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啊,抑郁症
注:本文选自第6天“死亡”故事6
这是个抑郁症带来的死亡故事。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生死之间
天还没有完全亮,哲人就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天花板上那盏吸顶灯。灯和房子一样破旧,灯罩原本是白色的,现在却泛黄了,表面蒙了一层灰尘,还有一些 小飞虫在上面驻足。这些可怜的小生灵一定是昨晚被灯光吸引过来,聚在一起,狂欢飞舞,飞累了,索性就在上面安家了。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但是,他心中突然有一种极其轻松,甚至超然物外的感觉。
往常的早晨可不是这样。有两年时间了,每天起床的时刻,都令他感到极度恐惧。因为只要一睁开眼,头顶的天花板就向他直直压下来,让他无法呼吸。虽然天是越来越亮的,他的眼前却是黑压压的。这个三维的世界,似乎执意要把他挤压进二维的平面。这时,哲人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他的药瓶子,摸到了,就紧紧抓住,拿过来,用尽力气拧开瓶盖,倒出两粒,送到嘴里,连水都不用喝,就借着一点点口水咽了下去。药片硬硬的,让他的嗓子有点难受,但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这一点点的痛觉,似乎能够暂时将眼前的黑暗驱散开来,周围的空间也逐渐扩大起来,如同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一个飘浮物,能够将鼻孔伸出水面,呼吸一些空气了。
哲人起初是很排斥药物的,他有一次甚至将医生开的药丢进垃圾桶,因为这种药物使他的思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缓,甚至他自己看自己的言谈举止,都如同观看电影里面的慢镜头一样。他感到药物把他变成了一堆行尸走肉。可是,没有药物的日子,更加难过,特别是大脑,如同被成吨重的铅块压迫着一样,使他无法呼吸,无法行走,甚至无法思考。
可是,令他惊讶的是,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那种难以忍受的压迫感竟然少了很多!他下意识地伸手到床头柜上,摸到了那瓶药,却没有拧开瓶盖。药还是满瓶的,是上周在家庭医生那里开的。
想到他的家庭医生,哲人心中还是充满了感激。这位医生姓郭,也是一位华人,虽然从小在本地长大,中文讲的不太好,但是对待病人非常和蔼。每次去开药,郭医生总是会嘱咐一些健康的忠告:
“哲人啊,你要调整好心态,打工不要太拼命了”
“哲人啊,要劳逸结合,到了这个年纪,不要想的太多了”
“哲人啊,你这个病,虽然是个心病,但是已经造成器质性影响,属于重度抑郁症,还是需要药物治疗的,一定要按时吃药啊!”
“哲人啊,平时心脏方面有什么不舒服,可以随时打电话咨询我,来,送给你一个手环!”
哲人接过来,是一个漂亮的健康手环,可以检测身体状况的,上面还有一个紧急按钮,只要按下去,就可以接通郭医生诊所的紧急电话。他感激地戴上手环。
等等等等。
听到郭医生的嘱咐,哲人就算知道自己做不到,心里也是一种很大的宽慰,因为,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如此在意他的健康。
郭医生上周给他开了一个月的药。哲人拿到药单,心里暗暗发笑,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感到这个郭医生傻傻的,竟然不知道自己早已定好的计划。“这瓶药是要浪费了”,他对自己说。
哲人从床上坐起来,感觉身体比以前有力了一些,或许,他的体重在下降,移动起来不像以前费力了。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封写好的信,封面上写的是:“亦恒亲启”。他打开信封检查了一遍,要确认没有什么差错。
这封信是写给他大儿子亦恒的:
亦恒:
这是爸爸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我知道你恨我,抱怨我,但是希望你的一切怨恨随着我的离开也永久地消逝。亦恒,你现在也不小了,已经是奔四的年龄了,古话说,四十不惑,人生逐渐迈入成熟期,希望你能够早日找到另一半,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享受天伦之乐。可惜,我没有福气看到那一天了。算了,不提这个了,我给你写这个信,主要是想澄清一下我跟你继母的关系,希望你不要错怪她,也不要怨恨亦久,因为他毕竟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
亦恒,我以前不太明白,但是现在想清楚了,你母亲去世的时候,给你的打击太大了,你一直没有走出来。但是,命运这个东西,实在不是我们自己能够把握的。比如说,你跟着我来乌有国上学定居,不也是命运的安排吗?
当年,我在国内发展得也不错,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中南重镇省报的主编,但是,命运弄人,八九年那年,社会上发生了一些混乱,我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写了几篇稿子,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结果,被秋后算账,公职也没有了。那时候你还小,很多事情也没有办法跟你说。你想想,我本来是报社的主编,正处级的待遇,现在成了无业游民,心情哪里能好,所以,有时候跟你母亲拌拌嘴,也是免不了的。你母亲的病,突然之间加重,可能也是跟心情有关。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对她是毫无二心的,她最后一个月,我一直住在医院里,没日没夜陪护,陪伴她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一点,从良心上说,我对得起任何人。那时候,你继母还是医院的护士,她对你母亲也特别好,不过我们只是朋友的关系,绝对没有任何其他想法。我们正式交往,是我办好了乌有国的移民手续,坐够移民监回国以后才开始的。
说到移民这件事,我还是那句话,命运弄人啊。那年,你母亲刚过世,我的工作也没有着落,家里穷,你在学校也经常被老师同学歧视。谁知道,那时候我们市里开始招商引资,吸引外商投资,成立了一批外资企业。我正好有英语的底子,快四十岁的人了,硬着头皮去应聘。也是天无绝人之路,遇到了一位香港的老板,很器重我,让我当了总经理助理,工资待遇不是一般单位比得上的。有了这个经济基础,才动了办理移民的想法。其实我自己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无所谓了,主要是希望你能换个学习环境,将来有更好发展。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带着你移民到乌有国,安排你在这里上学。我坐完两年移民监,就回国了。亦恒,我知道,我这个决定让你感到是我故意抛弃了你,背叛了你妈妈,去另寻新欢,其实这当中有很多客观原因。因为那位香港的老板很器重我,一直将公司的位子给我留着。我要是不回去,人情上都说不过去。再者,留在乌有国,工作就要从零开始,我四五十岁的人,技术工作不好找,端盘子刷碗的工作,体力也跟不上,好在你上高中了,生活方面也能自理了,我才能放心回国。
回国以后的事情,我详细跟你解释一下。你雪琴阿姨(请你今后不要再叫她“那个女人”好吗?她虽然只比你大十岁,但是我们华人还是讲辈份的,这是我们做人最基本的尊重。)你母亲在世的时候,雪琴阿姨就是医院的护士,她对你母亲也很好,我们的关系都很好。我回国以后,听说她丈夫也刚刚去世,我们同病相怜,难免交往多一些。后来,双方都有好感,最终走到了一起。这件事,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我也是个人,也有自己的生理需要和精神需要,我就是一辈子不再娶,你母亲也不能复生,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我本来不打算再要孩子的,但是你雪琴阿姨还年轻,我不能耽误了她。所以,经过再三考虑,生下了你弟弟亦久。
我知道,你总是认为我抛弃了你,不是这样的。我一直都很爱你。前几年我在国内的时候,也一直给你打钱,就是希望你能够生活得好一点。为了这件事,我还和你雪琴阿姨生气。至于这栋房子,你也不要担心我把它过户给雪琴阿姨或者你弟弟。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上个月已经找过律师了,我死后,指定你作为我的第一财产继承人。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地生活下去。希望我们来世仍做父子。
父字
哲人把信放好,从床上坐起来,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锋利的不锈钢水果刀。这刀是他在专卖店买的,有锋利的尖刃。他拿着刀,走进了洗手间。洗手间里的设施也是和房子一样,非常陈旧,里面还有一个老式的搪瓷浴缸。他从来没有在这个浴缸里享受过泡热水澡的乐趣,因为那需要消耗太多的热水。但是,拆除掉浴缸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哲人就把浴缸当作淋浴间使用了。没想到,今天这个浴缸还派上用场了。
哲人伸腿迈进了浴缸,坐下来。右手拿着刀,左手伸出来,才发现手腕上还带着郭医生送的健康手环,就取下来,放在浴缸的沿上。他长出了一口气,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过去的一切压力,一切忧虑,一切争吵,一切痛苦,一起恐惧,一切的一切,现在都可以一笔购销了。想到这里,他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哲人握紧刀,一用力,将刀刃刺入自己的左臂,就是上下臂中间的关节处,他知道那里有他的血管,因为每次郭医生给他量血压,都是在这里测量的。他要把这根血管切断,他身体里的血就能够尽快流出来。那血里面,就是他的生命,只要血能够流出来,他的生命也就能够随之脱离这个令他痛苦不堪的躯壳。
鲜血涌了出来,顺着手臂流到手掌和手指,哲人却没有感到一点痛。他将手臂垂下,红色的液体滴答滴答流到了浴缸的排水口。他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因为他喜欢干干净净地走,甚至也不需要麻烦亦恒帮忙清洗这个浴缸了。
血继续涌流着。哲人的头脑却愈发清醒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内竟然有如此大量的血。一瞬间,他的人生如同电影一般,在他的思维中快速重放,从儿时的记忆开始,到读书求学的生涯,中学时候,在一群同学老师羡慕的眼光里,考入名牌大学的外文系,毕业以后,分配到省会城市的报社,成为一名令无数人羡慕的编辑,几年后,顺利升职成为栏目主编,经人介绍,和第一任妻子恋爱,结婚,生子……一切都顺利得有些不太真实,直到八九年那场意想不到的风波将他的人生彻底打乱了。工作没有了,妻子病逝了,“下海”谋职,办理移民,带孩子坐移民监,将孩子留在乌有国上学,自己回国发展,却意外地和雪琴发生了恋情。有时候,在他的脑海里,或许会有一瞬间的想法,是不是雪琴看中了他移民到乌有国的身份,想借着这桩看似不可能的婚姻出国,但是,他拒绝自己这样想。因为雪琴的出现,仿佛使他重新燃起了生命的火焰。为了这团火焰的温暖,一切都可以不管不顾了,年龄的差异,亲友的眼光,对工作的影响,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止他。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当他把要和雪琴结婚的消息告诉远在乌有国的儿子亦恒时,他竟然有如此激烈的反对,甚至威胁要断绝父子关系。亦恒的反对当然无效了,但是他们之间从此如同陌生人一般疏远了。等到亦久出生以后,亦恒甚至连他的电话都不接了。亦恒的人生也不顺利。在乌有国大学毕业后,精神状况一直不好,连工作都没有尝试去找,只是天天呆在家里上网,偶尔才出去打一些零工。好在哲人当年移民的时候,因为曾经在外资企业工作过一些年头,有不少积蓄,趁着乌有国房价便宜的时候全款买了一栋小房子,他回国以后,就一直让亦恒在里面住着。
跟亦恒关系的紧张,是他心中郁结的开始,但是,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雪琴渐渐了解到亦恒的情况后,也开始向他抱怨。
“孙哲人,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的大儿子已经是成年人了,你为什么还要天天给他打钱?”
哲人说,“亦恒是已经毕业了,但是还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我做父亲的,多少也需要给他补贴一点。”
“那我和亦久怎么办?现在物价这么贵,亦久还需要补习功课,学钢琴,哪里不需要钱?你大儿子在乌有国那么好的福利,你为什么不考虑我们?!” 雪琴说着,呜呜咽咽地哭了。
哲人这时候真的有些怒气了,但是看着小儿子在旁边怯生生地看着他们争吵,怕影响到孩子,就把怒气压在心里。有时候,实在忍不下了,就不回家吃饭,不回家睡觉。结果,他们的关系更加疏远了。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在家庭出现危机的时候,哲人谋职的合资企业也出了问题,外商撤资,遣散员工,哲人突然又失业了。只是,这次可不比上次,他的年龄越来越大了,没有哪个企业喜欢招聘一个老头子。哲人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他考虑再三,决定回乌有国找找机会,毕竟乌有是一个福利国家,至少医疗方面是有保障的。他搬到原来购买的破旧的小房子里,和亦恒住在一个屋檐下。亦恒却受不了了,很快就自己出去租房住了。工作方面,实在没有着落,哲人有吃苦耐劳的本性,六十来岁的人了,仍然去中餐厅打工,每天洗上千只碗盘,腿脚都开始浮肿了。
身体的疲惫都可以忍受,但是,心中的郁结却更加难以对付。那是一团令人恐惧的黑暗,一个无形的恶性肿瘤,它不断生长扩大,吞噬着哲人的灵魂,使他窒息。有两年了,他甚至从来没有记得自己因为任何事情笑过。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而他自己,如同一个第三者一样,站在自己的身旁,审视着自己,体验着难以言喻的灵魂的酷刑。
血顺着哲人的手臂滴答滴答淌下来,流进浴缸的排水口,他却没有感到一丝疼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开始回顾自己的人生。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的眷恋,因为世界对他的伤害太多了。
哲人想移动一下自己的身子,却感到浑身无力。如果他有一面镜子,他肯定能够看到自己脸色是何等可怕的苍白。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照挂在墙上的镜子了。
哲人垂下头,目光所及,是溅落在浴缸壁上的血渍。他的思维和意识也如同一滴刚刚落入清水的血渍,开始慢慢地散开、消融。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看到了一件奇异的事情!
在浴缸壁上的一滴血渍里,有一只黑色的小飞虫被困在里面。那飞虫,显然是曾经在天花板吸顶灯上停留过的,不知道为什么飞到了浴缸这里,恰好落在了哲人的血渍上。这个可怜的小生灵,腿和翅膀已经被血渍牢牢地粘附,但是它却仍然拼命挣扎着,想努力摆脱这个可怕的液体陷阱。
哲人的血还在涌出。他的思维在渐渐地消散,他的目光却盯在 那只将死的小飞虫身上。只见那只飞虫不断挣扎着,扭转着渺小得 可以忽略不计的身躯,渐渐从血渍的中间移动到接近浴缸壁的地方,肢体接触到缸壁,仍然继续挣扎,最后,竟然从血渍里爬了出来!
小飞虫沿着浴缸壁缓慢地爬行,似乎还在喘息着,生命却暂时无虞了。哲人惊呆了!在他六十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发现一个生命竟然能够如此渺小,却又如此顽强,死亡竟然能够如此被藐视。
哲人好像突然开悟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四肢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现在的他,正是刚才还在血渍里挣扎的小飞虫。一刹那间,他改变了主意,他不想再放弃了,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身子挪动了一下,伸出那只没有流血的手臂,够到了浴缸沿上那个健康手环。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但是,他仍然能够分辨出手环上的红色按键。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按下了按键。
他的思维和意识,在完全消散以前,正在想象着手环如何发送信息给郭医生,通知郭医生他这里有紧急情况。而郭医生会立刻打电话给医院,救护车很快就会根据手环上的 GPS 定位会到达他的房子外面。那些急救的医生们,一定还以为是他心脏出了状况。
哲人闭上眼睛,手一松,手环掉在地板上。他慢慢地垂下头,身子趴在浴缸沿上,软绵绵的,没有了动静。
琳达的故事讲完了,几位男士都感到有些伤感,再看小美和安娜,已经流下了眼泪。安娜抹着眼睛又哭又笑地说,“是谁提出来的馊主意,让我们讲死亡的话题?”
约翰说,“好了,好了,别伤感了,既然是故事,就是虚构的,又不是真人真事,对吗?我们的故事都讲完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明天我们换一个正面的话题,叫作‘希望’,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