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僭越之殇》（14）——环湖飚车
（14）
环湖飙车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I'm found
Was blind but now I see……”
一阵歌声好像一道温柔的光，穿过牛一混混噩噩的梦境，把他带回尘世之中，牛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任由这春天雨水一般的音符灌入自己的耳朵，流向那行将枯竭的心田……这个lost的灵魂何其有幸，他可以寻回自己的人生道路，可我的神在哪里呢？我也blind了，谁可以给我一线生的光明呢？
在牛一三十二年的人生里还从没象今天这样面临绝境，梦妞死去，戒毒希望破灭，失业雪上加霜，而生命危在旦夕的母亲明天就要进行心间隔穿孔的缝合手术，即使由最新进口的机器人来执刀，其成功率也只有40%。当牛一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时候，他隐隐有一种预感，本就体弱的母亲这次可能迈不过这道坎了。
牛一以前练过拳击，比赛中倒地后他总拼尽全力站起来继续战斗，可当生活向他使出了一连串的刺拳摆拳直拳勾拳后，牛一无法招架重伤倒地，现在已经到了读秒的阶段，除非有神灵相助，不然他将以一个loser的姿态永远离开人生格斗的舞台。
无人照料的小灰被牛一带了回来，它在被窝里一边舔着牛一的脸颊，一边把毛茸茸的身体伏到牛一的胸膛上，好像想给他发凉的心口一点暖意……
良久，牛一才伸长手够着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了语音信箱。“牛先生您好，这里是灵山墓园殡葬部，您订购的墓碑已刻好碑文，墓穴也已完工，请家属来领取骨灰并办理入葬，我们的办公时间是……”
牛一站在淋浴喷头下，象个瘦版的古罗马石雕像般一动不动，任由温热的水流地从他的头顶浇灌而下，再流过他曾经健硕的胸大肌和曾经有六块腹肌的小腹，汇合到那黑斑初现的小腿和脚掌上……“如果能化成这些水滴有多好啊，先汇入江河，再蒸发成水汽，然后驾上一团风中的云朵，看到哪个喜欢的高山湖泊或者城市村寨再变成雨珠落下来…… 水滴才是最自由最快乐最伟大的旅行家啊！”——牛一耳边响起了田妞的声音，这个姑娘一起沐浴的时候也不忘发表新鲜的感想……牛一把手伸到胯下，可他忙活了一会，身体还是令人沮丧地沉睡不醒……
想当初梦妞刚被克隆出来的时候，牛一象新郎哥一样沉迷床榻之欢，想以肉体的欢愉弥补失去田妞的伤痛，听木桶酒吧的损友说吸几口烟可以助兴，牛一就忍不住尝试了一下，结果发现战斗力大增，快感提高了几倍。牛一欲罢不能，各种助兴品越试越多，等发现自己上瘾的时候已经无法自拔了。更诡异的是，吸毒的快感已经超越了和梦妞亲热的快感，有些时候梦妞反而被冷落在一边……
牛一把头顶的长发扎成辫子，然后再到阳台把那些茉莉花全部连根带泥拔起，放入一个大无纺布袋里。在妈妈做手术前就先让牛C和梦妞入土为安吧，以后将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测。
牛一拂了拂摩托车座上的尘土，把那一大袋茉莉花在踏板上绑紧，然后两脚撑地坐在了车座上。今天的天气和昨天一样晴朗，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牛一可以看到那星星点点的蔚蓝色天空，牛一伸手接住几瓣太阳的光斑，看它们在自己错综复杂的指纹间游荡，然后他收拢五指，好像试试能不能把这摇曳不定的光明抓在手心。
在牛一扣上头盔别扣的时候，他觉得摩托车身向下一沉，梦妞的双臂又从后面伸过来搂住了他的腰,他下意识地等了一下，那一团软肉却没有贴上来……牛一正感叹那回忆的感觉竟可如此真实，一阵茉莉花的香味又从头盔下的缝隙溜了进来，牛一心里好生奇怪，这香味是哪里来的？这袋花枝连个蕾都不剩了，厉害啊妞妞，你不但如影随形，连香味都亦步亦趋啊！
这时腰上那双胳膊又勒紧了一下，牛一诧异地低头一看，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的腰上真的缠着两条胳膊！
牛一猛地跳下车回头一看，见梦妞正坐在后座上面带微笑地注视着自己。牛一使劲闭上了眼睛想把这个幻像赶走，可睁开眼来发现梦妞并没有消失，她那两片涂着淡淡口红的嘴唇还轻轻开启，说出话来：”没吓着你吧，大摄影师？“
不，这不是梦妞，梦妞从不化妆，从没穿过这样讲究的衣服，也从来没用这样古怪的眼神看过他，这是……这是田妞！
田妞把垂到脸上的一缕卷发绕到耳后，用眼尾瞟着牛一摆了个娇俏的造型，这才从车座上跳下来，拉起并不存在的裙摆向牛一行了个屈膝礼，调皮地说：“模特田妞向摄影师报到，今天有拍外景的任务吗？“
牛一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明艳照人的姑娘，又看看天上的太阳和地上的影子，好像梦游一般自言自语道：“回来了，前几天在墓地看到那束红色马蹄莲，我就知道你回来了……”
田妞伸手帮牛一把头盔摘了下来，然后后退半步看着他的脸。和四年前相比，牛一俊朗的脸庞瘦削了不少，也憔悴了不少，他的眼圈发黑，额角上还有一个结痂的伤口，可能因为突然见到自己的缘故，他的眼睛泛红，脸色却像失血般苍白。田妞再后退了一步打量着牛一的全身，心里不由得感叹，牛一穿这身骑行皮衣真是太帅了，那发型本就很有性格，全身上下又散发着既象公子又像浪子的优雅和不羁，这种东方俊男的独特气质是西人男子里难得看到的。
田妞避开了牛一眼睛发射出来的高能光束，低头摸了摸摩托车的软座，笑了笑说： “这摩托就是《罗马假日》那辆吧？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刚才在后面抱着你，我快要以为自己是个公主了！”
牛一本来就不是太善言辞，这下喉咙被一千个问题堵住，哪句也没能挤出来。田妞看着牛一那个样子，又嫣然一笑说：“大摄影师今天忙吗？可以赏脸带我去兜兜风吗？”
牛一觉得自己的中央控制系统暂时失灵了，身体各个部分自行其是，头还没来得及点，他的腿已经向住宅楼走去，他的嘴巴也蹦出了一个声音：“头盔。”
目送着牛一消失在住宅楼的门洞里，田妞这才仰头向三楼那个阳台看去，阳台后面那个房间曾是她和牛一的卧室，那杏黄色的落地窗帘是八年前刚搬进来时买的……可是，这个甜蜜的小窝已经换了母豹了……
两周前田妞曾偷偷地来过这里，她亲眼目睹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美丽姑娘在给茉莉花浇水。牛一果然克隆了自己，这片痴心让她深为感动，但被别的女人取代，哪怕是被自己的克隆人取代，也让田妞心里涌出难言的滋味。如果不是昨天给四眼打电话，知道牛一这几天出了一连串塌天的事情，她会选择默默地离开的。
牛一帮田妞戴上梦妞的头盔和肘膝护具，指点她在后座上如何跨腿坐好，这才把老爷摩托“突突“地发动起来。他先沿着那条河边的小街慢慢行驶，到了那间对他俩意义非凡的咖啡馆门前，牛一两脚撑地停了下来，两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靠窗的桌子上，可大家都没有说话。这就是骑摩托车的好处，一前一后还戴着头盔，很自然就避免了面面相觑的尴尬。
牛一又穿过那条两侧种满梧桐树的大街，如果在秋天，这里一片金黄美不胜收，现在是春天，两侧新发的枝叶连在一起，好像给这条著名的梧桐大道盖上了绿色的穹顶。田妞现在还保存着在这里拣的秋叶，它就夹在牛一发表的唯一一本摄影集里，当然那本摄影集也可以看成是田妞的私人相册，因为里面那个眼睛闪亮气质迷人的模特儿就是她自己。
走出喧闹的市区，牛一直接挂上高档，老爷摩托激动地发出轰鸣，拼着老命朝郊外飞驰而去。田妞完全知道牛一的目的地在哪里，那个全国出名的湖泊水面辽阔、几十个小岛星罗棋布，把它们串联在一起的环湖公路风光旖旎，是慕名而来的摩托车手们的飙车圣地。
没有比不冷不热无风无雨的天气更适合飚车了，牛一迅速进入状态，全神贯注地驾驭着胯下的老马以100公里/小时的速度奔驰。不时有新潮的跑车从他们身边“嗖”的一声超越而过，留下一串串飞速远去的马达的轰鸣。 热爱摩托的骑手们都有这样的感受，一旦进入那个人车合一的境界，在胯下的震动中，在马达的轰鸣中，在极速的飞驰中，所有的人间烦恼都会消失不见，天地间只剩下随心所欲的自由和耳旁呼啸的风……
田妞这个第一次同骑的搭档表现得非常勇敢而且有默契，她的身体紧贴牛一的后背让两个人的重心合二为一，每一个直路段的提速她都勒紧双臂把牛一抱得更紧，遇上弯道她也大胆倾侧身体配合压弯，那些同路的骑手们谁能想到，这配合娴熟意念合一的搭档竟是分手四年且从未同骑的旧侣呢？
摩托车在湖光和山色中交替穿越，飞速闪过的景色好像电动游戏的画面一样既不真实又相当刺激，当牛一终于把车停在一个临湖的农家菜馆时，俩人都象刚在天上飞完一样飘飘然的，那横在俩人之间的尴尬似乎也被自由快乐的风吹得所剩无几了。
久违了的笑容象涟漪一般在牛一脸上一圈圈泛了出来，他拍着田妞的肩膀夸赞道：“想不到你飚车那么有天分，我们真应该一起去看看曼岛TT摩托车大赛。“田妞得意洋洋地说：”你才知道啊？必须的，说不定他们又要刷新Bruce 的331.5公里/小时的世界纪录呢！“
俩人在一把橙色阳伞下落座，照老规矩牛一把菜单递给田妞，田妞默契地接了过来，低头在菜单上检阅起来。
趁这机会牛一可以放肆地让目光在田妞身上流转。这个姑娘眉目依旧，唯一的变化可能就是神态吧，她虽然尽力装得轻松活泼，但可以察觉有某种情绪藏在笑容的下面，她不再是那个在牛一面前安心被爱，尽情撒娇的姑娘了……牛一注意到田妞那天鹅般修长雪白的脖子上粘着几缕汗湿的头发，这不起眼的细节却让牛一那沉睡的身体涌起了一阵悸动……田妞真是个性感，聪明、情商很高的姑娘，她怎么想到一起骑行这个破解尴尬的好主意呢？
看着在青山绿水衬托下的田妞，看着田妞那下垂的浓密睫毛和那微微张开的红唇，牛一突然有点恍惚，他和田妞似乎从来没有分开过，时光老人已经把这四年的空隙折叠起来了……
田妞终于完成了点菜的任务，抬起头来，给了牛一一个模特儿面对镜头时展现的微笑，说：”怎样，我还象以前那么美吧？呵呵。来来来，我们就以茶代酒，为久别重逢干一杯吧！”
牛一注意到田妞那举杯的手上戴着几个有菱形纹样的香奈儿戒指，他接触的模特儿都喜欢摆弄首饰，牛一对这些潮品略知一二。显然这些戒指都不是婚介，牛一不知为何竟然松了一口气。
田妞把手背对着牛一展示了一下，调皮地说：“单身未婚，我也在考虑要不要克隆一个男朋友呢，我可是有很理想的母体细胞的。”
牛一深深地看着田妞的眼睛，用尽量平淡的语气问：“你，一切都好吗？”
田妞也用细细的目光回看着牛一，她发现他的瞳孔果然变小了。昨天和四眼聊电话时她听到了很多意外的消息——梦妞突然离世，牛一的克隆人牛Ｃ投火自焚，四眼最后还抗不住田妞的逼问，供出了牛一吸毒的隐情。放下电话田妞就上网查阅了很多关于毒品的文章，瞳孔变小正是吸食海洛因的症状之一。文章还说吸毒的人为了筹集毒资可以六亲不认，偷抢拐骗，毒瘾发作起来性情变得如行尸走肉一般。田妞相信家底丰厚的牛一还没落到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的性情应该还没变，她还来得及尽自己的一分努力。
“我，挺好的，感谢你没有因为我的离开而恨我。在国外那么多年，我的确和别的男人交往过，但现在回过头来看……“，田妞伸出右手轻轻握住了牛一放在桌上的左手，把句子说完：”还是当年的初恋最让我怀念。”
跑了这一路，他俩的手都很温热，牛一的千言万语不知说哪句才好，他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慢慢把头转向湖面。
湖面上还有几条小船在捕鱼，那些训练有素的鸬鹚进水出水地忙着，因为喉咙被绳子绑紧 了，它们费了大劲也无法吞下到口的大鱼，只能任由渔翁掐着脖子把猎物夺为己有。
饭菜端上来了，牛一挟起一筷子西湖醋鱼放到田妞的碗里，说：“你难得回来，多吃吃家乡的鱼吧。”田妞也挟起一块东坡肉放到牛一碗里，说：“你不会在减肥吧？多吃点，我点的都是你喜欢的菜。”牛一听话地一口把那块东坡肉放进嘴里，飚了半天车他真的饿了，况且梦妞走了以后，他每一顿饭都是胡乱对付的。
田妞一边啧啧地称赞醋鱼的味道，一边说道：“我在ＬＡ读了电影的硕士课程，专攻编剧，现在在一个电影公司工作，有时也兼职做做老本行，拍拍广告。近来电影界也受到ＡＩ的冲击，首当其冲的就是编剧，工会已组织了大罢工抗议ＡＩ抢了编剧的饭碗，但长期下来，使用ＡＩ应该是不可阻挡的潮流，我们只能尽量更新自己不被淘汰了。”牛一沉吟了一下问：“万一你失业了怎么办？”田妞停下筷子给牛一和自己添了茶，想了想，一边嘴角翘了起来，说道：“如果这行真混不下去了，别忘了我做饭也很拿手啊，我可以开个小饭馆，这个职位机器人总替代不了吧！”牛一试探地问：“那我失业了去应聘当饭馆老板，有希望吗？”田妞意味深长地看着牛一，说：“如果你不比我将要克隆出来的那个牛一差的话。”
牛一的小腿和脚掌又感到阵阵的麻痒，隔着皮靴他连挠痒都不能。想当年在自己最辉煌的时候田妞还离他而去，如今他们之间的落差就更悬殊了。牛一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自讨没趣，就改变了方向道：“你什么时候回美国？”田妞说：“明天一早，今天能和你一起飚车，真是太开心了。”牛一站起来伸手把田妞从椅子上扶起，恋恋不舍地说：“飙车能让人脑分泌多巴胺，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吧，不怕你笑话，自从你出现后，我好像要扶着你这条拐杖才能走路了。”田妞看着牛一那开心里拌和着忧伤的目光，也没问去哪里，就点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