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谷雨立夏间》14 立夏这一天
一晃到了2006年的初夏，正是立夏生日的那天，立初霜开车去东湾，顺利地考到了地产销售人员执照。她特地绕道去Lady M 买了一个抹茶千层饼蛋糕，打算和立夏回家庆祝一番。
立夏这段时间进步惊人，语言能力基本恢复，只是很多时候比较羞怯，不愿意说话罢了。但是当她第一次开口说句子的时候，就是说：“妈妈，我爱你。”立时三刻让立初霜泪崩。
立夏积极参加小组对话活动，还去图书馆给小朋友读书，语言能力突飞猛进。连语言训练师都赞叹不已。心理医生也认为她的记忆恢复良好，现在改为每隔一周才见一次面。大家都夸立初霜和立夏是了不起的一对母女。
黄昏中，立初霜的车开在旧金山海风习习的路上，觉得整个城市都镀上了一层让人踏实又雀跃的金色。渡轮大楼矗立在沿海大道上，远处可以眺望到海湾大桥的身影。马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都显得休闲随意而充满了艺术个性。
春末夏初，是旧金山最美好的季节。好多家门口都是鲜花盛开，让立初霜忽然就有了拥有自己房子的冲动。她要好好地把那属于自己的房子装修成一个无比温馨的家-----她和女儿的家。
前几天房东太太提到想卖了房子，正中立秋霜下怀。现在房价大涨，开始让一部分房主担心曲线到了顶峰，有抛售套现的想法也不出奇。而旧金山为了保护房客利益，以免房东为了高价卖房子赶房客，出台了种种措施，几乎不给赔偿费就很难请人搬走。独立房还好，立初霜她们住的这种几个单位的公寓更是麻烦。立初霜的一年合约还没到期，她如果主动提出搬走，估计房东开心还来不及呢。
不过立初霜知道，急事缓办。她要先找一家地产公司，然后对湾区各地熟悉起来。立夏恢复得不错，秋天应该可以上学去了，那么找学校也就提到了日程上。当妈妈，尤其是单亲妈妈，真的不容易啊，八爪鱼的功夫要修炼好。不过，立初霜乐在其中。她喜欢有挑战的事情。
她一边开车一边想，现在但凡是个人都能拿到经纪执照似的，所以，自己将来不能和那些剪头发、买菜的兼职地产经纪走一样的路线。她需要进入高端市场。立夏父亲留下的一栋房子在半岛地区，目前出租，不过资产管理公司说过，他们可以根据生前信托条款，为立夏提供同等的住房。她们来美国，落脚点选在旧金山就是为了立夏看医生方便。以后还是要搬到半岛地区，那边学校也不错。关键是豪宅多。旧金山的豪宅也有不少，给立初霜的感觉就是那种老钱家庭，自己很难混进那种圈子。但是南边就不一样了，很多科技新贵，也很多有钱的大陆人、香港人、台湾人。孙红律师和她老公田博士生意做得那么大，也是以南边为主要战场的。跟着聪明人走，总是没错------尤其是刚刚踏入圈子的时候。
立初霜想象着自己的事业蓬勃发展，建立一个地产王国-------吸引投资，开发土地，成为商界翘楚。别说立晚秋了，就是她那所谓的“商业奇才”的短命老公也想不到吧？对了，他们俩都短命。没办法啊，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这样想着，立初霜没注意到堵车，似乎在道路上飞驰一样意气风发。记得她曾经去算过命，说今年是个翻天覆地的好年份。看来，遇见高人了。
另一个出人意表考到地产销售执照的，是郑秋宜。她那天不声不响地说和朋友出去，下午回来的时候，就说已经找到了工作，要成为贷款经纪人了。谷雨这天刚好休息，听到妈妈“报喜”，他从书本里抬起头，看见妈妈素面朝天，穿着平常的开衫、牛仔裤，手里的菜蓝子还没放下呢，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地产经纪啊。
“妈咪，今日唔系愚人节吧？”谷雨开玩笑道。
没想到，这一句话让郑秋宜忽然就悲从中来。怎么了？自己在儿子眼里就那么“没出息”？只能在工厂做工？在餐馆帮厨？在家洗衣煮饭？
看见妈妈煽动薄薄的鼻翼，皱起来细细的眉毛，谷雨紧张地跳起来，走过去揽住妈妈的肩膀，说：“妈咪，我讲错话，对唔住！真的考到执照啦？你是如何做到的？都没见你温书噶？”
儿子手心的热度，他宽厚的怀抱，让郑秋宜鼻子发酸，这么些年来淤积在心里的委屈像是一口经千年压缩的油井，被各种压力扭成一股的钻头，终于钻到了一定的深度，蓦地喷发了。她转身投入谷雨的怀抱，呜呜哭了起来。
在谷雨十九年生命的印象里，妈妈没有这样大哭过，只是有时默默地流眼泪。今天这是怎么了？应该是喜极而泣吧？
然而，郑秋宜哭得太投入了，很快就把儿子灰色T恤衫的前襟哭湿了一大片。她哭自己虽然聪慧，但是出身在普通家庭，没有条件上大学读书，没能力找到体面的白领工作；长得不难看，可是没有那种拴住男人的魅力，结果一而再再而三被男人投了否决票。谷雨的爸爸失踪之后的这么多年之间，她是相过亲的，却没有一次有下文。不是人家嫌她拖油瓶，就是她害怕人家始乱终弃。她就在小小的馅饼店里窝着，觉得自己就像是要冷掉的馅饼一样：原本的热气腾腾，原本的鲜美汤汁，原本的酥脆外表都随着时钟滴滴答答而变了性质。好在，她还有个好儿子。
想到儿子，她又起了一波大哭的欲望。儿子这么好，可惜家境所累，心爱的女孩跑了，看起来是跟了富商家的公子哥。才十几岁的女娃娃就那么势利！到了美国，儿子还是要在餐馆打工，怎么命这么苦？所以她拼命苦读，一定要找个揾钱的工作，圆儿子的大学梦。老爷子一天到晚想着的还是他的馅饼，在美国可不是这样发财的。郑秋宜在英文班听说不会英文都能考到地产经纪执照，觉得那就是上帝的慧眼终于看到了她的窘境，给她指了一条明路。所以她每周去上课，走路做家务的时候都在背题。好在上天有眼，她居然以一分之差低空飞过，考到了执照。当时在出分的现场，看见好多白人青年都没考过呢。她查了三次，生怕看错了。
想着想着，郑秋宜停止了抽泣，嘴角不由自主挂上了笑意。
“妈咪？”谷雨伸展欣长的双臂，把妈妈搂得更紧。“不要哭了，该开心才是喔。快，讲给我听听，你是怎么成功的？”
郑秋宜稍微松开儿子，依旧靠在他身上，瓮声瓮气地说：“背题咯。唐人开的补习班，不都是背题？考不出不要钱呢。”
谷雨松开妈妈，看着她哭红的双眼，问：“真的？这不算作弊？”
郑秋宜有点生气：“我背题，但是我也温书啦！”
“好好，别生气！”谷雨抓起T恤衫的衣角给妈妈擦眼泪，“哎，靓女哭花了妆就丑了喔。”
郑秋宜破涕为笑道：“衰仔！” 她拍了拍谷雨露出来的腰背，嗔怪道：“你要运动啦，长肥肉没有女仔钟意！”
谷雨笑着应承，问：“今晚如何庆祝下？”
“我买好了两只大龙虾，妈咪煮好菜给你们吃。”
郑秋宜话音未落，就听见谷爷爷上了楼，拿钥匙捅了半天才开了门，声如洪钟地宣布：“今晚庆祝下！我揾到合适的店面啦！”说着把两只大龙虾丢在了料理台上。
谷雨和妈妈面面相觑，继而爆发出开怀大笑。
谷爷爷狐疑地看着母子二人，有点愠怒地问：“搞乜？我唔系讲笑！”
结果他们笑得更厉害。谷雨上前接过爷爷手里的菜，说：“妈咪也有好消息，她考到了地产经纪执照！”
这下轮到谷爷爷呆住了。这个儿媳啊，一直是用的温温吞吞的黄牛力，但是贤淑勤勉，还把孙子留在了谷家，哎，自己的儿子怎么想的啊？
“哇，好事成双！庆祝下！”谷爷爷发话，同时看见了台子上的另外两只龙虾，大笑到：“一家人入一家门。两只用咸蛋黄油炸避风塘，两只清蒸。汤汁捞面！”
“爷爷，喝点酒？我去买啤酒吧。”谷雨话音未落，就想起来自己在美国还没有到买酒的法定年龄，于是叹气挠了挠头。
“我买着啦！喔，忘记葱姜。你跑一趟。”谷爷爷说。
谷雨得令出门，一路向几条街外的蔬果店跑去，心里忽然有点闷闷的。一时间，他觉得身边的人都在往前走，只有自己原地踏步，那么看起来就是在倒退一样。不过转念一想，他在牡丹园打工这段时间的确学到了不少东西，还认识了Steve，收获不小。接下来，好好扶持爷爷把餐馆开起来。等生意走上正轨，妈妈也有自己喜欢的工作，那么自己就可以朝心中既定的方向奔跑了。
这些日子学习研究，加上和Steve探讨未来，谷雨基本确定自己不会往痕迹和鉴定方面发展。他要当个侦探，要么入警局，要么去读书。当然，两个也可以并行。
谷雨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所以很快开心起来。他买了葱姜，又拐到旁边的老字号饼店买了妈妈喜欢吃的“拿破仑”酥皮点心，爷爷喜欢的蛋挞。一出门撞上了一个年轻男子。
“Sorry！”谷雨道歉。那个男子笑笑，拉着旁边的女孩打算进门。
谷雨却僵住了：“阿琪？”
阿琪的头发长长了很多，如今修剪得很有层次，轻柔地披撒在肩头，每一根都笔直笔直的，像是一面黑色的绸缎。她戴着大黑超，穿着与年龄不符的桃红色紧身运动服，看着谷雨，张开樱桃小口，半天闭不上。
“谷雨？”阿琪终于挤出来两个字。她对身边的男子说：“你先去买点心吧。我和老朋友倾几句。”
男子很有教养地对谷雨点点头，进去买东西。阿琪迈开几步，站在门口不远处对谷雨说：“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你是......”
“我们一家回美国了。你？”
阿琪笑笑，显出一种令谷雨陌生的成熟：“我男朋友的爷爷奶奶身体不好。我们几乎每个月都会从伦敦飞回来探望。他们就喜欢这家老店的点心。蛋挞好吃，咖喱角也不错，还有椰蓉凉糕......”
“你还在读书吗？”谷雨心里莫名不舒服。
“有空就拿两堂课。”阿琪低下头，说：“我挺开心的，真的。”
后面画蛇添足的半句话，让谷雨更难受了。“阿琪，你才十八岁啊……”
“年底十九了。雨哥，”阿琪摘掉墨镜，化着精美眼妆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谷雨问：“你开心吗？”
谷雨眨眨眼睛，说：“过得去。”
“那就好。你多保重，再见！”阿琪转身进去了。谷雨踌躇半分钟，透过玻璃窗，看见里面的阿琪笑魇如花，正和她男友商量着买什么点心。男子伸手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眼里都是怜爱。
谷雨拎着葱姜点心，转身回家，越跑越快。天已经擦黑了，旁边房子里的温暖灯光莫名让他感到孤独。和阿琪分手以后，谷雨试着将她从记忆里抹去，但是白天抹掉的部分，到了夜里又长了回来，在他骨肉里作怪。爷爷和妈妈都劝他：交往一个女友吧。学校里的确有女生对他示好，甚至餐馆客人当中也有，不过谷雨却找不到感觉。
那种和阿琪在一起的青梅竹马的感觉，也许真的是不可取代的。那就像是心里长出来的草，硬是拔出去，根还在.......
谷雨一口气跑到家门口，撑着双膝大口喘气。一抬头，正好看见街对面立女士的车子停下来，铁门打开，那个长发女孩跑过来笑着帮妈妈从后备箱拿东西。谷雨看见她的一头长发，不知为啥要和阿琪的对比：阿琪的长发光滑柔顺，街对面那女孩的长发却像是黑色的瀑布，浓密随性。如果说刚才阿琪的头发让谷雨感到陌生的话，那么这个女孩的头发却让他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是见过她的背影几次，可是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是很久以前，那头发对他呼喊着什么......
Summer，夏天，一个好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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