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谷雨立夏间》9 黑珍珠
立初霜拎着外卖坐进车里,从塑料袋里面拿出来一个小盒子,递给立夏,说:“来,先趁热吃炸糕。应该比上次还好吃。饿了吧?”
立夏接过来盒子,打开一看,炸糕表皮酥脆,里面的豆沙隐约可见,小心地咬一口,软糯又焦脆的皮,甘甜的馅料,真好。她扭头看了看立初霜,笑了一下。
这微微一笑,让立初霜鼻子发酸。她想起来立夏从小就是个乖巧的姑娘,无论手里有什么好吃的,都会让妈妈、爸爸或者小姨尝一尝。今天的立夏还不能恢复到那样的互动,可是那一笑,就是进步的表现啊。
立夏品着炸糕的甘甜,又扭头看了看餐馆,里面有一个高个子男生的背影,刚才是他送外卖出来的吧。妈妈说他住在对面的街上。
“月亮好大啊。”立初霜缓缓开车驶向家的方向。
立夏没有回应,但是立初霜在她明亮的大眼睛里面,看见了如星辰般闪烁的光彩。今天她们都很开心。心理辅导卓有成效,医生建议带立夏多做一做以往喜欢的活动。立初霜二话没说,就带着立夏来到了Foster City的一个冰场。
立初霜去租冰鞋,回头看见立夏双手按在玻璃上,鼻尖凑近,目不转睛地看着冰场上的老老少少。待她听见立初霜唤她的名字,才转过头来,长长的睫毛上凝着几滴细小的泪珠。
立夏换好了冰鞋,立初霜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给她戴上,轻柔地把长发从围巾下拉出来,鼓励地说:“去玩吧。”
立夏愣着,微蹙眉头,眼里的疑问立初霜明白:“妈妈你不滑吗?”
立初霜笑笑说:“妈妈累了。你自己去滑吧。”
立夏轻轻点点头,剁着冰刀,拉开门,走上了冰面。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被包容在特别温柔、特别纯净的一种冰气里。轻轻蹬了一下右脚冰刀,立夏缓缓滑了出去,好像进入了自己熟识的旧梦一般,即放松又兴奋。她一步一步,越来越大幅向前,好像要抓住梦里若隐若现的线索一样。那前面有光,有声音,有人影,有未知一切的答案。
立初霜看着立夏在冰场外圈一圈又一圈地飞驰,越滑越快,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她可千万别摔了。刚才立夏看自己,明白地是在问:“你不是很喜欢和我一起滑冰吗?为啥不来?”
是啊,她妈妈立晚秋年轻时是运动高手。立夏记忆的灵光乍现,是立初霜盼望的,也是害怕的。什么时候,当她完全记起来往事,也许就是自己难以面对她的时候了。
当年在大学的时候,立晚秋就是乒乓球队员,经常在课后练习。她穿着红色球衣,敏捷矫健的身影,曾经是运动场中的一道靓丽风景,像是一团火在上下窜动。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男生的目光。立初霜有时候会去看她比赛,才被男生发现有那么一个“立晚秋的复制品”。
当年的陆一鸿,是不是就是让那团火勾走了魂?
眼前冰场上的立夏,一样敏捷矫健,轻盈如燕,却像是一枚包含宇宙寂寞的流星,一次次在立初霜眼前扫过,在身后淅淅沥沥地洒落着冰凌花。
立夏飞奔了几圈,累了,跑出来坐在长椅上喘气。她两手在身边撑着椅子,优雅地伸着两条长腿,脸上带着少见的健康红晕。
“累了吧?我去买杯热可可给你?”立初霜说着就从提袋里拿出来钱包。立夏轻轻地接过来钱包,站起身,咚咚的地剁着冰刀,向小卖部跑去。
这是出事以后她第一次如此明显地、愉快地和立初霜互动啊!而且她勇敢地自己去点饮料!立初霜喜不自禁,眼眶发热。
过了一会儿,立夏一手咖啡,一手热可可回来了。她喝了几口,然后放下杯子,又跑向冰场。这次,她直接滑到了中间,轻柔伸展手臂,慢慢旋转,像是随风拂动的柳叶,又像是飘落的白色花瓣。
熟悉了一会儿旋转,立夏开始谨慎旋跳,只是一小圈------跳起,落下,扬起手臂,伸展一条腿,再跟着猛滑几下。就这么慢慢地跳动,沿着内圈,用冰刀在冰面上画出一个又一个完美的螺纹。
“哇,那是你女儿?那个一身白色的小美女?”立初霜被身边一个赞叹有加的妈妈吓了一跳。
“是啊,很久没滑冰了。她从小训练的,水平不错。”立初霜心里一阵自豪。不过,想起来以前立晚秋自豪的脸色,她又感到莫名的酸意。立晚秋曾经什么都有,生个孩子也成了仙女。
立夏滑到了冰场中央,稍微顿了一下,低着头有点心不在焉地转着小圈子。猛然间,她扭头看向外边的妈妈,抿了一下嘴,身体开始发力高速旋转起来。她一条腿轻轻翘起,手臂轻柔起舞,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延时拍摄的花朵吐蕊的录像回放,她裙裾飞扬,勾勒出青春有力的身材;黑发如帜,温柔轻抚着纯净如冰雕般的脸。
立初霜忽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和犹疑:她会不会终有一天,如一只白鸟一样,振翅飞走,不再回头?
那天立初霜回到家,和立夏一起吃了晚饭,立夏缩回自己的小窝,没再出来。立初霜照例先洗澡,然后换上灰色大毛衣居家服,在书桌前坐下,翻开书本,开始学习。
上次和律师见面,回来读了所有资料,她现在算是完全明白了:立夏父母留下的钱和地产,自己是动不了的。那个曾经可变更的(revocable )生前信托,在立夏父亲去世以后,就已经成了不可变更的了(irrevocable)。
如今,这个生前信托的受托人和管理人是一家公司,他们依照信托条款,每个月给立初霜一笔她和立夏的生活费----很宽裕,但是,对立初霜来讲,很僵化。任何财产她都碰不了。等立夏到了二十一岁,会有另一笔比较大的款项支付给立夏。到她二十五岁的时候,立初霜监护人的身份就会消失了。
立初霜现在其实不需要太多钱。她以前在美国公司香港分部工作,收入还不错,有一些积蓄。因为一直身体欠佳,她的职业野心也有些苍白。不过现在不同了,她可以在美国展开新的生活,新的职业规划。美国这几年经济还可以,尤其是地产这一块,可谓是蓬勃发展。如果进入地产行业,自己投资管理一些资产,也不错。
那个成天在她身后叫着“姐”的地产经纪,让立初霜有些看不起。生意哪有这么做的?一上来就把自己摆在了卑微的地位。换做她立初霜,绝对要做出一种姿态来-----让她的客户信赖,甚至依赖她。有着心理学和商科基础的立初霜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地产经纪赚佣金,就算一年忙死人,也不过是几十万的收入。唯有圈钱,投资,让别人的钱为自己服务,才是正途。
无论如何,立初霜决定,先考一个地产经纪执照再说。她喝了一口茶,翻开书本,刷题。
夜色渐深,窗外黑色的大树上传来猫头鹰低柔的咕咕声。远处有轨电车轰隆而过,让人可以想象空荡荡的车厢和里面不断转动的光影。立夏和立初霜两个人,在各自的空间里悄然无声地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立夏的思考方式是画画。在今天的一组眼睛素描旁边,她画了滑冰的少女,画了自己的双肩包,画了书本和笔。她知道自己以前是上过学的。可是学校在哪里?自己的朋友呢?老师什么样子?教室在几楼?一切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好像是潜在水下的人,想努力看清岸上的世界一样-------非但看不清,还觉得越来越窒息。
她翻开相册,看见和自己一样年纪的几个女孩。她们应该是自己曾经的朋友吧?还有爸爸,他的面容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相册里的老妇人,听妈妈说,是姥姥,就是妈妈的妈妈。
最多的镜头,是妈妈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光:她抱着襁褓中的自己;她抱着梳着冲天揪的自己;她搂着坐在她腿上的自己;她和自己一起吃冰糖葫芦,一起去海洋公园......那一切美好鲜活的日子,怎么全都记不住了?看起来都是别人的人生。
立夏觉得头疼起来,她钻进被窝,蒙住头。黑暗中,她又看见了那双眼睛。现在她越来越肯定,那是一双男孩子的眼睛。他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或许大上几岁?他的眼睛那么好看,他也一定很帅吧?他的眼睛那么真诚,他也一定很温柔吧?
是在哪里看见过他呢?能够那么真切地看见他的双眼,当时是不是离他很近?如果在街上遇见,能认出他吗?他能记得自己吗?他能认出自己吗?
他是谁?他又在哪里呢?
立夏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她和妈妈一起在一个大都市的酒店喝下午茶。周遭的声音和光影都模模糊糊,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妈妈温柔的眼眉却那么清晰。她穿着鹅黄色的薄羊绒开衫,里面是珍珠白的背心裙,带着一条细细的金色项链,上面挂着一颗大大的黑色珍珠。妈妈浓密的齐耳短发中,一对梅花形状的耳环若隐若现。
那梅花好漂亮,薄金属塑形的花瓣,细小珍珠做的花心,银色的花闪烁着温润的光彩。银色的?怎么自己的梅花是金色的?
立夏猛然醒来。她从被子里钻出来,看见床头柜上台灯下那朵金色梅花的发卡。同样的款式,妈妈也有一朵,是胸花。妈妈从来没解释过,这两朵花是不是曾经是一对耳环。
她伸手小心把那朵金梅花捡起来,在手里把玩。金色,银色?也许,很多东西在梦里都褪色了吧?好像刚才梦见点心提篮里的美食,似乎也没有颜色。不过,妈妈的衣服是有颜色的。还有,她暗红色的指甲.......
立夏侧耳听到卧室外面有动静。妈妈还没睡吗?都一点钟了。立夏想去喝水,于是把脚伸进绒毛拖鞋里,开门出来。看见客厅一角的落地灯还亮着。妈妈背对自己,戴着耳机,在新买的电子钢琴上,十指上下飞舞,弹得正入情。她的身体随着立夏听不见的音符而摆动,虽然背对着,立夏都似乎能看见她七情上面的样子。这是一支什么曲子?
自己似乎是学过琴的。妈妈也是接受心理医生的建议买了这架电子钢琴。可是立夏手指摸着琴键,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和下午穿上冰刀的感觉差远了。妈妈这么会弹琴,难道自己以前不喜欢?
立夏开始头疼,于是连水也没喝,又转身回了卧室,钻进了被窝。
客厅里的立初霜,完全沉浸在命运交响曲的波涛翻滚之中。黑白琴键之间,是她最能放开自我的地方。她可以跟着琴键的敲击,一下下触碰自己的神经,激荡出说不清的快感。在琴声起伏奔涌之中,她可以忘记自己是谁,可以不必扮演各种角色,进入忘我的境界。
从小到大,立晚秋输给她立初霜的唯一的东西,就是音乐。
当然,从今往后,立晚秋永远也赢不了了。因为,她死了。
立初霜不知弹了多久,直到大汗淋漓才罢手。去冲一个凉,喝一杯自己调制的花草茶,很快进入安眠。
第二天早上,她精神抖擞地起床,出门锻炼身体,和马路对面晨跑的大男生打了个招呼。那孩子似乎不上学,只是在餐馆打工,可是看起来却不是池中之物。立初霜看着他健美的背影,心里好生羡慕。不知立夏什么时候能这样全身心地充满活力?
回到家,立初霜做好早饭,和立夏一起吃。她正专心地翻阅《星岛日报》,忽然觉得立夏盯着自己。
抬起头来,才明白立夏盯着看的是自己的项链:金色链子,一颗硕大的黑珍珠。
“喜欢吗?”立初霜问。
立夏眨眨眼睛,微微点了点头。她背对着晨光,长发在脑袋顶上挽了一个松乱的发髻,周遭的碎发被朝阳染成了金色。逆光的脸庞看起来好像半透明的羊脂玉一样纯净。一丝微笑在她嘴角绽放,让立初霜快喘不上气来。
她伸手到脖子后面,摘下来那根项链,直接为立夏戴在了脖子上。
立夏抬起手,轻轻触摸那枚黑珍珠,想到昨夜的梦,一脸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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