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谷雨立夏间》8 老客人新朋友
谷雨在家对面送好外卖，调转车头来到家门口。刚才有个客人订了外卖，紧赶慢赶送到了，却说不要了，送给了谷雨，还塞给他三块钱小费。拿着暖暖的外卖盒，谷雨正好送回家给妈妈：里面是一大盒炒饭。
“你怎么还跑外卖啊？”郑秋宜看见儿子回来，又心疼又疑惑。
谷雨笑笑：“店里不忙的时候我就出来帮着送外卖。也算是顺道熟悉了这一片地区了。”
“噢，别太累了哈。”
“没事的，妈咪。我年轻，有体力。我先走了，拜拜！”谷雨又开车送了一单外卖，然后赶回店里，正好是上座率高的时段。小店坐满了人，门口还有几个等座位和观望的客人。
隔壁广东餐馆生意也不错。这家广东菜是香港来的包氏父子开的，老店在唐人街。谷雨进进出出，会研究他们贴在窗户上的菜单，会留意他们翻桌子的频率，会计算前堂的人手。在后院搬货的时候，也能观察隔壁餐馆进货量和规律。
五官敏锐，记忆力优异，让谷雨的“商业侦查”很有成效。每天他收工回家，都会和爷爷汇报一下当日的心得。谷爷爷认真地记在一个笔记本上。周一谷雨休息，祖孙二人会开车出去看可能的餐馆地点，观察午餐和晚餐的潜在客流量。三个月下来，他们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宏图：要找到亚裔多的地点，但是也不必全是亚裔。要安全，好停车，当然也不能太贵。于是，他们看上了旧金山不远的D市。那里华人和菲律宾裔很多，也有工薪阶层的白人和少部分的西裔。治安不错，消费中上，正是谷爷爷喜欢的设置。他们还观察到菲律宾裔的居民个性开朗，喜欢吃喝玩乐，花起钱来不手软。这个就更好了。
在等待合适地点有餐馆转让的时期，谷雨继续在牡丹园打工。他今年就十九岁了，对于自己的前途，也多少有一些考虑。餐馆熟识的客人都很喜欢他，也会问他是不是打算继续读书。谷雨总是笑笑说：“没想好。”
其实，谷雨还是希望回到校园的-------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读书或者做学问，而是因为他从小以来的梦想一直没变：当一个侦探。他觉得，不可能凭空可以当侦探的，他需要专业学习。可是如何在美国可以当侦探呢？去当警察吗？他还没来得及好好了解。不过，有时候不得不赞叹命运的安排。就在谷雨对未来懵懵懂懂的时候，他遇见了自己未来的挚友和恩师。
那天是周二，客人少，冯老板去进货了。午后的店里很安静。前堂没什么事情做的丽丽和谷雨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后面，帮后厨包锅贴。这时进来一个客人，丽丽起身招呼：“嗨，Steve！好久没来，出差啦？”
那个叫做Steve的男子看起来五十岁上下，中等偏上的个子，体态稳健，穿着一件暗灰色的风衣，里面是淡棕色的粗线高领毛衣。他头发有点稀疏了，但是卷发掩盖了这种局面，面容看来有亚裔血统，也许是个混血儿？谷雨又瞄了他几眼：金丝眼镜框，目光冷静的双眼掩藏在高高的眉骨下面，薄薄的嘴唇紧紧地闭着，看见丽丽打招呼，才扬起来一边的嘴角，点头致意。餐馆里没别的客人，他有大把选择，却挑了最后面和谷雨他们并排的一张餐桌旁坐下。背对收银台，面向大门，从容地放下手里的一本书，脱下风衣折好，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谷雨喜欢观察陌生人，他不由自主猜测：大学教授？个性孤僻？单身汉？
谷雨起身到后面去准备茶水餐具。再出来的时候，看见丽丽已经在帮他点菜了。
“嘿，这是老客人？”谷雨在后厨小走道里问丽丽。
丽丽一边给客人盛白饭，一边说：“对，常来。人不错，就是有点闷。”
谷雨又伸头张望了一下，说：“我猜，他单身，教书，小费给的不错？不喜欢辣，也不吃甜食。嗯......没带过女人来吃饭？”
丽丽睁大了涂着厚重睫毛膏，贴着双眼皮贴的眼睛，赞叹道：“神了啊，谷雨你好厉害，怎么知道的？”
“锅贴包好没？”冯老板在后厨喊道。
谷雨立刻回话：“马上马上！”
丽丽则小跑着进后厨拿菜。谷雨得意地回去包锅贴，余光看见那个Steve已经稳稳地喝着热茶，开始读书了。
Steve点了一个芦笋牛肉，一个番茄鸡蛋汤，一碗白饭，吃得很安静，似乎津津有味的是手里的书，而不是眼前的菜。
谷雨和丽丽依旧一边聊天一边包锅贴，两个年轻人说笑着，声音不由自主地响了一点点，正好收进了Steve的耳朵。
“谷雨，你还没告诉我怎么猜到的？”丽丽偷看了一眼专心读书吃饭的客人，问。
谷雨摇摇头，示意不好在这儿讨论这个问题。他说：“观察分析呗。我看你啊，最近睡眠不好，遇到了拿不定主意的事情？”
“哎，你咋知道的啊？神啦！”丽丽的嗓音提高了几分。
谷雨有点得意，说：“你那黑眼圈是粉底都盖不住的。还有，你开始咬指甲！”
丽丽瞪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Steve扭过头，微微一笑道：“丽丽，应该是有男生追你吧？你有点喜欢他，但是拿不定主意。”
丽丽惊讶地跳起来。一来这个Steve平时不大说话的，二来，他说的一点不错。
谷雨的眼睛也瞪大了。Steve看着谷雨的样子，问：“你说说看，我为什么这样讲？”
又好好瞄了一眼丽丽，谷雨犹疑不定：“你换了新发型？不对，不是换了，就是早上吹了吹？比平时用心。”
Steve赞许地点头：“不错嘛。还有啊，刚才我看见她在镜子前补口红，那是一只几乎没用过的崭新口红。有烦恼，但是又有心情梳妆打扮，所以说，这位同学猜的应该是对的。”
谷雨咧开嘴笑了，站起身来，说：“谢谢！我叫Rain，中文名字是谷雨。没想到你中文这么好。”
“为什么这样说？我就是华人啊。只不过是第三代。但是我喜欢学习中文。谷雨，好名字，父母喜欢研究节气？”Steve问。
“是我爷爷啦。”谷雨笑笑：“你是大学教授？”
“嗯。猜对了。我在州立大学教书，不过我也在私人公司工作。”Steve说。他放下书本，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眼镜和书本？”
谷雨眨眨眼，道：“也不完全。就是感觉吧。”
“你的直觉和观察力都很不错啊。有空来听听我的课？”Steve递上来自己的名片。
Forensic Science？谷雨忽然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涨了起来。“喔，法医学？”他问。
Steve抿了一下嘴说：“嗯，应该叫司法鉴定。包括医学鉴定。”
“噢，明白了。那么和criminalistics有什么不同？”谷雨认真地问，丽丽在一旁一头雾水。
“基本相同。你看来对这些很感兴趣？”Steve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闪发光，让整个人都鲜活起来。“难怪你喜欢观察别人呢。很好的习惯啊。你在哪里读书？高中毕业了吧？”
谷雨垂了一下眼睛，道：“高中毕业了，目前还没想好以后该怎样。家里......家里也需要我的帮助。”
Steve点点头，说：“我理解。可以半工半读嘛。先去City College拿一些课，以后也许可以转学分呢。”
谷雨笑着用力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夏天就开始。希望明年可以正式读大学。我明年就二十了。”
“想好自己的道路，不算晚。”Steve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谷雨立刻拿茶壶给他添茶。
“Steve，你教哪门课啊？”谷雨问。
“Trace and Impressive Evidence。也教lab。”Steve在谷雨眼睛里看见了热望。他笑着说：“你有空可以来听课。不过，这堂课算是criminalistics里比较难的一堂。也欢迎你来我们公司看看。”
谷雨这才想起来Steve的名片背面还有几行字：
Scientist，Golden Magnify Glass，Micro-analytical Laboratory
他迷惑地抬起头，看向Steve有点得意的含笑的眼睛。“科学家？”
Steve点点头说：“对啊，我们都是科学家。这是一家微物证分析实验室。我以前本科是读化学的。”
“微证物？很小的东西？头发？”谷雨的心开始狂跳，有点血脉喷张的感觉-----与小说里形容的男生第一次看见心仪女生的怦然心动很是相近。
“对，头发是一种。不过还有很多东西，比如纸屑，植物花粉，粉尘，食品颗粒，织物纤维，金属刮层，等等。”Steve抬手看了一下表，说：“抱歉，我得走了。下午还有一堂课。”
他留下现金，对谷雨说：“不用找了。年轻人，努力！做自己喜欢的东西，是一辈子的福气。”
Steve转身出门，回头冲谷雨笑了一下。谷雨愣在原处，觉得心里被打开了一扇门，又好像是拿着手机到处找信号，忽然在一个特定的角度就出现了“五条杠”。
接下来的时间，谷雨都不知道是如何过的。老板娘私下里提点他：“专心一点啊，怎么回事？”谷雨才如梦初醒，立刻投入到工作中。但是过了不一会儿，他的脑子里又开始运转Steve提到的可能性了。也许，自己真的可以读大学，读自己喜欢的东西，将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可是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啊，无法复制Steve的事业轨迹，化学是他最讨厌的东西了。好在这条路应该很宽吧？他迫不及待下班回家，好好研究一番，先过下瘾再说。
“谷雨！”老板娘压低了嗓子，但是指责的态度毫无掩饰。“有客人啊！”
谷雨刚才在擦桌子，本来一个桌子擦个三四下就可以了，他估计擦了七八下，的确是分心了。没想到快关门了，还有客人来。他抬头一看，是邻居立女士。
“您来外卖？”谷雨上前打招呼。
立初霜刚才推门探了个头，现在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米白色的薄呢子短大衣，脖子上是青紫色的羊绒围巾，气色很好，眉眼间是忍不住的喜悦。
“你们没关门吧？今天有点晚了，就外卖几个菜。”她笑着说。
谷雨立刻放下抹布，拿了餐牌迎上来。“没关门呢。您看看想吃点什么？”
立初霜接过来餐牌，看了看说：“一个炒饭，一个腰果鸡，一个炒豆苗，对了，我女儿特别喜欢你们的炸糕，要一份。”
“好嘞！”谷雨跑到后厨下单，冯老板第一个跳起来：“你有没有眼力价儿啊？这个点儿了，油锅早关了，哪来的炸糕？”
“噢，对不起。不过，小锅也可以炸吧？老客人，喜欢咱们的炸糕，特地跑过来。您看......”
“十五分钟！滚！”冯老板脸色还是难看。
谷雨不在意，笑着喊一句：“冯老板发大财！”然后转身出门。
立初霜看见餐馆已经准备打烊，于是说出去等，不影响他们打扫。谷雨他们于是开始擦桌子，翻椅子，拖地板。在窗口的时候，他转头瞥向窗外，看见立初霜在打电话，而她旁边的一辆车前，一个女孩子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穿着宽大的浅色毛衣，浅色长裙，深色长统靴，背对着谷雨，半抬着头，一头瀑布一样的及腰长发慵懒地披散着。她的人在寂静的晚冬夜色里，呈现出来一种说不出的冷色调，连路灯黄色的光线都温暖不起来。
谷雨转过头来，一边干活，一边想：那女孩应该十五六岁？看她抬头的角度，是在看月亮还是星星呢？
立初霜拿着谷雨送出门的外卖走了。谷雨发现那女孩子已经坐进了车里。他快步跑回餐馆，脑子里还是女孩子秀美的长发，一不留神，脚下打滑，摔了个仰八叉，后背被桌角磕得生疼。
“毛手毛脚，活该！”冯老板看了，有点幸灾乐祸。
老板娘看着谷雨爬起来，问：“没事吧？唉，咱们这个地砖太滑，尤其是湿的时候。你们平时一定要小心不能滴水，客人摔一跤可是麻烦死了。”
“知道了。”谷雨应承道。
好不容易回到家，他冲了凉，喝了妈咪留的老火靓汤，等回到卧室，才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后背有一大块淤紫。他顾不得那么多，赶紧上网查看，在Steve工作的公司网站里游荡，兴奋又迷惑。
网站主页就一句话：We solve problems。
不是发现线索，而是解决问题？
“我们建立这个实验室的目标是以科学的方法和调查手段服务于那些希望给复杂而困难的问题找到答案的人”，这行小字让谷雨肃然起敬。
他再去翻看公司主要人员，好多PhD，真的是科学家啊。谷雨仔细阅读那些科学家的简介，发现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从小对刑侦、法医等等特别感兴趣。他们平时工作所分析的东西五花八门，有爆炸残留物，古老的指南针上的泥沙，食品污渍，埋在皮肤里的手术线，等等。
公司服务范围是律师、地检官、医院、保险公司、厂商、甚至是警察局、FBI......谷雨看得眼睛都一眨不眨的，一边看一边记下不认识的单词，翻看字典，不知不觉到了深夜。抬头望向窗外，一轮满月高悬于漆黑的树冠上方。
看来自己刚才猜对了，那个有一头秀发的女孩，抬头望着的，应该是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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