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病房】一个不愿回家的人
病房故事:一个不愿回家的人
这世上,人和人还真不一样:有人开朗、有人悲观;有人自律、有人放纵;有人爱阳光、有人爱灯光;有人安静,有人折腾;有人崇尚大自然、有人独恋这病房;
一题记
今天要讲的故事就是偏偏只恋病房的这角儿。
那双苍白的蓝眼睛,在挺着高高鼻梁的两侧显得有气无力,不大不小的嘴巴嵌在褐黄色圆圆的脸盘上,要是不吐字,罗杰这张普通的脸,毫无特色。可是,这个光头上粘着一块又一块的创口贴,他的深凹的眼睛朝你看一眼,再看一眼,忽然从粗大的脖子里发出狮虎般的咆哮,愤怒又高吭,使人一下就记住了他,而且从此不忘。
罗杰刚刚从鬼门关走过了一回,七分钟的心脏间隙停跳,三次电击,四针强心剂,紧急心导管手术,心脏科医生给他95%堵塞的右冠状动脉装上了支架。上帝怜悯他才51岁的生命,又把他送回了人间。刚刚恢复了心跳,呼吸有些平稳,他那双依然强壮的粗野的胳膊立即就拨掉了呼吸机,又神气活现了起来。
人高马大的罗杰,其实空有一个躯干。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心衰,肾病末期,下肢周围血管病变,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糖尿病引起的足部缺血性、神经性的神经缺血性病变,导致他的右足出现不同程度感染、溃疡、坏疽,他的右足已经切掉第一、第二脚趾和部分蹠骨,而其余的脚趾也由于缺血正在变黑。右腿股动脉虽然已经做了搭桥手术,并无明显下肢血液循环的改善,阵发性疼痛使他变得更加敏感和粗鲁。他不断的打铃要止痛药,床位护士刚刚给他静脉注射了吗啡,他却立刻对护士大吼,“你什么都不知道,赶快给我滚出去。”下一分钟,他又打铃,“为什么都没人来看我?”
有良知的护士,无法面对无理智的病人,看到他谁都想绕着走,没人愿意去照顾他。患有严重肾功能衰竭的罗杰,却偏偏每次入院都落在我科病房,他在腹膜透析上,我科是唯一的病房,可以照顾腹透的病人。
因着Renal Insufficiency,他在Hydrocortisone(醋酸氢化可的松 )更使他的血糖居高不下,常常高达4~5百,罗杰糖化血红蛋白(HbA1c)这个反映过去三个月血糖控制的平均值,一直徘徊在11~12%。但是他每二个小时要食物、冰淇淋和果汁,“我有糖尿病你们谁敢不给点心?”
这回,他正对病房的秘书大声斥责,“我打了十几次铃,你这个巫婆有什么理由不回答?”
“你打铃,我问是否要帮忙,你每次摔电话,我不明白怎么回事?”秘书眼里含着委屈的泪花。
“我要你出现在我面前,出现在我面前,就现在!”罗杰仍然声嘶力竭地吼着。
我一个箭步窜到他面前,“你这病房是不是待腻了?这么粗暴对待每个人,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完了,有本事可以出院啊。”
“嘿嘿,你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要个点心。”他马上改变了说话的口气。
“你知道你的HbA1c高到12是什么概念吗?”我对着他一翻一翻的眼睛问道。
“我就是想吃。”罗杰的声音稍微低了下来。
“你的机体浸润在糖水中,就像淤泥阻塞在河道中,流不畅的血液,推不动的血液循环,心衰、肾衰、心梗、脑梗、血管病变就这么都与你作伴了。”我尽量想用最通俗的语言,使他明白不要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了。
“我不是还活着吗?”罗杰显然把所有的劝告当成耳边风。对于一个顽固不化,我行我素,毫无自律的多发性器官衰竭的病人,照顾他的医护人员只有选择“尊重”和忍耐。
罗杰难以控制糖尿病性的右脚感染和在激素的影响下,自体对于多种抗生素的耐药性,Leukocytosis白细胞增多症持续不能改善。对他测血糖,我们用的是儿童的针头。他穿的是足科提供的特殊的鞋,他拒绝物理师提供的锻炼;拒绝营养师给予的饮食指导;把前来帮助的医疗社会工作者一个个骂出门外。
每次提到出院都是马拉松式的持久战。罗杰在家属联系人一栏里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其实他还有个卧床不起的老母亲。他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年轻时的吸毒和放荡不羁,超越了身体的透支。固执,他从不肯到医院给他安排的康复护理中心。二个姐姐从来没有来医院探望过他,罗杰的哥哥偶尔来一次会带着披萨和甜甜圈,然后两个人在病房边吃边吵。咀嚼声和谩骂声搅合在一起冲出病房,嘈杂声让人不得安宁,于是我们不得不把医院的保安叫来,常常要把家属赶走以确保病房秩序。
即使这样,每次病人出院,我们医院所有的希望还是寄托罗杰的哥哥能把他带走。出院的程序总要经过好多天,我院联系了家访护士,然后把特殊的床,走路的拐仗,氧气筒,血糖仪等全部器械送到家里,也就是他母亲的住处,终于我们似热锅上的蚂蚁,等着罗杰的哥哥把他接走。出院不到三小时,罗杰又出现在医院的急诊室了。说是回家后头撞到了浴室门,然后倒地。颅脑CT没有出血,光头上却是血迹斑斑,病人主诉,“头晕,站不稳。”又收入病房,我们和他的孽缘就这样分不开。
经过两天观察,中枢神经系统没有外伤的异常。好不容易又到了请病人出院的时候,这次罗杰离出院只有三十分钟,一个U turn车子又开回了医院的急诊室。病人主诉,“下车没站稳,四脚朝天,后脑着地。”他的整个背部、双胸双胁、双髋双臀都是大片的瘀班,头上又增加了几个创口贴,止不住的出血。因着长期抗凝药,INR高到红色警线5.7,INR是从凝血酶原时间(PT)和测定试剂的国际敏感指数(ISI)推算出来的。INR-国际标准化比值,正常值范围为2.0~2.5
病人在急诊室拒绝颈部collar保护,拒绝输血小板,拒绝打维生素K,拒绝腹腹透析,一个劲地嚷嚷着,“把我送回病房去。”
我在病房的走道上随着咕吱咕吱的推床轮子转动声,看见白床单下,罗杰探出贴着胶布的脑袋一边与伴随的护士争吵着,一边向我挥舞着右手,就像看见久违的救命恩人似地,“我又回来了!”
我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我们的班上苦口婆心地把他送走,又必须强颜欢笑地迎接他回来。这种出入院机率,于我职业生涯还是首例。
他,一次又一次地自我导演苦肉计,这次应该是真真的痛啊。在病房有吃有喝,有恒温;有人帮翻身,有人帮洗澡,有人换伤口;高兴了看电视电影,累了呼呼大睡;痛了马上打吗啡,厌了开始骂人;还有护士看见他正津津乐道地把摸自己的小弟弟;这么淋漓;这么痛快;这么方便;这么尽情;这么舒服;这么得瑟;在病房他想干啥就干啥,他拒绝回家!在美国,这是一个病人的权力。
床位医生终于又一次在他的病历上无可奈何地写道,“Today, unrealistic discharge.”(今天出院是不实现的)
罗杰的小便越来越少,肚子越来越胀,血压时高时低。他的腹膜透析在循环机上,从每天的9小时增加到14小时。肾病科医生多次提出病人应该接受血液透析,罗杰也拒绝了。
目前为止,照顾过的所有病人中,我最不怕也不会有负罪感,如果罗杰再次命悬一线要call code blue. 一个从不遵守医嘱,也不听从劝告,自己不要好好珍惜生命的人,医护人员救了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二零一九年四月于美国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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