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女史(10)
六七月间,大家忙着复习备考。并没人组织观看,但是大家都在议论《河殇》。辛没看到片头,但解说人声音浑厚有磁性,一旦听到就不想离开,“解说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张家声。解说词清新有气势,振聋发聩。他们说政大有个研究生,是其中撰稿人之一。沙孟海先生题写的片头“河殇”二字有风骨,飞白酷似奔流的眼泪,流入愤怒的黄河。
“你在看吗?”他问她。谁不看呀?真棒!
他在长江流域长大,对黄河没有概念,对作者用黄土地代表中国、用黄河文化代表中华文化,不完全理解。他学过世界史,对用蓝色海洋文明代表西方,也不完全赞同。西方早已上天入地,远远超越海上贸易时代。当年海上贸易的强国,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落。“虽然我理解作者试图说明,为什么中国积弱,而西方强盛。”
那是你的观点,不敢苟同。反正,我觉得挺棒的。他伸出右臂,将冤家拥到身侧挤压,像要榨出她身上的汁水。
最后一门课考完,同学们陆续离校。老秦、章学文之流,迫不及待。宿舍楼里开始空荡起来。她每天来,他却不能久留。家里在双抢,他要回去帮忙。多一双手,多一份力量。大学四年,都是这样。现在家里不怎么缺钱了,但在农村,哪有人敢不种粮?
她嘟起嘴,“什么是双抢?”黄色文明的一部分,就是抢花姑娘、抢亲嘴儿。说正经的。
所谓双抢,是抢收早稻、抢种晚稻。阳历七月中旬,早稻成熟,正值雷阵雨季节,必须抢收,民间叫“割谷”。遇到阴雨连绵天气,没有收割的稻谷会烂在田里,已经收割的会发生霉变,成为恶米。恶米难吃不说,还含黄曲霉素,是致癌物。但一半以上年份,早稻都成为恶米,大人小孩都吃,仍是珍贵的粮食,没人会扔掉。
早稻收割完成之后,必须马上给稻田灌水、翻耕,准备种植晚稻。晚稻必须在八月上旬,立秋之前抢种完成,这样晚稻才有足够长的时间,在霜降前生长成熟。种植晚稻,需要将秧苗从种田拔起,转移到翻耕好的稻田里,一株一株栽插,民间叫“插秧”。晚稻种下后,需要六十天左右才能完全成熟。抢种不及时,轻则减产,重则绝收,后果严重。汉语里饥馑二字,谷不熟为饥,菜不熟为馑——“这个我知道,爸爸给我讲过。”
双抢恰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割谷、插秧都要求——长时间弯着腰。割谷时有力气,到插秧时完全是拼耐力,头顶烈日,脚踩泥水,蚂蝗叮咬不可避免,真正是水深火热。她看他,像来自另外世界的人,“听起来好辛苦哟,以后对你爸妈好一些。”
走在董丘连绵起伏的山岗,成熟的稻田和郁郁葱葱的青山,青黄相接,倒是很有一番田园风味。但他知道,一旦穿起长袖,手执镰刀,走进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开始割谷时,任何浪漫情怀,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下午到家。爸和姐姐姐夫们在割谷,姆妈在屋里烧火做饭,“坐这远的车,今天就歇息,明朝再去割谷。”【明朝:明天的意思,朝读招】二姐家的谷割完了,大姐家还没开始。大姐夫老实些、比较替别人着想,二姐夫参过军、比较有办法。他怎么坐得住?你一定要去,先喝口西瓜吧。【当地吃喝混用】
双抢,真是抢。亲戚朋友集中一起,加紧收割。在农耕文明中,的确是人多力量大。不到三天功夫,早稻收割完毕,放在房前屋后暴晒。
爸在协调耕牛和水泵,准备翻耕稻田。在割谷和插秧的档口,人可以稍稍歇口气。全家终于有机会坐在一起,辛才掏出他跟惠在玉渊潭的合影。
姆妈拿着照片瞅了又瞅,袖子在照片上擦了又擦,无奈老眼昏花。爸接过照片,看了两眼,没有说话,递给了大姐。大姐面露喜色,这洋气的女伢,我们这里冇得。【冇读帽,没的意思】二姐喜欢挑刺,“下身长,赶赶忙忙,”也不知道她怎么看出来的,照片里惠穿着风衣呢。照片回到姆妈手中,这照片是留在家里,还是你带走?留在家里。
还是要让王婆婆算一算,生辰八字合不合,姆妈问惠的生日。不光北京有资格审查,基层群众评议也不是走过场。大家的表情,是怕这孤身在外的独儿,上当受骗,好像他是百万富翁。他痴恋的人儿,在家里得到这样反应,出乎他意料之外。
在这翻田准备插秧的当口,二姐夫妇去帮大姐割谷。他帮姆妈脱穗、翻晒稻谷的时候,收到了惠的信,“看到列车载你远去,我的心空了。”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亲爱的姑娘,我多么希望回到你身边,亲吻你脸庞,呼吸你体香。但是还要一个星期,回信是来不及了。他扬起手里的铁叉,金黄稻草纷纷扬扬。
不比割谷、挑草头,插秧是技术活。【草头:捆起来的带着稻穗的秸秆,一挑有一百斤左右】辛做不到两个姐姐那样,插得又快又好,泥水的田里,绿色秧苗整整齐齐,看着是一种享受。姐姐们看他插的秧东倒西歪,人站在泥水里生无可恋,从小到大,一直体谅他,安排他早上扯秧苗、将秧苗转运到稻田,然后才下田插秧,插多少是多少。就是现在,他也只能跟在后面,数萝卜下坑,一株一株慢慢插。
在水田里插秧,对人的整个体力、腰肌耐力和眼手协调能力,都是考验,比在大学里拿几个学位难多了。一大早趁凉快,赶紧插秧。太阳一上山,人便汗流浃背,浑身湿透。插到后来,头脑发麻,腰酸背疼,人奄奄一息,相互间连话都懒得说了。得亏姆妈不时送来西瓜、绿豆汤,才补足水分能量、避免中暑。
他看看姐姐们的进展,再看看自己的进展。她们手巧、勤劳,也才勉强吃饱。自己要是留农村,非饿死不可。城里很多人,哪知道这些?
到全家拼死拼活,将绿色的秧苗,布满整个稻田,心里才一块石头落地,人长舒一口气。
临走前一天,姆妈提着一篮子鸡蛋,特地去找万忙之中的王婆婆。她老人家说,男属龙、女属羊,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要相互体谅。要是一起搬到南方,那就更好了。爸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把媳妇带回来?国庆时间紧,那就寒假吧。姆妈嘱咐,一碗饭养不了这么大的姑娘,尽量对人家好些。他只点头,心想,她到底是想要我的心、还是肝、或是都要,都给。二姐问,你们冇杠祸吧?【杠祸:吵架或打架的意思】他笑着摇头。
第二天一早,爸送他去新市,找人买到两袋李桥贡米,带给惠的爷爷和爸妈。农民不会打躬作揖,不会握手拥抱。顶多是在汽车启动的时候,默默招手。然后留给远去的游子,一个背影。
在武昌坐到火车上,辛开始回味家人对惠的反应。他们只把高兴藏在心里,保持农村人特有的自尊,照他们的想象替他操心。自家的小伙儿顶好,再好的姑娘也难配上。
北京站人更多,两双眼睛相互找寻。顾不得人多,他们贴着脸紧紧拥抱。在第一个无人的角落,磁南极和磁北极连在一起,久久不能分离。
她心疼地看着他,什么东南亚华侨,整个一非洲哥哥了,直接去汉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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