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谷雨立夏间》10记忆中的惊叹号
2005年旧金山湾区的地产持续走高。自从1989年大地震之后，旧金山湾区主要5个县的房屋价格经历了非常平缓的下滑，到了1994年左右大致调整了11%，然后随着湾区经济在硅谷高科技龙头的带领下，迎来了最大的六年涨幅，到了2001年，涨幅高达100%。之后的dotcom肥皂泡破裂，加上911事件的影响，房价在一年里掉了10%。不过，这次短暂的调整之后，又开始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极速攀升。
那个时期，银行利率低，而且贷款很容易，什么不查收入啊，大额贷款啊，没有首付啊之类的贷款条款层出不穷，给人一种买房很容易的错觉。不少工薪阶层都觉得可以拥有自己的住宅，实现美国梦，甚至可以拥有度假屋、出租屋。一时间地产经纪、贷款经纪、过户公司都忙得热火朝天。中国资金流入炒房的现象开始多起来，投资移民也比以往更多。前一段时间，立初霜去做法律咨询的律师行也承办投资移民项目。当那个女律师助理得知立初霜不需要办绿卡，不免将失望挂在了脸上。
“立女士，你在香港人脉广，如果有需要的，别忘了把我们的服务介绍给他们哟。”女助理递上名片，上面写着“孙红律师事务所”。“孙律师是我们老板，她很有经验。我们律所办的移民案子，没有不成功的。”
立初霜接过名片，客气地说谢谢，刚要起身离开，那个女助理拉住她问：“你们刚来不久，是不是还没来得及买房子啊？孙律师的先生田博士开了一家地产公司。田博士很有经验的，包山包海一条龙服务。贷款、房屋买卖、过户服务和保险服务都包了。一站式，客户省心。”
“噢，好厉害！”立初霜话音未落，女助理又塞给她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田博士地产公司。
“告诉你吧，地产方面，没有田博士搞不定的。你知道吗？要装修的话他们也有很多关系的。买地造房子也行，量身定制，更高级了，你说是吧？”女助理说得口沫横飞，又意犹未尽加了一句：“各种经济实力可负担的房源都有。丰俭由人，你好好考虑一下。这可是别的地产经纪做不到的。而且，有孙律师把关，万一有点法律纠纷什么的，都有人撑着。田博士的客户就没输过地产官司。你看看，是不是绝配？”
立初霜都听傻了。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个女助理又压低嗓子说：“你如果有国内的大笔资产要出来，我们也有办法，或者委托我们可以帮你收国内租金，合理合法进入美国。”
“谢谢，我没这个需求。”立初霜被搞得疲惫不堪，急急忙忙出门离开了律所。不过，刚才的信息轰炸，让她明白了当今旧金山湾区最容易踏入，也最容易搞出点名堂的东西，就是地产。于是她下了决心，考个执照，进入地产行业。
那天立初霜送立夏去语言辅导师诊所，自己则跑到旁边一个美发屋剪头发。老板娘五十岁上下，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假睫毛在齐眉刘海下忽闪着。
“哟，妹妹的头发真好，又浓密又直顺的。哪里人啊？”老板娘一边给立初霜洗头，按摩头皮，一边闲闲地问。
“我是祖籍广东。”立初霜没有说的是，妈妈的老家在天津，而她几乎记不得在文革中被批斗死亡的父亲，也几乎没有任何老家的印象了。
“噢，广东好啊，吃的东西都不错。不过，旧金山的粤菜水平也不赖呢。早期华人都是广东移民。这些年香港过来的师傅也不少。不过，听说现在亲属移民难办了，好多搞政治庇护，投资移民的。”老板娘给立初霜围上干爽的毛巾，说：“来，这边坐。要剪个什么发型？还是就修一修？”
“就修一修好了。”立初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想到立晚秋。
其实立初霜一直是披肩发。按着立晚秋的样子，剪了这种短发以后，看起来真的就是她了。她们姐妹二人是同卵双胞胎，相似程度连父母都会认错。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姐姐立晚秋的脚腕有一个青色的椭圆形胎记。而立初霜则一出生不久，就发现单侧肾脏发育不佳，另一侧肾脏则代偿性肥大。先天不足，造成立初霜体弱多病，直到高中，不得已摘除了坏死的肾脏。她的身上，比姐姐多了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疤。当然，前不久在脚腕上纹的那个椭圆形胎记，几乎能以假乱真。她还照着姐姐的旧物置办的一些衣物和首饰，包括那条黑珍珠项链。很多次，立初霜站在镜子前面，以为面对的是立晚秋。
不过，她会告诉镜子里的那个人：“我比你强。不过，要谢谢你给我立夏，给我新生。”
“妹妹？”剪头发的老板娘手里拿着镜子，让立初霜看看后面的头发长度。“这样可以了吧？”
“可以了，谢谢！”立初霜给了不少小费，老板娘谢了又谢，把她送到门口道：“下次带女儿过来哈，一定是个漂亮姑娘。”
立初霜笑笑，转身出门去接立夏。刚一上楼，就看见立夏等在候诊室里，带着耳机，估计在听音乐，不过，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脚尖，嘴巴开开合合，似乎在无声地说着什么。看见立初霜进来，她吓了一跳，看起来像是干了坏事被当场抓获的小孩子一样。
正好这时候诊疗师走出来，轻声说：“立女士，能和你谈谈吗？”
立初霜跟着医师进入办公室，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Summer的进步很大。从今天开始，你如果问她话的时候，明确告诉她希望听见她的‘嗯’的回答。而且，我给她留了哼唱作业。刚才我们试了试，她做的很好。Summer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很快，我会帮助她开始简单的词汇，然后是句子。这期间为了她不会太迷惑，也许你也多和她说英文？”医师瘦小精干，说话不疾不徐，却很是精准。
立初霜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接下来如果一切顺利，第二个阶段，我们会有小组练习。这对于病患学习语言社交很有好处。对了，我会发给你网上训练的链接和注册账号，这个费用已经包含在诊疗费里面了。小组训练之后，可以让Summer试着进行一些独立活动，比如去图书馆，商店，咖啡馆。你可以在让她带好你的联络方式，带好纸笔以便需要的时候沟通。不过，这个估计要到半年之后了。咱们共同努力。”瘦小医师站了起来，明显在送客。
“谢谢！Summer进步很大，我很开心。”立初霜带着立夏出了大楼，在上之前问：“妈妈剪了头发，好看吗？你可以回答我吗？”
立夏愣了一下，然后盯着立初霜的嘴，用力点头，“嗯”了一声。
那短促的发音，在立初霜耳朵里就是天籁。她搂住立夏，激动地说：“再告诉妈妈一次好吗？”
“嗯。”
立初霜的眼泪掉下来了。她双手扶着立夏的肩膀，笑着又问：“晚上去小意大利吃pizza好不好？”
“嗯。”立夏这次说得更自然，更自信。
立初霜抹了一把眼睛，和立夏上了车，向旧金山的North Beach驶去。
North Beach，顾名思义，在旧金山市区的北部。这个地区曾经是意大利移民的聚居之地。这个小小的地区拥有旧金山地标之一的Coit Tower和华盛顿广场，以及数不清的酒吧餐馆，其中不少经营正宗的意大利菜。
North Beach Pizza则是她们最喜欢的一家店。这家小店在1980年代开张，生意兴隆，开了不少分店，但是立夏就是喜欢在老店坐下来，吃两片刚出炉的pizza。
她们来得早，不用等位，直接就在挂着半截白色窗纱的餐桌前坐下。立夏点了自己喜爱的夏威夷pizza，立初霜点了一个茄子口味的。等着上菜的时候，立夏一边吃着侍应生送的带着焦香奶酪颗粒的松软小面包条，一边翻看手里的书。
立初霜早就注意到了，立夏一来美国，就把这本书翻看个没完。
这本《旧金山简史》，是多年前立夏父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扉页上写着：旧金山是咱们俩共同的出生地，希望你有一天能真正了解她，爱上她......
立初霜一直难以理解，经历了陆一鸿，立晚秋怎么还能爱上别人？还很快把自己嫁了出去？
李永元是第三代韩裔美国人。他的母亲有二分之一华人血统。也许是这个原因，他对一见钟情的立晚秋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那时学医的立晚秋来美国进修，遇见了医疗器材公司的李永元，不出一年就被攻陷了。在立初霜看来，也许是因为陆一鸿的离开，让立晚秋急需新的感情来治愈自己的伤痛。但是后来立晚秋否定了这一点。她平静地对妹妹说：“我累了的时候，正好有一个港湾。而我进入港湾之后，才知道这就是我一直寻找的东西。那些曾经的风雨彩虹，只不过是一段航程里的景致罢了。”
初听这句话的时候，立初霜没觉得怎样，但是她后来越琢磨越愤怒。凭什么好东西都要呈现在立晚秋面前由她挑拣？她的可以忘却的景致，却是自己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海市蜃楼。李永元没有陆一鸿帅，但是外形也不错，干净敏捷，个性率真。关键是他事业有成，很快成了亚太地区的分公司副总。他们还有了立夏这么一个美丽的孩子......
立晚秋有了孩子就不工作了。她原本学医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妹妹治病。结果，有了老公孩子，这梦想就被轻易雪藏。也许，原本就是假的吧？立初霜最讨厌别人可怜自己。小时候听见别人表扬立晚秋为了妹妹立志学医，她就心里泛出无限的憋屈。上天太不公平了！当然，作为中医世家的立家后代，希望学医没啥出奇。可是立晚秋到处说：她不要学中医，她要当开刀医生，要给妹妹治病......于是，立初霜是家里跟着父母潜心研习中医的人，在上大学之前已经学有小成。当然，她最感兴趣的，是人，是人心，于是大学攻读了心理学专业。同时她也修了商科。她想搞定钱，也想搞定人......
“女士，你们的菜齐了，祝好胃口！”两小张pizza被放在小架子上端了上来。
旧金山的pizza和芝加哥的pizza不同，各自带着城市的风情。不像芝加哥pizza的饼皮那么厚，也没有一层惊人的奶酪，这里的pizza似乎完美体现了旧金山的风格：那就是各种风格的混搭-----无论怎样搭，都没人觉得奇怪。这个城市，对于色彩、口味、肤色，甚至性别都那么宽容。
面前的茄子pizza，是意大利绿酱为基底，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茄子片，撒了橄榄碎和芝麻菜叶子，吃起来口感独特，层次丰富，最特别的是茄子吸收了橄榄油的香气，一口咬下去居然有一种肉肉的感觉。立初霜近一年来放弃了吃素，但是偶尔来一顿完全的素食，还是让她很开心的。
立夏的pizza红红黄黄的很热闹-----红色的番茄酱，搭配金黄色的菠萝块，还有小肉圆，看起来很合立夏的心意。她咬了一大口，满足地点点头，然后把盘子推给立初霜，意思是问她要不要试试看。立初霜笑着摇了摇头。
以前妈妈是和她换着吃的呀。这个念头一出，立夏被吓了一跳，嘴里含着食物，都忘了咀嚼。难道自己开始记起来往事啦？不仅仅是梦境里，而是日常生活里开始有了往事的影子？
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冰水，吞下食物，用力去想，可是那一闪即过的念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们俩吃好饭，在街上转了转，看见不远处的coit tower。塔身被灯光染成淡金色，在将夜的墨蓝天空下，沉默地矗立在山顶，傲视着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民居。一轮满月刚刚升起，羞怯地躲在塔后，银色的光辉温柔地照拂着海湾边风情万种的城市。
立夏裹紧了身上的毛线编织的半长外套，在黄昏凉风里想起来父亲送给她的那本书。她发现自己以前读完了这本书，但是却记不得任何细节。上面有荧光笔画出的有趣段落，也有自己在空白处写的三言两语的笔记。今天她看见自己在记录Farallones群岛于1593年被发现的那段历史的旁边，有一行小字：耶，去看岛和鲸鱼！！
两个惊叹号，表明了当时的兴奋心情。会不会那是父亲将要带她坐船出海看鲸鱼的前夜？立夏想不起来。但是相册里立夏和父亲在船上的照片证实了这个猜测。小立夏那时候是十岁左右，依偎在父亲怀抱，伸手指着远方，应该是感到安全而幸福的吧？有了父亲宽广胸怀的依托，她什么也不担心，哪怕航行在惊涛骇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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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Coit Tower，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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