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女史（12）
大学生本是天之骄子，但是供求关系正发生变化。去年【1987】北京地区大学毕业生超过两万，分配后被接收单位退回六百多，史无前例。虽然遭退回的学生多是挨过处分、或者成绩太差，但这一新的变化还是给大家以震撼。今年四月在天坛公园，北京举行了首次大学毕业生就业咨询会，供需见面、双向选择。“供需见面”这种说法，真的是把劳动力当作商品了。有超过一万件“商品”参加了这场供需见面会，也有像他这样还没到毕业但看热闹、攒经验的。这种新的就业方式，进一步增加了大学生内心的焦虑，虽然绝大多数毕业生在七月份离校之前都找到了接收单位。事后想，天坛实际上非常适合举行大学毕业生就业供需见面会，祈年殿、祈谷坛是祈求粮食收成，而求职的本质无非是求食。
无形之中，高等教育开始以就业为导向。原本安排在最后一个学期的实习，普遍提前。他们专业本学期一开始先正常上课，十一月份开始实习、为期三月。下学期只有选修课，以学位论文为主。
会计属于实用学科，她们学校干脆将实习提前到上学期、一整个学期，这样学生在找工作时多少有些实际经验。她实习的地点，在培大劳动服务公司下属的电子图文社。图文社有一套培大教师开发的电子图文系统，能编辑和印制复杂的图文，包括报纸、广告和海报等。社会上有需求，甚至因为成本优势，还有不少国际业务——海外涉及汉字的图文业务，技术上选择有限。图文社因为业务量大，所以有独立财务。妈妈在财校的好姐妹黄阿姨是劳动服务公司的主管会计，倒有个照应。
图文社的两位会计老师业务熟练，但没学过英语，海外单据涉及英语的相反还要请教实习生。不多久大家都知道施惠英语好。实际上有些单词尤其是专业术语，她也不会。过去几个月，每个星期跟他和老外呆一天，给了她底气，至少不怵。发展到后来，排版的人在英语上拿不准也找她，她倒成了尤其忙的一个人。
上课的上课、实习的实习，但大家心里都在盘算着找工作。基于春季供需见面会的经验，学校给每位应届毕业生都准备了一份基本情况表，除了个人基本信息，主要是在校成绩和奖惩记录。求职者不再空口无凭，用人单位也一目了然。
十月中旬的供需见面会，仍在天坛举行。另外，各高校跟用人单位之间，也在校园内组织供需见面会。京外单位在统一的供需见面会前后，会参加它们感兴趣院校的供需见面会。
他对找工作并不格外担心。第一学位给了他语言优势，政大的第二学位又给他镀了层金，国外马克思主义也是马克思主义，而马克思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属于万金油专业。政大是传统名校，毕业生还没听说找不着工作的。
研究生院的供需见面会在十号举行。他去了，直奔招商局蛇口工业区的摊位。主持其事的男士看来不到三十岁，旁边的女士更年轻，介绍这是我们张经理。张经理拿着他的基本情况表，嗯，国外马克思主义第二学位，你第一学位什么专业？第二外语呢？你去过蛇口吗？那你知道蛇口的马克思主义什么样子吗？张经理不等他回答，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就是蛇口的马克思主义。他笑得狡黠，没有废话，递过一张《用人协议》，“有问题问小吴，”把他交给了身边那位年轻的女士。
这便是所谓的卖身契了。先是供需见面，大学生成为商品。现在这个《用人协议》，赤裸裸地利用人。看在号称月薪过千、据说一半是港币的份上，他欢迎被剥削被利用。双方签字，小吴告诉他，最好留一个方便联系的电话，公司将邀请新聘员工在明年开春之后前往参观，具体时间另行通知。他犹豫是不是留国政学院办公室的电话，写下的却是惠她爷爷的号码。
由于她去向未定，他还得准备留京。但对口单位不会“自贬身价”、参加这种供需见面会，感兴趣的学生只能定期到国政学院和学校毕业分配办公室查询。
她们学校虽然跟商业部合办，实际上是市属高校。但学校占有校名优势，是目前中国唯一的商学院。建国以来政府对商业的批判和打压，导致商学院一度销声匿迹。几年前以计划经济为主、商品经济为辅的说法，又给了商业和商学院一线生机。北京市组建的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新学校，得风气之先，竟成为全国的唯一。去年十三大提出“以公有制为主体，大力发展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进一步肯定了学校的合法性。学校设置的专业和培养的毕业生，不仅在北京，而且在其它沿海地带，都受到欢迎。
舅舅事先提醒深圳那几家单位十二号会来她们学校。除了毕业生基本情况表，她还请实习老师就她的实习表现写了封证明信。他比她都上心，事先提醒注意着装——学英语的知道这个。她穿白衬衣、赤红西服上装、黑裤子，抹绛红唇膏——平时他可不让，但今天没反对；不仅没反对，还觉着看着顺眼。他一直耐心等在会场门口。
这些家在北京的学生，愿意去外地的不多。那几个摊位前面，人并不格外多。因为一般是当场签约，她按优先顺序先跟华集的人谈。对方默默看她的材料，问：会电脑操作吗？她心想，学校里确实是没有，说起电子财务都是未来时，但培大图文社那套系统，倒是一套货真价实的专用电脑系统，于是答道：会一些。幸好对方没追问。哦，你还会商务英语。这可是图文社的老师写的，华集肯定看重这个。签《用工协议》，双方都没犹豫。
她踩着高跟鞋，手拿《用工协议》副本，嘟嘟嘟走向他。怎么样？走哇！她要去电话亭，赶紧给爸妈打电话。
下午三点，阳光依然强烈。阜成路上的银杏比黄金都耀眼，树上结满黄金，地上也铺上了黄金。在这金色的宫殿，她像团红色的火焰。他抱紧这团红火，在原地打转，我们就要有钱啰，我们今天去买个相机吧。回实习的地方已经太晚，她没有意见。如果没有相机，恋爱岂不白谈了？他们工作找到了一起，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庆贺的呢？一切顺利。所有一切都指向同一未来，他们定将成为一世的夫妻。
星期六，他们不用去天坛。她带他去香山，看他不曾看过的红叶。为什么湖北的树叶到了秋天，就只知落地、不知道变色？难道它们都是共产党员，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车上人很多，车上人多是去香山的。
我这衣服好不好看？她穿件对襟翻领羊绒衫，银灰色，“你穿什么都好看。”他心说，透过现象看本质，但他不敢，听够了“你流氓，你混蛋。”
她了解所有的线路，知道如何避开人群、又看到最好的风景。进东门左拐，青未了的烟树鲜艳似朝霞，他举起相机，不得不承认，她的银灰是最好的搭配。青未了，情未了！一直到看云起，都是烟树的一片火海。烟树又叫黄栌。明明是红色的，为什么叫黄栌，夏天是黄色的吗？不是啦，夏天叶子是绿色的，花浅紫、形状像烟雾，所以叫烟树——但不知为什么叫黄栌。你看这里讲了，黄栌的木材是黄色的。他不用心读，只认真看她。
双清别墅一带，荷花已残，银杏正黄。人站树下，像聚光灯打在身上，灰姑娘变公主。应是西风拘管得，是人须与一襟香。这里人少，他们坐荷塘边，品一襟香。我昨儿见华集的人，你——那么紧张干嘛？龙口的滋味都尝过，还怕蛇口吗？啊——，我想象不出，一个月拿一千块是什么滋味。你就知道钱，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据说蛇口玩具厂的女工，工资高的都可以拿到一千呢。那我在华集会拿多少？你会成为一个小富婆。
他们掉头往北，朝佳日园、碧云寺走。这里人多，银杏似金，枫叶胜火，真金不怕火炼。银杏和枫树，都可以长得高大。她羊绒衫的银灰，依然可以在树底下闪光，同时让人感到娴静。直接看树叶，真的是刺眼。
他们从北门出去，找到一家餐馆吃水饺。饺子口感味道一般。她说好吃的饺子要皮薄馅儿大。他说要跟你一样。她打他手心。他说你也是个共产党，保护言论自由。
她带他避开密集的人流，走在属于两个人的山道，看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青黄红紫。太阳缓缓西斜，白云在山间飘荡，投下移动的影。甜情蜜意正隆，两颗悸动的心，越贴越紧。直到晚霞满天，秋叶飘向天际，他们才从踏云亭，手牵着手，蜿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