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答案(九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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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文学城)
98 君泪盈,潮已平 谭天诧异于我的风云骤起,不过当他发现我眼睛里渗出两颗晶莹的泪珠时,也立刻反应过来了缘由。他默不作声的拾起苹果,放到床头柜上。 “这水果花篮是扎伤你脚的那个同学刚才送来的,他说一会儿再来看望你。” 谭天的声音如清晨草地上的露珠,清晰透亮但又杂着一丝恐被阳光蒸发的怯懦。 我不管是谁的苹果,现在它就跟白雪公主里的毒苹果一样,我才不要吃。每次见到他和史云霞一起我就会倒霉,上次摔了一跤、哭了两天、驾照没考过,这次更糟糕,把自己弄进了医院。我不想理睬他,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把头扭到一边。 谭天伸手抚摸着我凌乱的头发,把它们整理到我的耳后,然后试图把我头扭转回去对着他。我想推开他的手,可被他牢牢抓住了。他轻轻掰了几下我的头,见我不肯屈服,只得作罢。他坐到我床边,慢慢俯下身来,紧紧搂住了我。我的双手被谭天固定在两侧无力动弹,没有再挣扎。 “林溪,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不要离开我,好吗?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永远……” 谭天用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跟我说过话,恳切里甚至透露着卑微。 他的脸贴着我的脸,我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流淌下来,流进我的嘴角,咸咸的。这是谭天的眼泪吗?他为我哭了。 他的眼泪就像一股清泉滴进了我的心里,我这刚刚从昏睡中苏醒,情绪起起落落,愤怒又紧绷的身心,仿佛接受了灌溉,像久逢甘露的禾苗一样渐渐舒展柔软下来,静静地享受着清泉的滋润。 方才因为昏迷缺失的记忆片段也渐渐被这温暖的怀抱唤起,我想起来在我被标枪击中的前一刹那,我就是这样紧紧的被一个人保护在他怀里。我当时背向着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但这如出一辙被包裹在怀里的感觉告诉我,那个奋不顾身扑到我身上的人一定就是谭天。 我很不争气的心疼起他来,缓缓的抽出被他压住的一只手,摸索着举到他脸颊边,抚去他眼角的泪水。“刚才你为什么要扑到我身上?标枪很可能会打中你的。” “哪有什么为什么?就是本能反应,我害怕失去你,我刚才真的太害怕了,我不能让你有危险。” 谭天果断的握住了我伸出来的那只手,十指紧扣在一起。 谭天的那句“本能反应”和掌心里的温度一样融化了我本就动摇的心,眼泪不经同意的溢出来。扪心自问,我不知道在他有危险时我是否能做到如此本能反应的护住他。 谭天用他的脸颊摩挲着我的脸,轻轻的吻着我落下的泪,顺着我的眼睛一路吻到了唇边。他缓缓的含住我的嘴唇,一点一点加大力道吮吸着。在他的温柔攻势下,我仅剩的一点儿怒气被彻底瓦解,身上的刺也一根根被拔掉了。我知道我们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但是我很贪恋这样的温柔,我舍不得跟他分开。一想到如果就此分手,一生不见,我的心像被绞碎了一样的疼,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经历了这生死一劫,之前的那些矛盾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谭天也许有错,但是机器坏了修好就行了,没必要就一定要扔掉。我说过我要为我们的感情做点什么,那就从听他解释开始吧。 我们俩的眼泪交织在一起,嘴唇里沾着泪水的咸涩,也夹着亲吻的甜蜜,劫后余生的百感交集把我俩像一对搭扣似的紧紧连在一起,谁也舍不得先放开。直到走廊里传来嘈杂的人声,我们担心被人进来撞见,才依依不舍的松开了对方。 谭天扶我坐起来,他怕我枕头不够高坐着不舒服,就脱下自己的运动服外套叠好垫在我头后面。其实平心而论,谭天除了我们纠结的这个不肯公开关系的问题外,平时对我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我们会闹别扭,他会嫌我矫情,可事后还是会尽量满足我的要求。 我们有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的好好看着对方了,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谭天用大拇指抚干了我眼角的泪痕,率先开口说:“想听我讲故事吗?我给你讲讲我小时候家里的事,还有我和我妈妈的事?” 我当然想知道谭天的一切,那些没有我的时间里他的生活是怎样子的。我还特别想知道关于他妈妈的事。他曾解释过好几次当时没有追我的原因,但我觉得他始终没有说到那个最根本最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他妈妈。每次他都含糊其辞的一笔带过,就像那天欧阳飞宇说的那样,我也觉得这才是他不愿公开我们关系的根本原因 现在他终于愿意告诉我了,我点点头轻轻的 “嗯” 了一声,期待的倾听着。 谭天略略思索了一下拉开了回忆的闸门:“我跟你说过我家有兄妹三人,我哥比我大两岁,我六岁半那年妹妹出生了。从小时侯到现在有一幕场景一直会出现在在我脑海里。那是寒冬腊月和春寒料峭时的傍晚,当时我还没开始上学,每天太阳西斜时我就抱着襁褓中的妹妹,站在门槛外面的平地上,看着地平线上的夕阳逐渐地褪去红色。天慢慢黑下来,我守望着地平线的那端,希望妈妈骑着自行车的身影从那边出现。我等着妈妈回来做饭,妹妹等着吃奶。” “那你爸爸呢?还有你哥哥,怎么不帮着轮流抱妹妹?” “我爸爸工作经常要到外地去,一去就是几个月,常年都不怎么在家。我哥哥是个调皮贪玩的性格,虽然比我长两岁,但经常玩得忘了回家。” 谭天说起他贪玩的哥哥,很纵容的笑了笑,仿佛他才是那个哥哥,自己在家干活,而放纵弟弟出去玩。 “那你怎么不出去玩?” 我感觉谭天小时候也该是个淘气爱玩的样子啊。 “我也想出去玩,以前我都会跟哥哥一起去,但有了妹妹后,我觉得需要帮妈妈照顾妹妹。” 谭天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后才说,“妹妹的出生让我瞬间变得懂事了。” “为什么?因为家里终于有一个比你小的需要照顾,家里人不再关注你了?” 我嬉笑着说。 因为小时候大人经常会开玩笑问我要不要个弟弟妹妹啊?我就坚决的说不要,我说有了弟弟妹妹,妈妈就不喜欢我了。这会儿我就自以为是的把自己那套想法加到了谭天身上。 谭天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也笑,而是一脸严肃的说:“你上次问过我,计生委怎么会允许我家有三个孩子的?” “嗯,是啊。” 我在溜冰那天问的,当时我觉得谭天神色有些遮掩,不是很想说,就没再继续追问。 谭天低头用手摩挲着我的被角,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思忖了片刻后说:“计划生育当然不同意,可我爸妈希望再生个女儿,于是我妈偷偷跑到农村亲戚家生的,回来后就被计生委发现了。他们把我妈妈超生的事情登在当地日报上指名批评。我当时刚认得了一些字,看到那张报纸时心里无比恐惧,觉得自己家犯了天大的错误。” 我惊讶的张大了嘴,我从来不知道违反计划生育还要被登报批评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嬉笑有多么不合时宜。父母是孩子的天,当孩子以为父母犯了很大的错,天要倒下来时,心里会有多么的惶恐,之后会留下多大的阴影。我突然心疼起七岁时的那个谭天了,主动握住了他放在我病床边的手。 谭天翻过手掌把我的手罩在他的大手下,缓缓的说:“除了登报批评,计生委还要我们家交一万元罚金。” “一万元?这么多!” 计划生育的处罚方式一个比一个匪夷所思,我同情的看着谭天。 虽然知道计划生育政策严厉,但是还是第一次从身边的例子里得知罚款额度这么大。那个年代连个万元户都是稀罕事,谁家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这落到谁家里似乎都是一场灾难。 “后来计生委同意我们家分十年支付罚金,但即使这样每个月也要付八十多块钱。你知道那个时候大家收入都低,我爸妈两个人每月工资加起来也不过三百多块,还要养活三个孩子。我当时就觉得家里经济很困难,心理负担很重。” 谭天眼睛盯着被子,没有看我。 我想他大概觉得这事多少有些不光彩,怕说给我听影响他在我心里的形象,所以一直缄口不言,现在即使说也很扭捏。我把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谭天感觉到了,抬起头朝我咧了咧嘴,然后继续说:“那时候舅舅、舅妈对我们家有很多闲言碎语,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变得特别懂事,我决心必须要为妈妈争口气,不要被舅舅舅妈看不起。我还决定要帮妈妈减轻负担,体力劳动上的负担和经济上的负担。” “你自己还那么小,你要怎么帮你妈妈呀?” “我可以干很多活的。除了帮助照看妹妹,我还可以分担很多家务事,譬如去买米、面、油甚至搬煤球。我最喜欢买面粉,因为很好玩。你买过面粉吗?” 谭天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点贪玩的笑容。 我傻乎乎的摇摇头。从我记事起我家就有警卫员、有保姆,别说从来也不会轮到我去买这些重物,我连这些店在哪里都不知道。 “粮店有个面粉机,定好了买的量,在机器下面放好面粉袋子,面粉就会从机器里面倾盆而下,哗哗哗的像下起了大雪,这是我最喜欢看的一幕。买完了我就把面粉袋抱回家,不过通常到家的时候我的身上、手上甚至脸上都沾了很多面粉,像只花猫。还有搬米,搬煤球,反正这些简单的体力活我都会抢着帮家里干。” 谭天把这些体力活当作趣事,像讲故事似的讲给我听。 “不过那时家里最辛苦的活是洗衣服。我们家人多,男孩子衣服脏得快,妹妹年纪小一会儿吐了一会拉了,也时常要换衣服,基本每天都有一大盆衣服要洗。到冬天的时候,冷得刺骨更是辛苦,我妈的一双手长期都有裂开的口子,还经常生冻疮。因为总是泡在冷水里,指关节得了关节炎,像胡萝卜那样红肿粗大,有些关节连弯曲都很难。我要帮她洗,她总说我洗不干净不让我帮忙。 我想让妈妈买一台洗衣机,可是你知道家里经济捉襟见肘,没有多余的钱。后来我就在空余时间去河边钓鱼钓虾抓螃蟹,卖给菜场里的小贩们,攒了几十块钱。我妈和邻居家的阿姨都在印刷厂工作,经常有糖烟酒的包装纸盒需要折起来,每折五十个纸盒可以得四毛钱。我除了帮妈妈折家里的纸盒,还瞒着妈妈到邻居阿姨家帮忙折,以便多挣点钱。我就这样攒了大半年的钱,再加上往年藏着的压岁钱,一共两百来块,给妈妈买了个水仙牌洗衣机,双筒带甩干功能的。当时舅妈家都还只有一个单缸洗衣机。” 说到这里谭天的眼里闪着自豪的光芒。 在我犹豫着该穿哪条漂亮裙子去参加钢琴表演时,在我为生日蛋糕该用鲜奶油还是巧克力发愁时,谭天在搬着煤球,在为几毛钱的纸盒子熬夜。这让我突然对自己丰富的物质生活莫名的生出了愧疚感,我忽然很遗憾自己为什么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日子,不然我和谭天的心是不是会靠得更近些。 我掩饰着惆怅夸奖他说:“你妈妈一定很高兴吧?有个孝顺的儿子。” “没有,妈妈看到洗衣机很生气,以为我是偷了钱买的,要打我。后来得知真相,她又一个人躲到屋里偷偷的哭。” 谭天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看上去像是带着点自嘲,觉得自己办坏了事的表情,可是他微微下垂的眼角和鼻翼两旁浅浅的皱褶告诉我,他内心里的酸疼。 “你妈妈那是高兴加心疼你。” 我把手指放在他的掌心轻轻的揉搓着安慰他。 “是,她就是这样,心疼孩子,心疼丈夫,就是不知道心疼自己。我印象当中她只要醒着的时间都是在劳动,她把所有时间和心思都用在照顾我们三个孩子身上。天冷了要及时给我们添衣服,生怕冻着,天热长痱子了又是各种偏方清火祛热。我们当中如果谁生了病就更麻烦,孩子间容易传染,她就独自不眠不休的照顾生病的孩子,让家里其他人隔离开来,就好像她自己是铁打似的百毒不侵,明明累得直不起腰来了也不吭一声。 我刚上小学时候,因为爸爸工作关系从郊县迁回到了市里,需要给哥哥和我办转学手续。市里那所小学的教导主任看哥哥前一年成绩不大好,不愿意收,我妈急得一下子跪到地上求人家。我当时站在一旁觉得特别心酸难过,拼命扯着她的衣服不让她跪。” 谭天眼圈渐渐泛红,他用力眨了几下眼,仰起头看向对面墙上的挂钟。 四点二十分,时针和分针几乎重合在一起,仿佛妈妈抱着孩子,亦步亦趋的挪动着步子。谭天与他妈妈之间就有着这样一种特别紧密的连系。他们好像一对北极熊母子,在长期严寒的冰雪里生活,比在风和日丽的生活更加需要相互依偎。他们在艰苦岁月中累积起来的一分一毛,比安逸环境下的奶油蛋糕更加深刻的烙在心里。 我现在能理解为什么他妈妈告诫他不要在大学里谈恋爱时,他会那么唯命是从了。他打心底里心疼他妈妈,不愿意忤逆她,让她不开心。 我怜惜着谭天幼年生活的不易,但同时心里也隐隐生出担忧。谭天这么顺从他妈妈,那么如果他妈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他是一定不会反抗的。而从他遮掩我们关系的表现看,不仅仅是因为恋爱时间比他妈妈规定的要早,而且是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是他妈妈心目中的理想人选。 我犹豫了良久,终于问出了一直积压在我心中的问题:“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妈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