及,被提起的时候前面都带贬义词,老师一带而过,无人深究。在这样的小环境里潜移默化,大多数人形成了一种与外界政治保持距离、尽量超脱的世界观。
说起来师大在政治上的活跃程度,可以跟武大并驾齐驱。前年冬天闹腾过一阵子,要民主自由。文校长是历史学家,他跟学生对话,我看到你们,就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当年我是喊着反饥饿反独裁、要民主要自由的口号,走上革命道路的。但是同学们想过没有,什么是民主,什么是自由。当场并没人能给他一个像样的回答,年轻人有非凡的感性冲动,却未必有足够的理性积累。
去年春天又闹过一回。在老图书馆前面,几百学生将文校长团团围住,要他解决食堂饭菜质量和价格问题。文校长很耐心,说明学校对同学们反映的食堂饭菜问题高度重视,主管黄副校长召集饮食服务中心的同志多次开会,正在研究解决的办法……不等他说完,就有几个人争着打断他,“少罗嗦!”“直接讲,怎么办!”文校长没办法,只好表态,大锅饭不好做,很难做到好吃。我不能保证食堂每顿饭都好吃,每个人都满意。但我能保证,我本人午餐和晚餐都在食堂吃。你们看好不好?“好!”大家这才鼓掌。
同学们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他走向图书馆。领头的不饶他,“把老狐狸文合江给纠回来!”文校长只得回身,“我去上个厕所就回来。”大家只在那里笑。
辛碰到这样的场合,最多只在外围当个观众。英语系阴盛阳衰,不但难以开展团体性体育项目,也根本没有政治气氛。在这样的环境当中,他本人虽然感到有趣,却没有强烈的意愿。
他感觉政大的政治空气还要浓厚。李尚青讲的,不能说没有道理。以前从没人给他提过入党的事,从没想到人生中还有个“组织问题”。文章写起之后,顺便问问施先生,听听他的意见。
施先生问他,文章写得怎样了?他报告完进展,先生问,你小子把我们孙女儿拐哪儿去了?又拍拍他肩膀,以后星期五有时间,还是要——去看看我和奶奶。教年轻人如何不惭愧——辛点头。
四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辛稿子已誊清,惠也翩然而至。
她陪奶奶聊天、择菜。他坐一边,老先生先看稿子,沉沉不语。最后才说,写得不错,没什么要改的,只两处引文不合规范、需要校正。他这才释然。
谈起入党的事情,老先生只说,没有必要,虽然我不反对。我们入党那会儿,社会条件完全不同。我们反对的是国民党的独裁和它造成的饥饿,要求的是共产党主张的民主和自由,有比较有鉴别,进步青年很多加入共产党。
四九年以后,经历过知识分子改造、反右和文革等各种政治运动,到惠的爸爸这一代、你们这一代,入不入党是你们的个人选择,我没有意见。我没有变,但是党变了。我加入的那个共产党公开主张民主自由,执政后的共产党开始批判民主自由。党章里有退党的条款,但正派人退党,党会变得更坏。
好人入党,从内部净化、改造党,是有这么一种说法。但党是一个利益集团。孔子说,“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矜,是庄重的意思,在党内可以做到;高级、甚至不那么高级的干部都故作姿态,拒人民群众于千里之外。不争,做不到;党要不断斗争,无非是争权夺利,还要说是为了人民的利益。好人入了党,在这样一个利益集团的大染缸里面,能不能洁身自好都是一个问题,更别指望净化、改造它了。一块白布进入染缸,是染缸变白,还是白布着色啊?
所——以,还是群而不党比较好。
辛听懂了、听进了,确信自己并没有一个叫做“组织问题”的问题。
他在犯难,是继续喊师母呢,还是跟着她喊奶奶。奶奶不在乎,“都行,都不错。”
这是山东煎饼,你要吃不惯,多吃炸酱面。奶奶特地做的手擀面,炸酱里面有肉丁和豆干,一大堆菜码——有大葱、黄瓜丝、胡萝卜丝和豆芽等。
老先生教他吃煎饼。煎饼卷起来可以直接吃,但最好吃的,是放上大葱,加炸酱,煮鸡蛋捣碎也可以,煎饼卷大葱。他吃得有滋有味。辛照做,咬第一口便知,看似柔韧的煎饼,却是出奇地坚硬!但有独特的风味,他吃第一张饼就喜欢上了。倒要佩服老先生的牙口了。“我是山东话不改,喜欢吃煎饼不改,”老先生笑说。
奶奶说,今天丫丫的主意好,炸酱面和煎饼,可以共用配菜。辛说,好几年没吃手擀面了,机制面可没这劲道。
吃了饭,收了碗,惠来加入他们的谈话。爷爷今天又小放厥词了,误导聂辛这样的有志青年。我是不够格,我要是够格,就申请入党。你看邓小平,不是常委、不是政治局委员、不是中央委员,只是一普通公民、普通党员,就能当军委主席,对党和国家事务有充分的发言权,这不是民主,又是什么?
大家只笑。
惠的爸妈一起来接她回家,他们跟辛说着不痛不痒的话儿。临了,阿姨让他五一上她家玩去。在校门口,他掐一下她的手,跟叔叔阿姨告别。算一算,跟她一起,差不多一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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