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女史（11）
走进汉语学院校园，感觉才回到文明世界。城里人无论有多少抱怨，他们的苦痛，可能都难以跟农民兄弟相比拟。农耕文明是什么文明？是农民被踩在泥地里、被无情掠夺。农民有什么权利？没有工资、劳动保护，也没有公费医疗、退休制度。连自生自灭都做不到，超生要处罚，死了无人问。种粮人吃不饱饭，是普遍现象，但公粮无论如何必须上缴。所谓农耕文明，算得上文明吗？写《河殇》的那帮人，懂得这些吗？
不由心生愤怒，虽然这愤怒，并不针对一般城里人。他对身边这位，只有爱、没有怨。天假以年，他们将成为工农联盟的典范。这愤怒，甚至不特针对当代，因为自古以来，历来如此——旧社会如此，“新”社会依然。
啊，爷爷在这儿！对，奶奶也在，在厨房里帮忙呢。他连忙过去打招呼，顺便将那两袋五斤装的贡米交给她们。叔叔解释，昨天立秋，今儿你回，让爷爷奶奶过来，一起贴秋膘。老北京的传统，嗨，说白了，就是在立秋的时候，往肚子里面添加油水。连坐火车都辛苦，你还干了那么些天农活，最应该补充营养了！爷爷，小聂能喝酒。今天不喝啤酒，喝你上回给买的“内参”。少喝一点，可以帮助解乏。你看爷爷正在读的，正是内参。丫丫，你去跟你妈说，小聂长途车辛苦了，干脆你陪我们爷儿几个先吃先喝，她俩忙完就过来。
蒜泥肘子、京酱牛肉、卤煮火烧，都是下酒菜。“小伙子，你是最辛苦的，你多吃，”爷爷关照他，“家里情况怎么样？”还行，父母身体健康，种粮食顾自个儿。
爷爷问，你带来的米，多少钱一斤？这个是贡米，比较贵，五毛一斤，找熟人才能买。内参里讲，主食价格，大米去年一毛七一斤，今年三毛；面粉去年四毛五一斤，今年五毛七，上涨幅度很大。劳动者要吃饭，主食价格上涨，其它商品都要跟着涨。通货膨胀严重，百分比达到两位数。
叔叔接着说，工资上涨象征性的，只一位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来，我们喝。
所以呀，这期内参里，有个研究机构发出警告，通货膨胀引发社会动荡。
啊，人心不满就是了。知识分子、各类职工，工资上涨远远赶不上物价。而且现在乱呀，校内出版社相对其它部门，效益比较好。但在内部，编书的远远比不上卖书的，谁都比不过发行部。叔叔转向他，这些阿姨全知道。他们管钱的待遇不能太低，她一财会学校毕业的，就比我这个副编审强。知识的价值得不到体现，知识分子怎么没意见？
两个晚辈竖起耳朵，嘴巴主要用来吃饭，也插话。现在价值多元，政大学生里，有做倒爷的，大倒没条件，小倒。有一门心思考托福准备出国的，美其名曰“托派”。有通宵达旦打麻将砌长城的，号称“人民子弟兵”。潜心专业的少，读杂书的多。爷爷一如既往地开通，大多专业书僵化得不行，不敢越雷池一步。读杂书好啊，可以打开视野。
她问，那你是什么派，偶像派还是实力派？他借“内参”的胆，“纯情派，”惹她横一眼。
“奶奶、阿姨辛苦了！”她们又端来拌青椒酱、板栗烧白菜和芫爆肚丝。
大家一起嚷嚷，够了够了，吃不完，你们快坐下吧。她们才作罢。
爷爷讲，这个倒买倒卖，尤其是官倒，是要出大乱子的，报纸公开报道，内参里也有反映。基础设施建设需要钢材，正常渠道买不到，通过有门路的人搞到批条，才买得到，公共权力成为个人牟利的一种商品，这里面有多少腐败？少数人掌握权力，多数人心怀不满，这种情况下，很难维持安定团结。
政大学生里有一些高干子弟，他们信息灵通。他讲他听到的，据说邓大公子的康华公司和赵大公子，动用军舰走私。他们才是，中国最大的官倒。大家对“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没意见，大家对哪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有意见。
叔叔是语言学家，“官倒之后，才得民主！”
你和丫丫都面临毕业，丫丫一开学就要进入实习了。何去何从，你有什么打算？
肯定不回湖北，留京或者去南方，更倾向去南方。南方政策灵活，收入高一大截。
是这样。丫丫的舅在交通部，很后悔一开始没有报名去深圳。深圳不少单位，都是交通部的干部创办的，像蛇口招商局、华夏集装箱、华南玻璃。跟他差不多资历的人去了，成为元老、主要管理人员，收入高一个数量级。我看你们有机会，干脆去南方得了。
爷爷同意，年轻的时候可以闯一闯。特区有政策优势，年轻人机会多。
叔叔进一步介绍，像华集现在已经是世界第一，生产的集装箱占全球三分之一。华玻现在也是亚洲第一。
他本来不信王婆婆的八卦。他说，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留京、去南方，都行。
大家都同意，对，在一起，要在一起。
这秋膘贴得富裕，吃完饭、喝完茶，都快四点了。他装一袋贡米回箱子，跟她一起送爷爷奶奶回家。爷爷问，这贡米你吃过没有？没有。那——你们晚上一起过来吃粥吧。
宿舍里没人，黑黢黢【读区】。打开灯，她帮他铺床，床单早替他洗干净了——以前一个人的时候，自个儿可没那么勤快。他提上暖水瓶，想去打开水抹个澡。你休息会儿，我去。你知道在哪里吗？我这儿长大的呀。他一个人坐在宿舍里，才感到浑身上下肌肉的酸痛。
他端来小半盆冷水，兑上开水，开始洗脸、擦脖子。他脱掉体恤，她替他擦背。爱的同时被爱——相互的爱，实在是人类最美好神妙的体验。他先扒掉牛仔裤，犹豫了一下，无产阶级“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一下子观点鲜明、意图明确。她睁大了眼睛，扑哧地一笑，终于忍不住好奇，轻轻轻轻摸了一下，怎么回事呀，它怎么抬——头了？好奇怪呀。好戏只演一出，他赶紧穿上内裤。
就那么并排躺在床上，她的头靠着他的肩。他把玩她乌黑发亮的长发，她手指不断划过他胸前。你们男人这两点是干什么的？既不中用，也不中看。说这种话，他当然要堵她的嘴了。等缓过气来，她看着他，你在家，想过我没有哟？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并不是征求答案，而是反复寻求确认，而确认的方式有很多种。在田野里，他双眼发花，不是因为村姑好看，而是因为阳光过于炽烈、弯腰时间太长。美女蛇，现在是秋老虎，你为什么皮肤冰凉？她说什么不重要，他只表达一种爱恋。俩人这么躺床上，他不知是醒是梦。
天色稍暗，得去爷爷那儿了。
奶奶已经把菜碟摆在桌上。她一看，啊，有奶奶腌的八宝菜。还有黑木耳炒白菜、干煸小鱼干。他们去帮着盛粥。奶奶还做了老面馒头，“中午贴了秋膘，晚上吃清淡些。”爷爷喝了第一口粥，“这米好！我很少吃米饭，但这米好。一般的米，粘则不香，如东北米；香则不粘，如香米。这米，既粘又香。”还真是这样。
她吃得少，“爷爷，我们能不能看您的内参？”
有什么不能看的？真相真理，传播得越快越广越好。真相，不存在内外之别。再说，群众是外吗？
爷爷奶奶不让他插手，我们也不留你，今天你早些回去休息。
你先送我回去，然后好好休息。立秋之后的夜晚，开始有了秋意。他搂住她的腰，像捆紧一束稻草，虽秋风亦不能破。在楼道口，一夜的告别成为长久的挣扎。她下够决心，“够了够了，明天见！”
公汽上人少，在横平竖直的街道上，穿过一盏又一盏灯。虽然有无限的明天来临，但让他感到踏实的，只有那唯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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