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植物与莎士比亚的鬼故事
童年的夏夜,几乎家家都没有电风扇。晚饭后,大人和孩子们拿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乘凉。其中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大人和大孩子们讲鬼故事吓小孩子。我在那时听了不少鬼故事,听得脊骨凉凉的,如果再有一阵风吹来,全身便起了鸡皮疙瘩,果真达到了纳凉的效果。
我定居温哥华后,在户外见到了两种来自中国的草药,名字里带着“鬼”,外表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所以被栽培成园艺花。花儿虽美,可是一想到花名,我会条件反射似地身子颤抖,想起儿时听完鬼故事后害怕到不敢在黑夜里独处的情形。
其中一种草药叫七叶鬼灯檠(学名 Rodgersia aesculifolia),硕大的七裂叶片酷似本地常见的马栗树 (horse chestnut tree ,学名Aesculus hippocastanum) 的叶子,故得别名“chestnut-leaved Rodgersia” (栗叶罗杰西亚)。夏日由奶白色或粉红色小花聚成的圆锥花序很引入注目,花形酷似流行的草本植物落新妇(Astilbe)。这也难怪,两者都是虎耳草科的。 七叶鬼灯檠可长到两米高,本地人主要将其作为观叶背景植物。叶儿初生时呈青铜色或铜色,随后转为深绿,秋天又变成迷人的铜棕色。
另一种草药叫鬼吹箫(Leycesteria formosa),是一种两米高的灌木。茎干是空心的,在微风的吹动下发出悠扬的声音,如同洞箫鸣奏。它原本长在海拔1000至3000米的山林里,乡下人走夜路时只听到婉转回旋的箫声,却不见吹箫人,以为弄箫者是鬼,才有了这个恐怖的名字。鬼吹箫的紫红色穗状花序很奇特,如倒挂的鸡冠,白色的小花如铃铛。花期很长,从七月到九月,而后结出紫黑色的果实。果实底部长着五角形的“须”,很好看。鬼吹箫传到英国后,在南部归化,其浆果成熟后甜美可食,有一股类似太妃糖的温和风味。在庄园中作为猎禽饲养的野鸡喜欢这种浆果的味道,因此鬼吹箫受到维多利亚时代的庄园主们的喜爱,成为一种流行的灌木,别名 “野鸡浆果”(pheasants berry) 的历史典故由此而来。北美人种植鬼吹箫,主要观赏花和果,他们根据植物的产地和属名,称其“喜马拉雅忍冬”(Himalayan honeysuckle)。
我见到“鬼植物”,就会想起鬼故事。疫情期间,我碎片化阅读莎士比亚原著,发现他在五部戏剧作品里写到了鬼。莎士比亚并不是伊丽莎白时代唯一写鬼的作家,应该说,受到古罗马剧作家塞内卡(Seneca)的影响,超自然的力量(鬼魂、巫术等)、血腥暴力、谋杀、复仇等是那个时期戏剧作品的流行元素。莎翁写鬼,只是信手用了那个年代时髦的创作手法,如果他出生在现代,也许就不会写鬼故事了。
再说说伊丽莎白时代的观众对鬼魂的看法。在中世纪的大多数欧洲国家,有一种普遍的观念:罪犯、自杀者或死于非命者的鬼魂会在地球上游荡。鬼魂在午夜出现,在鸡鸣时消失,靠近生者时,灯光会变得暗淡。当然,这种流行的迷信与教会的教义并不相符。伊丽莎白一世于1558年继承王位,在此之前的25年,英国的宗教改革经历了停滞、前进、天主教复辟的曲折艰难的历程。伊丽莎白一世统治初期,明智地选择了宗教宽容政策,待坐稳江山后,便着手进行恢复新教。她从信仰天主教的神职人员中挑选出可以改信新教的人,并挑选新教徒来补上空缺的12个主教的位置,她本人成为英国国教的最高管理人。当时的英国民众中既有信仰天主教的,也有信仰新教的。天主教徒相信炼狱(Purgatory),认为灵魂在进入天堂之前会在此净化,炼狱中的灵魂可能以幽灵的形式返回地球。新教徒不承认炼狱的说法,但相信人的灵魂会以各种形式出现,有时以刚刚离去的亲人的形象出现,有时则以陌生人的面貌出现。聪明的莎士比亚选择将这两种信仰结合起来,在《哈姆雷特》中创造了似乎来自炼狱,又以丹麦老国王生前模样出现的鬼魂,来讨好两种不同信仰的观众。
总的来说,伊丽莎白时代的观众群体大多情绪化,喜欢凶猛激烈的娱乐活动。比如,“Bear-baiting”(熊诱饵)就是一项非常受欢迎的娱乐节目。在一座与剧院相类的大建筑里,人们把一只熊绑在木桩上,然后放出一群大狗来引诱它,或与之搏斗,最后熊累瘫了(脑补一下后面的血腥场面)……除了醉心于这种血淋淋的节目,民众们还爱在公开场所围观罪犯们受绞刑或鞭刑。观众的重口味决定了戏剧家们在作品里时不时加点暴力猛料,并以巫术、鬼魂、占星术等超自然元素来作为剧情的催化剂。
《理查三世》(Richard III,创作于1592年)是最早出现鬼魂的莎士比亚作品。第五幕第三场,博斯沃思战役之前(Battle of Bosworth),理查德睡在帐篷里,总共十一个被他害死的鬼魂出现在他的梦中,预告了杀人凶手必将在战斗中失败,并诅咒他“绝望而死”(Despair and die)。同一个夜晚,十一个鬼魂又告知熟睡中的反对军领袖里士满伯爵(Earl of Richmond),他必将“生而兴旺”(Live and flourish)。莎翁有意让这些鬼魂只出现在熟睡着的人的梦里,避开了台下不同教派的观众对鬼魂是否存在于世间的敏感争论。鬼魂的作用也很有限,只是预兆了不祥之事。 这个作品只算莎士比亚的鬼故事的小试牛刀吧。
1599年,《裘力斯·凯撒》(Julius Caesar )问世。第四幕第三场,在腓立比战役的前一天晚上,布鲁图斯(Brutus)失眠了。烛光闪烁,一个“可怕的幽灵”(monstrous apparition)出现在他的眼前。布鲁图斯质问那个幽灵,它究竟是“某个神、某个天使还是某个魔鬼”(some god, some angel, or some devil)?幽灵答:“是恶魔“(evil spirit),并说布鲁图斯会在腓立比再次见到它。第五幕第三场,布鲁图斯战败,他哭道:“ 啊,裘力斯-凯撒!你仍然是强大的!你的灵魂四处游荡,将我们的剑转向,刺穿我们自己的内脏。”(O Julius Caesar, thou art mighty yet! Thy spirit walks abroad and turns our swords in our own proper entrails.)凯撒幽灵的出现摧垮了布鲁图斯的精神世界,也体现了古罗马人的某种宿命论。
1601年上演的《哈姆雷特》中,莎士比亚的写鬼功力已达登峰造极的地步,丹麦老国王成为世界文学史上最有名的鬼魂。 与那个时期的其他戏剧不同的是,第一幕中的丹麦老国王的鬼魂是出现在四个不同的目击者面前的,颠覆了鬼魂只出现在某个特定的人的面前的创作老桥段。鬼魂父亲向哈姆雷特讲述了被亲弟弟毒害的经过,让儿子为自己报仇,同时叮嘱他,不能伤害王后。第三幕第四场,哈姆雷特在王后的寝宫内激烈地谴责自己的母亲时,鬼魂又出现了,可是这次只有哈姆雷特瞧得见他。鬼魂劝告哈姆雷特:“不要忘了,我这次来是为了磨砺你的几乎被消磨殆尽的复仇决心的。可是瞧,你的母亲那副惊愕的表情。哦,快去安慰她正在交战中的灵魂吧。身子最柔弱的人最富于想象。和她说说话,哈姆雷特。”(Do not forget. This visitation is but to whet thy almost blunted purpose. But look, amazement on thy mother sits. O, step between her and her fighting soul. Conceit in weakest bodies strongest works. Speak to her, Hamlet.)王后看不见亡夫的鬼魂,只见到儿子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不由大骇,以为儿子疯了。
威尔士神经学家和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琼斯(Alfred Jones, 1879 年 - 1958 年) 于1949年发表了《Hamlet And Oedipus》(哈姆雷特与俄狄浦斯)一书,认为哈姆雷特的内心有一个俄狄浦斯情结。哈姆雷特想要杀死自己的父亲并娶自己的母亲,然而这个愿望却被叔父克劳迪斯实现了。道德和能力双失的他在心理上创造了一个“鬼魂”,来证明自己的报复动机是正当的。这个解读很另类,正如莎翁自己说的,“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莎士比亚笔下性格最复杂、心理层次最丰富的恶人当属麦克白(Macbeth)。他并不是一个十足的冷血动物,做坏事时常常会自我怀疑和惶恐不安。第二幕第一场,麦克白在去杀死国王邓肯(Duncun)的路上,看见一把匕首飘浮在他眼前,忍不住自言自语:“你难道不是致命的幻象,可视不可触吗?或者,你只是一把想象中的匕首,从我狂热的大脑里产生出来的一种幻觉?”(Art thou not, fatal vision, sensible to feeling as to sight? Or art thou but a dagger of the mind, a false creation, proceeding from the heat-oppressèd brain?)继邓肯之后,好友班柯(Banquo)也成了麦克白的刀下鬼。 麦克白在宴会上看到班柯的鬼魂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鬼魂沉默不语,麦克白对它下命令:“要是你会点头,你也会说话。要是骨灰堂和坟墓必须把我们埋葬了的人送回到世间来,那么秃鹰的嘴将要成为我们的纪念碑了。”(If thou canst nod, speak too. If charnel houses and our graves must send those that we bury back, our monuments shall be the maws of kites.)古欧洲的一种说法,死者如果没有被妥善埋葬,尸骨会被秃鹰啄个干净。麦克白认为死者应该留在属于他们的地方,如果坟墓和骨灰所也会把死人送回来,像班柯的幽灵一样在地球上行走,那么塞满人肉的秃鹰的嘴巴将是人类唯一的坟墓了。班柯的鬼魂很快消失了,我认为鬼魂和第二幕的匕首一样,更像是麦克白的主观幻觉,来反映他内心的恐惧。以现代医学的观点,他应该患有精神分裂症和焦虑症。
第四幕第一场,森林里的三个巫婆施了法术,让麦克白见到了八个国王装束的人,班柯的鬼魂紧随其后。麦克白叹道:“恐怖的景象!现在我知道这是真实的。因为那个血污的班柯朝我微笑,指着他们,表示他们是他的后人。”(Horrible sight! Now I see ’tis true; For the blood-boltered Banquo smiles upon me and points at them for his.)见鬼的这一幕让麦克白明白了自己的篡位计划终将失败,陷入了一种癫狂的精神状态,愈是恐惧,就愈发冷血杀人,让观众彻底失去了对他的怜悯。
1609年,莎士比亚在他的最后一部鬼故事《辛白林》(Cymbeline)里塑造了友善的鬼魂。第五幕第四场,波塞摩斯(Posthumus)在睡梦中遇到了自己的几位家族前辈,他们向朱庇特求情,希望神佑他们的后人。
莎士比亚作品里的鬼魂们铺建了一个超现实的空间,反映了我们如何看待自己、如何检视自己的生活,以及希望死后被后人永远记住的愿望。丹麦老国王消失在晨雾之前,深情地嘱托儿子:“再见,再见,记住我。”(Adieu, adieu, remember me)也许对逝去亲人的最好的怀念,就是让他们活在我们的文字里,成为千秋万代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