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七十一章 旧金山
Dusty在飞行学校工作得很开心，一有机会，他就带着Maria在天上飞。直到1997年------Dusty73岁，Maria67岁， 有一天，她说不想去飞了。
“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Dusty关切地看着脸色不太好的Maria问。
“就是有点累。你今天一定要飞吗？可不可以陪我午睡？”Maria的目光充满了期待，让Dusty感到不安。
“当然。”他伸手摸了摸Maria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烧。
“我没发烧，就是想睡觉。昨天拔草有些累了，肩膀也疼。”Maria在床上躺了下来。
“好，我给你揉揉。”Dusty站在床边，给她捏肩膀，心里叹息：她瘦了好多啊，终于达到了年轻时候希望拥有的“骨感美”。
过了一会儿，满头大汗的Maria握住Dusty的手说：“亲爱的，我觉得胸口疼，要去急诊。”
Dusty吓坏了，把Maria抱上车。没想到，还没到医院，她就失去了意识。在急诊等待室里，Dusty感到了浑身彻骨的寒意。坐在又冷又硬的蓝色人造革长椅上，他双肘撑腿，抱着脑袋，焦灼感把眼泪都蒸干了，欲哭无泪。他乞求上天，把Maria还给他，把那个永远温热的人还给他。三十年了，他们在一起三十年了。但是还不够啊，他还没过够呢。那是他一生中最平静，最没有跌宕起伏故事情节的三十年，也是他最为幸福的三十年。
其实，对任何人都一样，回头看看，可以一笔带过的日子，也许就是最幸运的时光吧？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碧芝......不要，上帝请不要再让他心爱的女人离开！不要！宁可以自己的生命来交换......
“Blake先生？”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走过来。“Maria中度心肌梗塞，好在送来比较及时。她被送去ICU了，你等下可以去看她。”
“她目前没有危险了吧？”Dusty担心地看着医生。
“目前体征稳定。不过出院以后要好好休息，以后不能剧烈运动，小心便秘，洗澡也要注意，出院的时候会告诉你们的。对了，你刚才填写的表格上说你是她的......男朋友？”年轻的医生为了保持风度，没好意思转动眼球上下打量Dusty，但是脸上的疑惑一览无余。
“对啊。”Dusty觉得这有啥好奇怪的。"我有她的健康知情权和医疗决定授权书。"
那个医生连忙解释：“噢，我知道。没别的意思。只不过她特意说不告诉家人......”
“我明白。我负责。”Dusty心里可怜Maria，这个时候还在想她多年没联系的家人。
“那好，我带你去看她。”
跟着医生来到重症监护病房，Dusty换了防护服，走了进去，几步跨到床前，握住Maria的手。在周边一片白色的衬托下，Maria显得老了。平时没发现的白发、皱纹和色斑现在看起来有点触目惊心。她的手皮肤松弛，颜色暗哑，青筋突起，点缀着老人斑，在Dusty宽大的掌心里很是瘦弱的样子。
唉，最近半年，Maria的身体大不如从前。Dusty自己倒是一如既往地强壮，每天跑步和力量练习风雨无阻。现如今，他忽然为自己的强壮感到说不清的羞愧。怎么没注意她的身体呢？怎么没拉着她一起运动呢？怎么就让她操劳了那么多呢？
看着Maria安详地睡着，Dusty的记忆忽然被划了个口子，碧芝最后的时日一下子涌到眼前。猝不及防的伤心，让Dusty泪流满面。他暗自下定决心，这次不能疏忽大意，一定要Maria好好康复。如果不行，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他要让她在自己怀抱里睡过去。
几天之后，Dusty接Maria出院，停下车，执意要抱着她回到卧室。Maria勾着他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一脸幸福。待Dusty把她放在床上，脱了鞋，盖好被子以后，她问：“你今天就不走了吧？”
Dusty没听明白：“呃？”
“你留下来陪我好吗？我没有特别不舒服，但是感觉很寂寞，有点害怕。你在我身边我就安心了。”Maria撒娇地说。
Dusty心里慌乱如麻。他愣了一下，说：“好，我不走了。你先睡一会儿，我去准备午饭。乖！”他亲了Maria的额头一下，赶紧走出卧室，在身后关上了门。
“这种情况也很常见。和镇静剂的使用以及发病时脑部缺血都有关系。可以安排做脑部检查，你再好好观察一下。”医生的话里面听不出严重性，不过Dusty却觉得浑身发冷。Maria以前提到过她的爷爷大闹养老院，其实是老年痴呆的表现。还有他爸爸的脾气日渐暴躁偏执，查下来，也有同样问题的根源。很多资料显示，老年人遭遇生活巨变、重大疾病之后很容易触发本来并不明显的老年失智问题。
难道，有一天，Maria会完全不记得自己了？在她心里的那个记忆盒子里，存储的悲哀与幸福会被一视同仁地清除干净吗？
Dusty记得自己当年在上海负伤之后，碧芝会炖鸡汤给他补养。于是他趁Maria睡觉的时候，跑出去买了鸡和蔬菜回来。一进门，就看见Maria站在起居室正中间，茫然若失。她看见Dusty进门，快步跑过去抱住他，眼泪就下来了。
“好了好了，宝贝，我回来了。”Dusty丢下手里的购物袋，紧紧地抱住哭得稀里哗啦的Maria。
“住你家我没意见，但是，你不要走。”Maria抽抽嗒嗒地说。
“对不起，去就是出去买菜了。等下煮鸡汤给你吃。”
“不是刚吃过吗？我吃过了吗？”Maria很担心地问：“我怎么不记得吃过了？”
“没事，你先休息。吃过还可以再吃。陪我吃。”Dusty领着Maria回到床上。
“你把我的东西都搬过来了？也好，我就是下不了决心。这样也好。也好......”Maria在床上躺下来。
“我早就说了，你搬过来好吧？咱们天天在一起。”Dusty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
“天天在一起？好，我也不去上班了，行吗？”Maria拉着Dusty的手，认真又胆怯地问。“我其实，不太记得路了。”
“不去了，不去了。咱们的钱够，就在家，你好好养身体。乖，我去煮饭。”Dusty笑着站起来。
“你......你......”Maria迷惑的表情让Dusty心里一沉：她不会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吧？
他站在那里，浑身肌肉紧绷，充满期待地看着床上的人：他们在一起三十年了，这么长时间，能让她永远记得自己吗？
“你......”Maria忽然泪如泉涌：“Dusty，我爱你！”
Dusty站在原处，胸堂里似乎有一股火焰，往上窜着，灼烧着喉头和眼眉，让他喘不上气来。很快，他松了一口气，笑着把眼泪眨回去，道：“Maria，我也爱你。我去做饭了。”
“别做太咸，你总是记不住！你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差。”Maria的声音充满一贯的嗔怪。
“OK，我老啦。你多提醒我。”他笑笑。
“嗯，你今天态度还不错。平时老和我犟嘴！”Maria佯装生气道：“医生说了，不能让我太激动。你以后得处处让着我。”
Dusty搓搓脑门儿，不知道该说啥好。他大步走过去，低下头，轻柔地吻上她的嘴唇。Maria显然很受用，立刻投入其中。
过了一会儿，她捶打Dusty的胳膊道：“说了不能太激动！”
“你别激动就好啊。这是日常嘛。好了，我真的要去煮鸡汤了。”
Maria在他身后嘱咐：“别太咸！”
Dusty随后辞了职，专心在家陪伴Maria。他们时常会因为记忆偏差拌嘴。Maria经常抱怨Dusty才是老糊涂的那个人。但也有很多时候，Maria因为自己“记不得”感到羞愧和愤怒。她看到Dusty满身伤痕，会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的伤疤，难过地小声问：“你告所过我发生了什么吗？这是子弹打的吗？还疼不疼？”
每当Dusty问她是否记得他们俩以前一起做过的事情，Maria就会反问：“你考我？”
几次之后，Dusty不再问了。他会搂着Maria，像讲故事一样讲以前的事情，他会说：“我复习一下，免得自己忘了。要是我说错了，你就纠正我哈。”结果，他经常被纠正。
比如，Dusty说：“那年咱们去夏威夷，你穿的珊瑚色的裙子很漂亮。”
而Maria会说：“哼，哪有那么珊瑚色的裙子？我从来不穿那种风骚颜色。一定是你和别的女人一起去的吧？你的前女友？”
“我从越南回来，就你一个女朋友。直到今天。”Dusty看着Maria闪烁的眼神，有点伤心地说。他很害怕，Maria把自己彻底从她的记忆盒子里清除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我爸不喜欢我所有的男朋友。”Maria有点心虚地看着Dusty：“你说我是你女朋友？”她抬手看看无名指上的戒指，又拉起Dusty的手检查一下，说：“都结婚这么多年了，你还开这种玩笑！”
Dusty的手指上套着他们在一起二十年纪念日Maria送给他的戒指，和Maria手上他们十年纪念Dusty送给她的那个是同款。
“嘿嘿，宝贝，我开玩笑。”Dusty泪眼朦胧地说：“咱们老夫老妻，今年三十年了。过几天，带你去再挑一个戒指好吗？补我忘了给你的订婚戒指。”
Maria很是感动地摸摸Dusty的脸颊，说：“好！”然后投入了他的怀抱。
过了一会儿，她幽幽地说：“订婚？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吧？你忘了戒指？你那时候就这么糊涂啦？真的应该去医院查查看！不过，你糊涂了也不用怕，有我在。”
两行热泪终于滑落了Dusty饱经风霜，尚存英武轮廓的面庞。他点点头说：“不怕，我一点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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