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啊,火车
【随笔】
啊 , 火 车
小时候,我一直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够坐上火车。那时有一部叫《火车司机的儿子》的朝鲜电影,比《卖花姑娘》更吸引我,原因就是里面的火车比贫苦而心地善良的姑娘更让人垂涎欲滴。还有一部《铁道卫士》,情节与人物我都忘记了,只有那轰隆隆的火车运行声我记忆尤深。
后来出门读书了,终于坐上了火车。童年的梦想奇迹般地实现了,这就好比你暗恋了某个女人十几年,然后终于有一天你跟她共度洞房花烛夜了。然而,第一次坐火车就将我沉淀积蓄了十几年的梦想给碾碎了。我怀疑火车的“火”字其实不是动力的意思,而是指车厢里让人肉体与神经都接近崩溃的种种喧嚣、暴怒、杂乱、臭气熏天等等人间地狱般的环境。所以后来每次放假,以及上学的时候,我无一例外地都会患上火车恐惧症。尤其是在放春假的时候,回家团圆的喜悦在密不透风的车厢里被挤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濒临死境般的绝望。我相信我在使用“密不透风”这个词时,完全没有夸张的成分。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国内的民工。
记得有一年春节回家,坐的是从合肥经南京到厦门的直快列车。我买的票没有指定的座位(这时候从半途上车的旅客倘若能够买到有座位的票,那么他一定是八面玲珑的高官了,不过高官们一般都在天上飞)。火车轰隆隆地开过来了,站台上密密麻麻的旅客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使出浑身解数往车门上挤,就像是在挤进天堂之门。我站在车门下,被怒气冲冲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直到火车的汽笛响了,我还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这时一个女乘务员走过来对我说,你是学生吧?还愣着干什么?列车马上就要开走了!我指着车门口正在拳脚交加的人群,说不上话来。乘务员说,你赶紧从窗口爬进去。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就将背包朝窗内一扔,身子随即就像铁道游击队一样敏捷地窜上了窗口。车子里马上就有人将我往外推,这时,让我这辈子永远忘不了的一幕出现了:那位女乘务员双手托着我的屁股,用劲地将我往窗口里推。列车缓缓开动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进了车厢。
我如今已经记不起来那位女乘务员的长相了,不过每次我一见到火车时,不知不觉地都会想到她。我更愿意将她想像成是一个庄重而丰腴的美女。在只要是个女人、不管长相如何都可以冠之以“美女”称号的今天,当年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乘务员能将一个归心似箭的异乡学子奋力推上车窗,难道还不能算是美女吗?那次我爬进车厢之后,在走道上一站下来,几乎就没有转身的机会了。这一站就从南京站到了江西鹰潭。十几个小时里,我没有上过一次卫生间,因为那里面也挤满了疲惫的人群,我的膀胱在经受着极限的痛苦。旁边座位上有一年轻男子,拿着一个茶缸,掏出那话就解急,然后又将排泄液体泼向窗外,寒风一吹,那些液体飞进了后面的几个车窗口,引来众人破口大骂,但是他们又无可奈何,他们根本找不到空隙前来对肇事者发动攻击。期间在经过安徽绩溪时,几个生意人模样的男子要下车,他们艰难地在苍蝇都飞不过去的人群中挤着,嘴里骂骂咧咧的。可能他们认为已经到了自家的地盘了,胆子就壮。为首的男子大声说,他妈的,老子这时候如果手里有枪,就把你们给崩了。不过他的话并没有在人群中引起恐慌,因为大家都相信,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正是地狱。
还有一次是在放暑假时回家,坐的是北京开往福州的45次特快列车。说是特快,其实也是咣当咣当了十几个小时才从南京到达鹰潭。到了鹰潭后,突然传来消息说,闽北某地段山洪爆发,道路被冲断了一截。于是我们只好在鹰潭呆了下来。刚下火车我就被一个年轻女人拉走了,说他们的旅店条件很好,价廉物美。我说我得在火车站里等车,女的说今天根本不可能有火车开往福州,火车站里乱得很,还是我们旅店安全,你来晚了连房间都没有了。我还在犹豫,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这个女的推搡到她的店门口了。她二话没说就给我开了一个房间,然后自作主张就给我吵了几个菜。吃完饭,她又问我还需要什么另外的服务?我说我得去签一下车票。她说她可以替我去办。我把车票给了她。签完票後,她迟迟不把票还给我。第二天我到火车站后才知道,昨天晚上九点就有一趟火车开往福州。那天晚上一共花去了我六十多块钱,这是在九十年代,搁如今大概是八百多。当天晚上有来路不明者敲门若干次,我疑是女鬼,坚拒之,乃稍稍知难而退。
当然也有不错的列车,比如往返于南京、上海的游1、游15等,不过坐这种列车,没有了臭气熏天的环境,感觉上似乎就不觉得是在坐火车了。所以就觉得自己命中犯贱。最后一次在国内坐火车是从南昌出差回来,因为买不到飞机票,又要赶行程,就临时买了一张没有座位的火车票。那时已经毕业一年多了,虽说不是锦衣玉食,但出手时也不是那么捉襟见肘了。我在餐车里买了一个座位,半打啤酒,慢慢坐喝。当然这是需要交纳附加费的。十几张桌子就我一个人,整个车厢空空荡荡的。车过鹰潭时,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就有些难受,望着车窗外炽亮的路灯,每次经过这里时留下的记忆,伴随着轰鸣的列车声裹袭而来。在那一刻我发誓,这辈子我再也不会乘坐火车了。
不过这个誓言在到了美国后还是被打破了一次。2001年冬天去华盛顿,在到巴尔的摩机场时,我还是跟朋友坐了一次火车。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趟列车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些火车了。记忆中的火车早已经轰隆隆地开往了一个密不透风的世界。
去年回国去北京,回来时我在闽西一个重要火车中转站任站长的中学同学,一定要我从北京坐火车到他那里玩几天,说是给我安排一个软卧,一路上都有人照料。不过,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我终于还是谢绝了他的好意。
诗云:安得火车千万列,大载天下旅客俱欢颜。
05/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