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第二十一章:黄陵之游(一)
《山居续忆》
第二十一章
黄陵之游
(一)
徐家祯
黄帝陵近貌
引起我去黄陵一游的是两、三年(此处指1984年)前北京《人民日报》上一则读者来信。 那封信上批评黄陵地区保护文物不善,致使不少村民乱砍千年柏树而无人过问。 信旁还附有一帧被砍古树纵横狼藉的照片。黄陵我当然久有所闻,但没有想到 它如同信中所说:就在西安附近;也没有想到在黄陵还可见到千年古柏。我真 后悔七九年冬那次西安之游未想到去黄陵看看。虽然报上批评有人伐树,但总 不至于将树伐个精光。于是,我就有了“以后如再有机会去西安,一定要去黄陵 看看”的打算。
前年(此处指1985年)元月底,我正好有一机会回国;也有一机会去西安探望我妹妹,当 然,我一到西安首先想到的就是打听一下去黄陵的办法。可是,令我吃惊的是, 我妹已住在西安二十五年,也可算“老西安”了,竟不但没有去过黄陵,而且连 黄陵在哪儿都不知道。后来再查考一下地图,原来所谓的“西安附近”,也有二 百公里之遥呢。难怪“老西安”都没听说过。在国外,二、三百公里之地,坐飞 机或开车都是举手之劳的事;在国内,交通还没有那么方便,再加中国人都有 传统的懒得走动的惰性,往往更近的所在都懒得去光顾。记得六 0 年,我曾随 父母亲参加旅行社同游北京,住在一家旅馆中。该旅馆一名老招待是年已六十 多岁的老北京了,竟然从未去过举世闻名的长城。我们的专车开去长城时,他 也搭便车同行,才算在退休之前了却了“成好汉”之心愿。更好笑的是有一次在 闲谈中我与一位同事及其丈夫谈起我现在居住的阿德莱德城内那所州立博物馆。 同事丈夫在那座博物馆旁的州立图书馆工作了数年,天天经过博物馆,但他说 他从来没有进去参观过!与他们相比,我妹妹没去过二百公里外的、不如长城 那么有名的黄陵,似乎还情有可愿!
其实,从行政地理来说,黄陵根本不属于西安,而是属于延安地区的一 个小县城。它几乎正巧在西安到延安去的公路的中点。原来,这么一个普普通 通的陕北小镇也不会闻名中外的。它之所以成名,正是由于传说中中华民族的 祖先——黄帝曾葬于该县县城之北的桥山上。据说,自汉代以后,历代皇帝、 元首,包括蒋介石、毛泽东,都先后来此祭扫。当然,更不用说各种文人骚客 来此怀古凭吊了。于是,这么一个荒山僻镇就此显赫起来。县名也由汉代时的 翟道县和五代后晋之后的中部县改为黄陵县,从一九四四年至今,这个县名一 直沿用着。
当然,关于黄帝这人物的真实性,恐怕比耶稣基督的真实性更加难以考 证核实了,因为即使当时真有其人,也是生活在五千年之前。不过中华民族一 直奉黄帝为始祖,从而特将黄帝及另一部落的首领炎帝的名字合在一起,自称 为“炎黄子孙”,进而又常常将“炎黄子孙”这一名称作为全世界十多亿中华民族 应该团结一致的号召及依据。因此,似乎有了一位黄帝,就有了目前分散在世 界各地而并不团结的中华民族“本是同根生”的证据。其实,从来没有想捧出几 千年前生活过的“白帝”或“黑帝”作为民族祖先的其它民族,似乎也不一定比中 华民族更分崩离析过。不过,不管如何,有一位五千多年前的祖宗可去瞻仰、 祭扫,这还是值得我们中华民族引以为傲的。更何况,根据史载,黄帝不单单 是一位驰聘纵横、开拓疆土的领袖,还是一位有很多创造发明、造福人类的好 汉。据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人名大辞典 》所载,黄帝是这样一个人物:
“(上古)帝王。姓公孙氏,生于轩辕之丘。故曰 轩辕氏 。国于有熊。故亦曰有熊氏。时蚩尤暴虐天下。兼 并诸侯。帝与战于涿鹿之野。擒蚩尤诛之。诸侯尊为天子, 以代神农氏。因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命苍颉为史。始 制六书。风后衍握奇图。始制阵法。命隶首定数。而律度 量衡以成。命伶伦定律吕。而始有五音。咨于歧伯而作内 经。于是始有医药方法。人得以尽年。凡宫室器用衣服货 币之制。皆始于黄帝。在位百年而崩。”
那本词典强调的是黄帝的发明创造;而另一本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 《中国历代名人辞典》则强调了黄帝的丰功伟绩:
“神话传说中人物 。轩辕氏(一作有熊氏)部落首 领,后为炎黄部落联盟的组织者。姬姓,以云为官。其部 落原定居西北高原,与炎帝同出少典氏。后分路东进,在 坂泉(今河北涿鹿东南)一战,打败炎帝,遂合并为一, 后又并肩协力,在涿鹿(今河北涿鹿南)之野击败九黎族, 擒杀蚩尤,被推为炎黄部落联盟首领。其时创造发明许多 (如宫室、舟车、蚕丝、医药、棺椁以及文字、历法、算 数、音律等),故后人称赞他“能成命百物”,赋于帝王形 象。至春秋后期,随着五行、五方观念的发展,“黄帝”称 号遂成为华夏(中原各族)共同团结前进的旗帜。”
由此可见,尊“黄帝”为中华民族的祖先,还是春秋之后的事,而且一开 始也只限于中原一带。至于后来扩大为整个中华民族的祖先,则一定是汉代之 后的事了。汉朝据说是第一个为黄帝建墓的朝代。大概也是从汉代起,历代帝 皇开始建立起去黄帝陵祭扫的制度。这或许跟司马迁正式将黄帝列为帝王,并 加以神化有关。关于黄帝之死,《史记》上有这样的记载:
“黄帝崩,葬桥山 。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是为帝颛顼 也。”
而《列仙传》上的记载更富有神话色彩:
“轩辕自择亡日舆群臣辞。还葬桥山。山崩,棺孔 唯有剑舄在棺焉。”
我还见到有的书上说,黄帝是被天帝派来的龙接上天去的。升天之日, 群臣百姓在地下抓着他的衣褂,不舍得他离去,但最后抓着的只是一套袍褂, 于是将那套衣冠葬在桥山。看来,古今中外的老百姓都一样,对于自己拥戴的 人,不但希望他们精神长存,而且也想尽办法希望他们肉体升天。耶稣基督不 是葬后三日也遗体失踪,从而复活永生了吗?不管如何,桥山坟中葬的是“剑舄” 也好,衣冠也好,反正我去黄陵的目的不是真想找寻神话中的帝王陵墓,也不 是想仿效历代帝王领袖、骚客文人,去黄陵祭祖怀古。真正吸引我的倒是我以 前从未见过的陕北风光及那数万株千年古柏树。
从西安去黄陵,当然最简单的是包辆汽车。但是,我认为在中国旅行最 有味的还是体验中国大众的旅行方式。与大众一起旅行不但能见到自然风貌, 还能领略社会风土人情。于是我决定坐班车去。冬天是旅游的淡季,西安的旅 游事业也没有发达得像上海那样,不但组织近郊项目,还有远郊及外省市的。 所以要想参加旅行团之类的组织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是自己去车站买票。 国内经济改革之风当然也吹到了西安。西安的公路交通比我五年前去时要发达 多了,城南城北都有长途车站,也有去黄陵的班车,每天一班,都在清晨出发, 当天无法赶回,得在那儿留宿一晚。正在考虑在南站北站之间选择一处买票之 际,我妹妹有一位同事相告,就在我住处附近有延安及榆林地区的长途汽车站, 都是每天有车从西安出发向北开,经过黄陵的。长途车站离我住处只有一刻钟 行程,以后上车时也不用一清老早赶到很远的城南城北去了。我去买票处一看, 广告倒做得不小,一辆画得色彩鲜艳的大型客车旁还写着“东风大轿车,舒适快 捷,安全准时”等招揽顾客的词句。延安地区及榆林地区的两个汽车站只相隔咫 尺之遥,大有资本主义自由竞争的架势。我一向是大公司的信户,于是选了延 安那家,买了票,决定第二天即上路。
每年一月份是西安最寒冷的时候。虽然那年冬天是异乎寻常地晴暖,但 一大清早六点钟出门即使披上了厚大衣也还觉得寒气逼人。
这次到西安去之前,我还不知道西安的空气污染是如此之严重。冬天, 大多房屋都没有现代化取暖设备,一般家庭都只得烧煤取暖;路上车多人挤, 空气干燥,树木草地稀少,灰尘飞扬;车辆和工厂的烟囱大多没有防污染设 备;再加不知何故,街旁常见有人在烧干草、枯枝,使已经污染不堪的空气更 加污染。在西安,整天都可以闻到刺鼻的煤烟味儿。即使大好的晴天,天空也 灰暗昏黄,太阳疲弱无力的光线投在灰蒙蒙的屋顶上,树丛上,行人身上。一 到下午三点,太阳干脆变成一个不刺眼的黄球,悬挂在西半天,丝毫没给人们 带来一点儿暖意。大清早是一天中空气最为清新的时刻,但从我住处往汽车站 赶去时,鼻子里已明显地可以闻到中国大多数城市都有的混杂的特有气息了。
为了不耽误六点半的班车,我与同行的十二、三岁的侄子和外甥女急步 在黑黝黝的街道上疾走。西安在冬季,要七点之后才见得到日光。早上六点, 天空还黑得如同午夜,但街上的行人倒已不少:有去赶早市买菜的,也有推车 挑担到自由集市去做买卖的。更多的当然是骑自行车、乘公共汽车去上班的。 路灯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昏暗。除了电车、汽车前两盏巨灯暂时照亮车身前十几 公尺的马路之外,只见车站上一簇簇等车的以及路上行走、骑车的憧憧人影。
我见到在一处街边有四、五辆公共汽车停着,车顶上堆着一堆梯形的行 李,车旁有人在嚷着、挤着,车厢里昏黄的灯光中有人在往里推着、钻着。我 知道这一定是去延安方向的汽车了。我们拣了一辆看上去最像“舒适的东风大轿 车”的汽车走去。可是一问,回说是榆林地区的车,我们不能上。再退而求其次, 找一辆也还干净整洁的车去问,也说不是我们所该乘的车次。经过三、四次失 败的尝试之后,我们才发现,原来我们的所谓“东风大轿车”,只是一辆五、六 十年代制造的老式客运车,车里差不多已经坐满了人,我们几乎是最后上车的 旅客了。幸亏车是对号的,我们不用愁找不到座位。
与国内一般长途车一样,车厢内的面积是得到了最大的利用的了。幸而 我们所带行李不多,但即使如此,也花了好大劲才穿过窄窄的过道,挤进狭得 简直不能转身的车座里。我与两位孩子同坐一条椅子还被挤得无法动弹,真无 法想象三个彪形北方汉子是怎么坐在一条椅子上的。脚下踩的是吱吱格格直响 的瓜皮果彀之类。车内灯光幽幽,看不清是什么东西。既然车上没有行李架, 当然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随身携带的手提包往瓜皮果彀上放下去了。车内烟 味刺鼻,还混杂着北方特有的葱蒜和羊肉的膻味以及人身上发出的汗酸味。国 内车上没有“不准抽烟”的洋规矩,所以大多男乘客都一支接一支一路不停地抽 烟,使原来已够混浊了的车内空气更加混浊。
我们三个原来那一点还没有完全消除的睡意,也被车厢内临出发时的兴 奋、激动的情绪所赶走了。先上车的在呼喊着后上车的亲友;已经上车的在找 座位、放行李;坐错了座位的在换位子,重找自己的座号;已经安排定当了的 在相互递烟、交谈;司机、检票的在查票、点人数、报告本车车次及目的地, 乘临出发前作最后一次检查,以免有人误乘了车。一切都乱定了,车顶的行车 也捆扎牢固了,车子在一阵哨子声中发了一阵疟疾打摆子似的颤抖,终于上了 路。我心中暗暗地只求它不要抛锚翻车,将我们平安带到目的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