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像中国人”被袭击，被禁购房产——美国华人处境的新常态？

《华盛顿邮报》对布卢明顿的公交车上袭击事件的报道截图。

在2022年的最后一天，我发表了“美大学校长对华人的冒犯；陈霞芬的胜利；新年的小心愿”一文，主要是寄语新的一年中美国华人能够走上一个新的台阶。

该文主要说了三件事：一，普渡大学西北分校（Purdue University Northwest）校长托马斯·L·科恩（Thomas L. Keon）在不久前该校的一个毕业典礼上模仿亚裔人语言逗笑的行为是对华人的冒犯，属歧视行为。他事后的道歉缺乏诚意，不能接受。

二，曾供职于美国国家气象局的陈霞芬被无端指控窃取政府财产等罪行。后来虽然指控被撤销，但陈霞芬失去了工作，并因曾被指控无法再找到新的工作。经过近十年的艰苦维权，陈霞芬终于和商务部以及司法部达成和解协议，作为补偿，商务部将向陈霞芬支付55万美元，同时，陈霞芬还将从美国政府获得为期10年总价值为125万美元的退休金。另外，商务部给陈霞芬发布一封特别表彰她在职期间工作卓越的信函。这是一个胜利，却也是个颇带遗憾的胜利，因为陈霞芬获得的补偿相当微薄。只能说，陈霞芬是一块铺路石，因为这块石头，后人的路将容易一些。路，就是这样铺出来的。

三，我有两个小心愿：希望看见华人有足够多的盟友，看见整个社会对华人的支持；在其他族裔遭遇不公平待遇时，华人也能够像当年的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反对《排华法案》那样，主动站出来为其他族裔发声。

我感慨，We have come a long way. We still have a long way to go. （我们已经走了很长的路。我们仍然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此文发出才半月的今天，我又再次码字谈论同样的话题，因为最近发生的两件事情：一中年妇女在布卢明顿（Bloomington）的公交车上袭击印第安纳大学（Indiana University）一亚裔学生，因为该妇女认为受害者是华人；德州州长发推说该州正在推动一个禁止中国、伊朗、朝鲜和俄罗斯的公民、政府和实体在德克萨斯州购买土地的法案。这两件事都在华人世界引起很大反响，其中也的确有值得深思的内容。

华人被暴力袭击成为常态？

根据《华盛顿邮报》的报道，公交车袭击案于1月11日发生在印第安纳州布卢明顿市。当时，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56岁的比利·R·戴维斯（Billie R. Davis）用刀子刺向等待下车的一名18岁印第安纳大学亚裔女学生。后来戴维斯承认袭击该女子是“因为[她]是中国人”，并声明种族因素是她行凶的原因，因为这样“炸毁我们国家的人少了一个”。

“停止仇恨亚太裔”（Stop AAPI Hate）的联合创始人和“亚太裔股权联盟”（AAPI Equity Alliance）执行董事文殊沙·库卡尼（Manjusha Kulkarni）说，戴维斯所谓的关于受害者的评论——似乎是指炸弹爆炸——让她想起了911恐袭后对南亚人、锡克教徒和穆斯林美国人的反弹。

“停止仇恨亚太裔”联盟称，2020年3月19日至2021年12月31日期间，共报告了10,905起针对亚太裔美国人的仇恨事件，大多数发生在公共场所。2021年发生于亚特兰大温泉浴场的枪击案更是震惊全国，该案造成8人死亡，受害者几乎全部是亚裔。仇恨犯罪激增的主要原因之一是，疫情期间，有阴谋论将新冠病毒的传播归咎于中国和中国人。

频繁发生的仇恨亚裔暴力袭击事件说明，现在这已经是一种新常态。而随机暴力袭击又是对安全感打击最大的，因为它让人随时随地都感觉不安全。如何应对这样的新常态的确是对我们的考验。

我们能不能同时治标也治本？

记得在去年、前年纽约老人在街上被袭事件发生最频繁的时候，华人不得不自己组织民间的“护卫队”，定时在华人集中居住的法拉盛等地巡逻。但这个就像增加警力一样，除非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有人守候，否则还是免不了有顾此失彼的时候。

而且，这些都是临时措施，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措施，是不得己而为。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好的大环境，一个就好像随时有人在保护我们的环境。

这次布卢明顿市公交车上亚裔女学生被袭事件中有一个细节很让我不解：戴维斯用刀刺了亚裔女生后，居然就“正常”地回到自己的座位，然后“正常”地下车了。如果不是一个有心人悄悄地跟踪她并为警察提供信息，要逮捕她就还会有更多周折。我不了解这种情况下司机的工作守则是如何指示的，司机是不是有责任做点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现场大多是老弱病残（一般坐巴士的大多是老人），所以没有人敢身体力行地阻止戴维斯。

但我认为这件事的发生方式毕竟不同于以往那种在人不备时一下子就将人打倒的情况，这个是属于“慢性”发生的，旁边的人有机会干预。所以这应该给人一个启发：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类似于总有一个“护卫队”在场的环境，一个人人都会主动成为“护卫队”队员的环境。

换一句话说，我们需要有一个巨大的同盟。当我们有了那样一个环境的时候，我们就是达到了治本的目的。

这起刺杀事件引起了包括布卢明顿市长约翰·汉密尔顿（John Hamilton）在内的多位官员的谴责，汉密尔顿称这是一起“毫无意义”和“出于种族动机”的事件，提醒社区需要“打击一切形式的种族主义和偏见”，并说“我们与亚洲社区以及所有受到这一事件威胁的人站在一起。”

印第安纳大学负责多元化、公平和多元文化事务的副校长詹姆斯·温布什 (James Wimbush) 在脸书上说（下图）：“本周，布卢明顿不幸地被提醒，反亚裔仇恨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会对个人和我们的社区产生痛苦的影响。任何人都不应因其背景、种族或传统而面临骚扰或暴力。相反，布卢明顿和印第安纳大学社区因构成我们校园和社区文化的身份和观点的多样性而更加强大。我们的亚裔和亚裔美国人朋友、同事、学生和邻居，我们坚定地与你们站在一起......”

这些官员都是在为营造一个好的大环境而努力。与此相反，德州正在推的那个禁止购买地产的法案是走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德州议案是《排华法案》再版？

德州州长格雷格·阿博特（Greg Abbott）1月15日发了这样一条推文（见下图）：“德克萨斯州立法机关提交了一项法案，禁止中国、伊朗、朝鲜和俄罗斯的公民、政府和实体在德克萨斯州购买土地。我会签署。这是遵循我签署的禁止这些国家威胁我们的基础设施的法律。”

撇开严谨的法律语言简单具体地说，就是该法案将禁止中国、伊朗、朝鲜和俄罗斯的公民、政府和实体购买或以其他方式获得德克萨斯州不动产的所有权。

在此之前，德州已于2021年通过了一个“孤星基础设施保护法”（Lone Star Infrastructure Protection Act），在州范围内禁止与外资公司签订与得州关键基础设施相关的任何合同或协议。引发这个法案的事件是，一个有前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背景的中国富翁，购买了距离美国最大的空军飞行员训练基地，Val Verde郡的Laughlin空军基地仅数英里的130,000多英亩土地。

美国政府禁止外国企业购买某个美国企业的事情时有发生。但这都是政府根据具体情况决定是否需要干涉。像这种担心军事机密被刺探的，完全可以根据具体情况来具体处理。用一个无比宽泛的法律来禁止普遍的商业行为，属于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思维。而这种思维是与文明社会和民主制度的概念相违背的。这种思维类似于一个极其陡峭的斜坡，一路滑下去，必定会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不懂法律，但就凭常识也可以预料，德州这个禁止购买土地的议案如果通过的话肯定会遭遇法律上的挑战。而且法律上如此不严谨的议案，被通过的可能性不大。当然，我们可能低估了今日共和党的邪恶。对这个党来说，合法、合情、合理都不必是考虑因素，它只关心权力。能够拿到足够的选票，能够抓住选民的心，无论是以什么手段，它都会去做。根据去年10月“捍卫德克萨斯自由PAC”在共和党选民中进行的民意调查，82%的人同意“德州应该禁止中国政府或中国公民在德州购买土地。”只有10%的人说不应该。所以，对德州共和党立法者来说，哪怕该议案违宪，通过这个议案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而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再想一想，如果“中国人”被区别对待了，长着一张“中国人”脸的华裔美国公民，日子会好过吗？而且，绿卡身份的人权利得不到保障的话，公民的权利还会安全吗？这样的法律，与《排华法案》又有多大的区别呢？难怪有人在德州州长的推文下面惊呼这是“水晶之夜”2.0版。（根据维基百科，“水晶之夜”（也称为“碎玻璃之夜”），是指1938年11月9日至10日凌晨，纳粹党员与党卫队袭击德国全境的犹太人的事件。这被认为是对犹太人有组织的屠杀的开始。）

耳边有没有响起这一段话：

起初，纳粹抓共产党人的时候，

我沉默了，因为我不是共产党人。

当他们抓犹太人的时候，

我沉默了，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当他们抓工会成员的时候，

我沉默了，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

当他们抓天主教人的时候，

我沉默了，因为我不是天主教人。

最后当他们来抓我时，

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美国华人行动起来抗议“辱华法案”

真可谓一石掀起千层浪，德州州长该推文在美国的华人世界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签名抗议的，给议员打电话、写电子邮件的，让“智能律师”做法律分析的......各种信息和文字铺天盖地而来。但所有这些信号中，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我的脑海里出现了郑少雄在芝加哥大学遇害后芝大学生抗议中的几个镜头。

2021年11月，来自中国的留学生郑少雄在芝加哥大学附近遇害。郑少雄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属于那种什么都优秀完美的别人家的孩子，又是在刚完成学业准备大展宏图之际被害。这消息对任何人都是格外的锥心，更不用说对家人了。

郑少雄遇难后，芝加哥大学学生的安全问题再次成为热议话题。而这已经是芝大那年第三个孩子被杀，其中两个是华人。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如惊弓之鸟，要求学校保障他们的安全。他们游行时呼喊的口号是“我们是来学习的，不是来死的。”（下图，CBS芝加哥台截屏。）

出了这样的事情，校方自然也不敢怠倦，增加巡逻，增加更多的监测摄像头，扩大免费的公车共享项目，并表示正在启动一个新的24小时战略行动中心，使学校警察能够实时分享信息和数据。还有更多与学生安全相关的项目正在创建中......

而芝大的亚裔二代已经不满足于此了。一个由芝大在校生和校友共同组成的“亚裔美国人促进正义”组织发布了声明，反对学校的举措。该组织执行总裁格蕾丝（Grace Pai）说他们反对的理由是，芝大校园及周边已经是美国警察巡逻最频繁的地段之一，再多巡逻也不会有帮助。只有真正去面对问题的根源，才可能彻底改变校园大环境。

推文：“亚裔美国人促进正义”组织执行总裁格蕾丝（Grace Pai）在新闻发布会上说“强烈谴责芝加哥大学在周边社区增加治安和监控的决定”。

推文：芝大“黑人学生组织”的行动主席基根（Keegan Ballantyne）呼吁相互关心和支持，谴责所有来自管理层或学生团体的反黑人言论。

推文：Soo Young Lee代表国际留学生宣读来自中国的国际留学生Henry Cheng的发言稿。“我们不能以对其他社区的伤害为基础来构建我们的感知安全，不能以我们社区的黑人遭受更多的过度治安和警察暴行为做代价。”

格蕾丝说的是事实。美国有相当多的一流大学，如耶鲁，哥伦比亚大学等，都与芝大一样，周边治安不好。这些学校都很有钱，采取的措施就是雇很多校警。这些校警除了巡逻，还经常拦下“可疑”的人询问或搜查。当然了，被拦的基本上都是黑人。这样做的后果有两个：一是住在周围的黑人尽可能避免从校园中走过；二是本校就读的黑人学生经常被校警拦下。

从表面看，学校的做法有效果，校园范围内确实是相当安全。（郑少雄被杀应该是偶发事件。事发地点是芝大最安全的地段之一。2021年事故多很可能与疫情有关。）但是看不见的代价也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芝大“黑人学生组织”的行动主席基根（Keegan Ballantyne）就表示黑人学生承受了额外的歧视和压力。他呼吁相互关心和支持，谴责所有来自管理层或学生团体的反黑人言论。

“亚裔美国人促进正义”组织是与芝大“黑人学生组织”以及国际留学生组织同时发布声明的。我总觉得，相较于只有华人学生的镜头，一个同时出现了多族裔学生的镜头更能够团结大多数力量。

华人社区领袖需要有更多的担当

与其他族裔合作，最关键的还是社区领袖。如果社区领袖满足于局限在华人范围内，那么我们的力量就不可能扩大。

其实在美国历史上，华人与其他族裔合作的例子不少。如果看过纪录片《远东深南》（Far East Deep South）就会知道，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南方，黑人和华人是相互依赖，共同生存的。那是种族隔离时期。很多人以为种族隔离只是针对黑人的，其实当时的隔离政策影响了所有少数族裔，当然也包括华人。而华人同时还承受着《排华法案》的重压。正因为都被白人排挤，华人和黑人那时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盟友。强烈推荐这个电影，也是一个了解美国华人历史的好教材。

2003年秋天，辛辛那提市（Cincinnati）计划大规模改造越莱茵河地区（Over-the-Rhine，通常缩写为OTR）的一条主商业街时，发生了一个“辱华事件”：一个主要建筑设计师约翰·埃尔金顿（John Elkington）说，做商业街开发的规则之一是：“永远不要租给中国餐馆”。当地华人迅速组织起来的维权，让美国中西部这样一个少有华人的地方见识了华人的智慧和力量。华人当时要求市政厅举行听证，并通过抗议活动提出了三个诉求：约翰·埃尔金顿必须对华人社区道歉；市政府不能雇埃尔金顿做OTR主商业街的改建；以后该市在中国新年期间搞中国文化周活动。

那个听证会出奇的成功。不仅华人人数众多，特别有意义的是，CAC还联系到了犹太人、黑人组织以及一个欧洲商会派代表一起来参加听证会并上去发言。最后华人的三个诉求都得到了满足。

我为这件事曾经采访了几位当年参与组织抗议活动的人。采访王成功（Charleston Cheng-Kung Wang）律师时他说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我们辛辛那提市的华人总是能够应势而起，迎接挑战。2003年抗议“辱华事件”我们做到了，当年陈果仁被杀案移到我们辛辛那提来审理，我们华人也是联合了多个族裔组织起来去抗议，声势很大，效果非常好。（陈果仁（Vincent Chin）是美国一名美籍华裔，1982年被克莱斯勒工厂主管罗纳德·埃本斯（Ronald Ebens）和他的继子、失业工人迈克尔·尼兹（Michael Nitz）错认为日本人而殴打致死，因为埃本斯和尼兹却将他们工作机会的丧失归咎于日本汽车工业的成功。）

华人组织陈果仁案抗议时，黑人民权运动领袖杰西·杰克逊（Jesse Jackson）也参加了抗议活动并发表讲话。（五集纪录片《亚裔美国人》截屏。）

说真的，陈果仁案发生时的1982年，华人并不多。2003年的辛辛那提，华人也不多。既然那时都能够做得那么好，我们现在还有什么理由做不好呢？

在德州州长那个推文下面，虽然有很多刺耳的赞同禁售土地的声音，我还是很高兴地看见了不少反对的声音。下面两个推文就是例子。

推文：州长，你那些乡亲的父母是从哪里来的？我敢打赌不是美国。除了我们原住民的兄弟姐妹，我们都是移民。所以闭嘴，停止白人至上主义者的口哨声。

推文：那么你这个小丑将如何执行这个。他们可以使用一些在塞舌尔群岛注册的控股公司——你这只是更多空洞的废话。

华人不乏同情者和支持者，但我们要去寻求合作。而这就如我去年底发的文里说的，要别人帮助你的同义词是，你也会帮助别人。

其实这里就是感同身受的问题。要求别人对你的苦难感同身受，你自己必须首先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当亚裔呼喊“亚裔的命也是命”时，是不是想过黑人为什么要喊出“黑人的命也是命”这样的口号？当亚裔对自己的安全感到担忧时，是不是对黑人出门跑个步也会被打死感同身受了？

我们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包括黑人，西班牙裔，也包括白人。反对种族歧视的最后一段路程，绝对是需要所有人共行的。白人的加入将是关键。

说到底，现在就是考验各个族裔社区领袖的时刻了。希望能够看见一个越来越壮大的大联盟。只有在那时，我们才可能有一个优良的大环境，一个所有族裔都安全的大环境。

参考资料

https://nypost.com/2023/01/15/indiana-university-student-stabbed-in-head-for-being-chinese/

https://mp.weixin.qq.com/s/ixDgP1mP7MNFVdiky4uA6Q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ation/2023/01/15/indiana-university-student-stabbed-bus-asian/

https://www.nytimes.com/2023/01/15/us/indiana-university-student-stabbed.html

本文原创首发于“美国华人杂谈”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