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意义(小说)
写作的意义(小说)
S作家其实算不上真正的作家,即使自己深知这一点,有人称呼他“作家先生”时却一点也不妨碍他立即产生一股沾沾自喜的心情,虽然他也深知这一声称呼随意得不能再随意,就像大街上此起彼伏的“美女”声,若是当真怀了希望循着声音四下里去寻找美女而不得,那只能怪自己智商微弱,离群索居太久,跟不上潮流发展了。
然而近来S作家的确越来越感觉自己被潮流抛弃了。 多年来他一直孜孜不倦地涂写,暗地里希望即使不成名成家,但也能够籍着文字的抒发练就一身清幽气质——他实在是腻烦人类身上那股油腻腻的世俗味。然则他抱持了遗世独立的风格,决不与俗世同流,体现在他的文字上……自然就不那么讨喜了。
不讨喜有时候相等于讨骂。被骂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尤其现今这个年头,连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言辞不谨慎,照样会招致一脸口水——S作家很懂得自我安慰。
不入网络世界真是不知道民众这么擅长互吐口水,他悻悻地想。
然而自觉不该挨骂却被骂了,到底不是什么让人感觉与有荣焉的好事,总是会有那么几天让他有一种大醉一场醒不过来的混沌之感。
最近他写了一篇《无耻的生活》,讨伐当局对性工作者的歧视和严苛,说到激动处,恨不能够像鲁迅先生振臂一呼,大家就都纷纷去关注底层人民的困境,甚至推动了相关法律的建立……当然这是他的梦想。梦想与现实之间往往隔着天堑的距离。
他到底只是一个蹩脚的作者,不单没有那个本事和名声,更是不小心犯了一个低级错误,把生活中人们普遍喜好的炫耀拉扯进事件陈述的背景里,并且显然,他不是对这种炫耀进行褒奖,他使用了“浅薄的炫耀”这一描述。如此他苦心孤诣的写作意图被大家无视,反倒是他对炫耀的不屑引来众怒——
“炫耀怎么了?我们炫耀我们存在。”
“这是我们卑微的生活里唯一的快活了,怎么?你竟然还想剥夺?”
“这样鄙薄我们,也不看看你算老几!”
“假道学!伪君子!”……
当然,这样的称呼并没有被直白地说出来,人们到底保留了最后的体面。但S作家总是能敏锐地感知到文字背后的真正含义。他不禁有些闷闷不乐。
然而他的郁闷还远不止于此。一位读者竟然私下写来长篇大论厉声厉色地训斥他的浅薄无知和道貌岸然,说他为了搏人眼球简直无所不用其极,自露虚荣虚伪的丑陋底裤而不自知……S作家这下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连夜赶写了一篇《无可指摘的指摘》的小说,算是对那篇《无耻的生活》的解释,也弯弯曲曲地借读者之口把自己大骂一通,以给读者出气,希望就此与读者达成和解——他可没有时间和底气与一众精力旺盛的读者们斗,更何况他的本意也绝非如此。
可是……S作家忘记了,写作是件十分粘手的活计,越解释越容易出问题。一篇文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满足所有读者的口味,一千个人能读出一千零一个哈姆雷特,何况他还存着私心,带着观点发声,那么他就得化身为活靶子,得忍受从各个角度飞驰而来的箭矢。这本是意料中的事,只是他没料到的是,读者对这篇小文的反应太激烈,以至于他按下这个葫芦,又浮起了那个瓢……
这不,前两天他又收到一位陌生读者的来信,又是长篇大论,指责他那篇小说的态度不诚恳,“整篇小说有一种义愤填膺的架势,简直到了穷凶极恶的地步,难道你不认为那是对读者的极度不尊重吗?你写文章嘲讽大家炫耀,难道你真的一点虚荣的想法都没有?请你还是照照镜子吧!你同样无时不刻不在炫耀,只不过貌似更加不经意而已。你说人们一边炫耀一边对悲惨的世界却视而不见,可是难道你就天天盯着么?难道你在风花雪月写诗的时候也在盯着么?那人们在承受痛苦的时候你怎么能去风花雪月地写诗呢?难道这比贴照片好得多么?”
S作家的脑袋有点胀大了,恨不能立即拉开抽斗,把里面的诗稿划拉划拉全部扔进垃圾桶去——作者和读者真是天敌?难道,他还要再写一篇小说解释?
写作……看来真是有风险的啊!
其实焦头烂额穷于应付的他都快不记得自己当初究竟为了什么那么冲动地写下那篇檄文了。S作家叹口气,盯着窗外飞速漂移的流云,忽然感到无限迷茫。
他热爱写作是确凿无疑的事,可是写作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难道是为了讨好读者而去翻来覆去地解释?不然呢?任由读者去误会,去向他扔咒骂的石头么?可是他又十分清楚,这些读者并不是存心跟他过不去,他们不过是蒙昧的人类,受不了乍然相对被人揭去伪饰的自己的真面目罢了——这一点上,他和他们何尝有本质的区别。他一听到读者说他浅薄无知道貌岸然,不也是立即脸上火烧火燎的么?说明他到底是心虚气短的——浅薄、无知、虚伪,这样的词对那些但凡稍微自知一点的人都是适用的。
他反复读了几遍那封读者来信,不确定是不是之前的那个读者,名字自然是不同的名字,不过谁知道呢。难道真的有很多读者在热心地关注他的寒酸的写作?这样一想,他心下顿觉宽慰——假如他真的有了一定的名声,被骂也值了。
他前两天几乎怀着虔诚的心情给这个读者回了信,向他(她)解释自己的写作意图,并就自己拙劣的表达对他(她)造成的伤害表示诚恳的歉意,最后仍是免不了画蛇添足一段自辩式的总结:
“……没有人是完美的,作家也一样,但是每一个作家在写任何东西之前都先把自己审视一遍之后,那他可能什么都没法写了,因为人身上的任何弱点劣根性他身上或多或少都存在。所以,从这一点来说,任何作家写的文章细究之下都免不了像在唱高调。只有把作家和他的作品分开,才能够从他的作品中获得他想表达的,而那才是精华和关键所在……我这样说不是为我自己辩护,而是客观地说出我对写作的态度。”写完他重新读了一遍,自觉最后两句有点欲盖弥彰,就划掉了。
今天又收到这位读者的信,气显然消了一些,口气温软了些许:
“作家同志,我一批判你,你就服软了,你这种写作态度怎么能够写出名堂呢?作家尤其要敢于坚持自己的立场和观点。
“虚荣就像自私一样,刻在每个人的骨子里,我的确觉得你的《无耻的生活》写得过激,你应当带着善意和爱意来写作,而不是带着敌意写作。
“也许你觉得自己并没有骂人。但是在《无耻的生活》的标题下指责人们炫耀,这不就是你那篇文章的基调么?人们炫耀,不是说明至少还有事情让他们骄傲和开心,这不是挺好的么?你凭什么指责他们炫耀,打击他们的快乐呢?你甚至把无耻两个字加诸到他们身上,加诸到这些表面炫耀幸福内心可能有无穷痛苦的人们身上,你有什么权利高高在上地批判他们呢? !
“至于你的第二篇小说,则从头至尾都是在道德绑架。难道就因为你没有做过那些虚荣的事,你就可以去道德绑架别人么?要知道虚荣几乎无所不在,你关于生活方面的写作本身就在有意无意地炫耀。就算你觉得写作是深刻的炫耀,但是浅薄的炫耀和深刻的炫耀难道有多大的不同吗?它们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炫耀。“
S作家把读者来信反复读了几遍,不觉竟然有点心潮澎湃。这个读者应当是懂得写作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形成了这样一个观点,并由此莫名爆发出一种类似向知音倾诉的欲望:
“您好!感谢回信。为了消除您对我的误会,我觉得我还是先做一点必要的解释吧。我这个人……平日里是不擅长解释的。
“那么,您是承认生活中处处都有炫耀的存在了?当你察觉到自己在炫耀的时候是脸红还是不脸红呢?不经意时没办法,但只要我察觉到我在炫耀的时候,我是会脸红的。人们从浅薄的炫耀里得到快乐挺好的,但是我不喜欢身处这种浅薄的炫耀的世界,我愿意退出,我有错么?我不可以公开说我不喜欢么?为什么?因为会得罪绝大多数是么?你那么害怕得罪绝大多数么?即使你明知道绝大多数这种浅薄的炫耀并没有什么益处,尤其更多的是攀比所致,攀比之风是值得提倡的么?当社会上这种风气越来越盛,不可以说一句么?为什么?害怕会招致众怒?
“如果这么怕估计鲁迅也不会写若干个著名的伸长了脖子的鸭子般观看杀头的围观者形象了。因为当时绝大多数国人都这么干的,都是这么麻木的看客,国家贫弱,生活无着,当看客有点浅薄的快乐,有什么不好呢?鲁迅为什么要把他们拿出来讽喻中国人?他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地描写中国人?难道他没围观过杀头?他没围观过怎么能写得出那个情景?他既然围观了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讥讽那些看客?……毋庸置疑,鲁迅活在当今网络时代,估计早被骂他的口水淹死了。
“说回来我的那篇《无耻的生活》。我在指责身处的网络和现实世界多是浅薄的炫耀时,一般读者可能觉得我好像是把自己摘出去了,其实并非如此。我之所以要远离网络和生活,正因为我也身在其中,难免会染上跟周遭世界一样的炫耀习气,没有人能处于环境之中而能够完全不受这个环境的裹挟……至少我不能够。
“这里原文当中我只不过少了一句话:’天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同样浅薄的面孔和思想厌倦至极,所以想退出生活。’是不是我这样把自己骂一下,读者读起来才觉得受用呢?但是有时候作家写文章不是为了忏悔,也不可能每一篇文章都去忏悔,当一个人一个劲儿地说我有罪我有罪的时候,你觉得他还有力气反抗任何东西么?没有反抗力量对一个作家来说是致命的弱点。
“至于您觉得我的那篇文章在骂人,说出一种存在的事实就是骂吗?浅薄的炫耀这几个字那么刺人眼目么?虽然我那句浅薄的炫耀原意并没有指那些晒幸福照片的人,可是就算指这些也没什么不恰当,炫耀本身就带有浅薄的特点,这是不争的事实。普通人几乎一辈子都去不掉浅薄这两个字的特点。我先坦白,我是普通人,我浅薄。
“老实说,您对我的一些气势汹汹的指责,我是委屈的,因为您对我的文章有很深的误解。这就好比莎士比亚只写了一个哈姆雷特,一千个读者却读出了一千零一个哈姆雷特,难道莎士比亚该对那被额外读出的一千个哈姆雷特负责么?我看不上浅薄的炫耀,但我只是看不上而已,我骂的无耻是生活本身,不是某个人,甚至说我骂的是这个制度,这些生存现象——这才是我的写作本意。但是您,包括其他读者读出的却是我骂晒幸福人的无耻……难道我该对读者们的误读负责么?
“然而,我还是在此郑重解释一下吧,无耻这两个字并非指众人的炫耀,而是指那个女孩悲惨故事的存在,让生活显出可耻的模样。那个女孩的存在不是一个个体,她是一个代表,一个象征,是一个群体,或许还是一个巨大的群体。你能看见炫耀幸福的人群,但你看不见那个仿佛不存在的最底层的群体。这是生活本身的可耻之处,不是那些炫耀的人可耻……我批评的是现实生活本身带有的这种可耻的属性,任何时代任何社会,永远是浮华遮眼,而下面的人群是发不出声音的,浮不出水面的——这是现实生活的无耻的特性,就像炫耀本身的特性就是浅薄一样。”
“您觉得我写得高高在上,先不说这有可能是您的一个错觉,并且极有可能是您的错觉。但是就算我写得太高高在上,有什么错吗?为什么我不可以高高在上写?也许您觉得我写的一些句子欠妥,比如‘真实的干净的灵魂仍然是罕见的,更不要提高尚与伟大——大约这本就是人类灵魂的真实面貌’这一句,您可能会反问我,难道你是真实的干净的灵魂么?我的回答是,不,或许我还算不上真实的干净的灵魂。可是为什么我写下这句话就必须我是真实的干净的灵魂才可以呢?为什么不可以我身在泥淖里却仰望星空一样仰望真实的干净的灵魂的照耀和引领呢?您大概知道,当一个作家写作的时候,他是完全忘我的,那一刻他投身的是一个理想中的完美世界,而他自己则因为身在这个理想世界而披着光辉。”
半个小时之后,S作家收到了回复:
“作家先生,或许我的确误读你了。但是我仍想把我的观点表达得更清楚一点。
“你当然没有直接指谁炫耀谁无耻,可是你在激烈表达可耻时,很容易把普通人晒晒照片这件事推到了你的对立面。而同时,你的这篇文章里本身就有炫耀的成分,这才是我当时阅读直觉很不得劲地方。读完感觉,因为这个世界有可耻的地方,所以大家就都不能吃饱穿暖晒照片一样。
“可是,我想说的是,你一上来就把晒照片之类跟你所要表达的对立起来,那阅读的人首先就觉得被打击,产生敌意,谁还在意你想表达什么呢?我觉得作为作家应当考虑的是,能不能有其他更好一点的表达方式,让人们能泛起怜悯和注意,甚至能感知到某种可耻,却是他们发自内心的感受,而不是你这种直接地指出。因为晒照片几乎人人都会做,极可能那个被欺负的女孩也在晒照片,这些人有什么错呢?我当时感觉就是这篇写得太正义了,有些过头了,过头就容易适得其反。“
S作家自然能敏锐地捕捉到这位读者语气里的松动,然而他知道他还需要进一步解释,才能完全打消这位读者对他的偏见。
“不记得哪个名作家说的了,只要世界上还有人在痛苦,那么显露自己的幸福都是可耻的。大概意思。如果您能理解这句话,就可以大概理解我的那篇文章的意图了。
“我不是有意要把晒幸福和那个女孩对立起来,那篇文章就是一个完整的思想发展过程,我确实觉得网络就像现实世界泛起的浮沫,大家各自争相晒自己缤纷的幸福,不用说还有人就是赤裸裸权力和财富的炫耀,这些东西把人的眼目遮蔽了,以为现实世界就是这样。(但是谁都知道现实世界不是这样,甚至晒幸福的人都知道生活不是这样。)这种心态下,我看到那个女孩的故事就特别刺激情绪了。
“晒幸福没有错,那个女孩也没有错,他们一起组成了生活。其实生活就是充斥着这种剧烈的对比,所以才说我们身处的是折叠的世界。但是让浮华遮眼的时候,人就是浅薄的呀!而让浮华来遮蔽苦难的生活就是无耻的呀!微信网络现在不就是这样吗?大家可以随便晒幸福,巴不得让你只晒幸福,生活多美好,但是苦难的事要浮出水面却是艰难的,因为是难看的丑陋的真实,就总是被追着删帖……这种生活难道不是无耻的么?
“我觉得你反对的是不该把晒照片和后面女孩对立起来。可是这是我当时看到那个照片迸发的情绪基础,如果没有周围幸福的衬托,那个女孩子的遭遇就不会那么刺眼。你不觉得么?人的情绪反应就是这样,你看到满眼浮华,然后蓦地看到格格不入的一个悲惨情景,它才会格外鲜明格外让你不舒服!只不过大多数人看见了不舒服了就沉默地转开眼睛了,我是把这种不舒服写出来了。假如我的情绪被女孩的悲惨激动了,说了不那么恰当的言辞,那么那些看到我不恰当的言辞之后就被激怒了,而完全忽视我那篇文章究竟在说什么,只能说他们就是浅薄的浮沫,因为他们容不得别人说一句事实。但是您看,至少您现在在跟我的交流中懂得了我的意图,您就平静地接受了我的陈述,不是么?
“您注意到了吗?从那个女孩的故事我引出了几个话题,公费医疗这个门槛之内之外的不同,以及女孩有没有处置自己身体的权利?为什么她不可以有这个权利?我引用《罪与罚》里的那个妓女的合法执照,抨击的是制度,也就是这种行为即使被人鄙视,但是制度本身有权利也有义务,在一定范围内保护她的尊严——这才是那篇文章的主旨部分。
“至于您介意的我以自身为例,如果我在说明一件事的时候不能引用亲身发生的事,就是怕别人说我虚荣虚伪,那么请问作家用什么来写真相呢?退一步讲,如果我为了小说对比的效果,捏造出一些所谓的事实,那时候读者关注的应当是我要表达的思想,还是挑剔我表达当中隐约的瑕疵?我私下觉得,聪明如读者您的,绝不会对我做这种低劣的挑剔。”
这一次,S作家很快收到了回信:“作家先生,你这是在收买我吗?:)”
那个笑脸的符号一下子让他心情晴朗,这是她头一次对自己笑。他本能地把对方当成了一位女性。只有可能是女性,才会蓦然懂得了他,才会怜惜地藏起锋利,才会对他露出笑脸。再接下去读就几乎是愉悦的心情了。
“我必须要先坦白的一件事是,我是你的忠实粉丝。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在关注你的写作,几乎阅读了你的每一篇文章。请相信我决不是有意要贬低你的写作,我以为有人提出诚恳的建议是作家乐见的事。我说的也许并不都正确,但确实是我对你的作品认真阅读之后的一些直观感受。
“比如你的第一篇,你说不能时刻把自己的反省也写进去,当然,创作当然谁都有自己的方式方法。你会说,你在为那个女孩在呐喊啊,你爱她啊!可是你爱那些无知的警察么?你爱那些时不时炫耀一下的人们么?你想说,你只爱弱势群体是么?如果只是这样,你写这篇文章哪里有深度呢?
“人们自私虚荣,很多快乐也的确庸俗粗鄙,可是这就是人们快乐的方式,他们有这样的自由。正义高雅可以作为个人修养不断要求自己,可是举起这样的旗子挥舞他人,这不就是道德绑架么?而在这样道德绑架别人的时候,自己几乎看不到自己的自私虚荣,不是落人耻笑的把柄么?
“作家先生,只有对人性有真正的深刻认识之后,你才会看见自己与被自己指责的那些人同样浅薄粗鄙,才不会简单地把人脸谱化,更不会简单粗暴地批判。伟大的作品都要尽量表现出一种普遍的人性和冲突,不仅仅只是小说人物中的人性,而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自己。
“作家先生,作为你忠实的读者,我真心希望你能看到自己写作存在的问题。你的很多文章都缺乏这种精神,爱和自省。文学作品里如果没有爱怎么能写出伟大作品呢?没有自省怎么能写出深刻的作品呢?”
最后连着两个作家先生把S作家对她的敌意彻底打消了。岂止打消敌意,简直给他的心底注入了一阵醺然的春风,让他醄醄欲醉,产生了更强烈的诉说欲望——写作这么多年了,虽然常被人叫做作家,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地跟他探讨过写作。他就是小马过河,靠着一种本能在写作。难得有人可以一起交流一下。
“Y女士,我可以称呼你Y女士吗?老实说,我甚至不记得那篇文章里都写了些什么。我写东西写完就放下,不会再去读自己写过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说,写作就是我的修行。就像褪下一层蛇皮,慢慢地褪,好的坏的自己都往下褪,都是真实的我。我写到的不那么恰当的地方我自己是可以感知到的,但是我不想修改,这就像人的第一念,也许化化妆会变得美一点,可是我不想化妆,因为在化妆的时候就把本来面目遮去了。如果本来面目没有得到真正的曝露,还处于隐藏的状态,不敢见光,在我看就是怯懦的表现。我不怕见光,我当然知道怎么化一下妆可以讨巧可以迎合别人让别人舒服让别人夸赞……但是我不想。
“Y女士,不知道你是否懂得,我写作首先是满足自己,化了妆在我眼里就是卖弄了。我知道这种文章没有任何价值,但是我需要这一小时的写作,把自己的脑袋清空,因为那些念头纷飞不写出来倒出去我就干不了别的。就像一个脓包,挤破挤出脓水去,就好了。我想这样褪到最后就会真正纯净了吧……那时我才能写出不一样的东西。
“至于文章里的爱,对不起,那一刻我只单单爱那个女孩。相比之下警察无法被人顾及,晒照片的人则足够幸福了,幸福到在炫耀,他们不需要我再锦上添花地爱他们了。如果那一刻我还要把爱分一部分给警察和晒幸福的人,那才是真的太装了!
“在我看来,爱不仅仅是怀柔政策,严厉的训斥与惩罚同样是爱。我们不能把爱的方式理解得过于狭隘。上帝爱人,但是对作恶多的,同样是不眨眼地惩罚甚至血洗城池。
“至于是否深刻…..我觉得观点的传递是有多种多样的途径的。深刻只是其中之一。浅薄同样也是一个途径。当我的文章浅薄到让人愤怒的时候,我的观点的石头已经激出浪花了,当然浪花平静之后露出来的是什么,就是各人的修行了。而深刻则往往容易沦为说教让人拒绝也让人警惕,思想的渗透应当是无声无息无知无觉的。
“嗯……Y女士,我不妨就跟你直说了吧,你读我这种小短文,不要期待没有瑕疵,不要期待深刻。在我眼里,深刻若是远离了诚实的本相,同样是没有价值的。
“说到对人性的深刻认知,我不是还在观察学习么?我明知这种文章不讨巧不讨喜不会受欢迎,我还是会任性地发出去,看我之外的世界的反应。一个人不就是这样摸索和了解人性的么?不过我已经看出,Y女士是深谙人性的,也请Y女士不吝多多赐教在下。”
最后一句,S作家自己读来都有点暧昧,但是他却不想改。
就当投石问路。——这样想着,他就点击了信件发送。
那时已经深夜了,出乎S作家的意料,他竟然很快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看到她的回信的时候S作家简直有点心花怒放的感觉,而她信里的话语则完全是温软的女性的口吻和气质了。
“作家先生,你说得有道理。我也觉得润物细无声的教育方式是最好的。
“我仔细想了想,如果你表达得开心痛快了,写得愉悦,获得了满足,那么无论你写什么都没有问题。写作的意义不就是理清自己的思绪,真实表达自己吗?不拔高也不刻意伪装,只要真实呈现了自己,同时又能让自己在写作中获得某些愉悦和满足,那么就足够了。
“我说你很多地方太多道德绑架,我反思了一下自己,我不也是在用伟大作品的要素绑架你么?我这种态度显然不对。我要跟你道歉。“
几乎是读完信的那一刻,S作家就已经完全被她征服了——这个女人这么见解深刻,这么善变,这么……柔软。他觉得她已经被他的真实和勇气征服了。
再落笔回信,S作家的笔尖几乎带着柔情蜜意了:
“Y,请允许我这样直接称呼你。我不怕你批判我,但是我不会一上来就照单全收,我会思考也会为自己辩护,因为每个人的行为都会有一套自己的思想哲学在里面,不涉及大是大非的话,难以说绝对的对错优劣。但是我在辩护的过程中可能就会发现自己思想逻辑的薄弱处,那我可能就无形中接受你的观点了。
“我也常常反思自己和他人的不同。这些不同哪个更好一点?但是哪一个又是更接近正确的呢?正确的定义是什么?像苏格拉底说的,善与正义?
“生活有甜美的一面,就必然还有另一面,那个另一面或许就完全是这一面的背面。你想看哪一面呢?你会给人看哪一面呢?文学作品又该给人看哪一面呢?这些都是我一直思索而无解的问题。很多年了,我一直在独自苦闷地寻找写作的意义。啊,孤独是可耻的,也是没有成效的…….
“Y,我能感觉出你读过我很多的文字。你就像知音一样了解我的灵魂。不,不对,我觉得你已经像一道光穿透我的灵魂了。如你已经知道的(你一定是知道的,我觉得我的灵魂在你面前是赤裸的),我不够完美,甚至离完美很远,却敢写得好像自己很完美似的,无时无刻不在炫耀自己,给自己涂脂抹粉,简直自露其丑;我也很无知,却敢张口就说,好像自己无所不知似的,结果说出来的东西果然错得离谱,太丢人;在对待别人方面,我又总是忍不住指责别人,尤其自己都做不到却指责别人,所以我的文章读起来总是缺乏爱,缺乏自知,站位太高……然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我。
“但是,Y,我知道你并没有瞧不起这样的我,是不是?不然你也不会认真读我那么多文章了,并且坦诚地指给我看我的不足。我多么感谢你的坦诚,但是我又多么贪婪——通过我们之间的这些交流,我确定我迫切地需要像你这样的真正的朋友,做我灵魂的镜子,时时照出我的丑陋,让我去掉灵魂里的芜杂,与完美一步步靠近。
“Y,我可以像写作一样真实地向你袒露我的内心吗?那我会说,此时此刻,我多么期待我能够跟你一起探索未来。Y,我可以有这个荣幸么?”
很晚了,发出信,S作家完全没有期待会立即收到回复,他躺在床上,睡意全无,脑海里驰骋着五彩斑斓的画面,重温与Y女士这一日里的交流,这是多么让人愉悦而富有价值的一天!
几乎同时,一封只有一个甜甜的笑脸的信如同清晨的太阳,已然静静出现在S作家的信箱里。可以想象,早上醒来看到它的S作家欣喜若狂的样子,也可以想象,他将会怀着怎样喜悦的心情重新看待他写作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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