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不开的稻草棒儿
阿牛与我是山东老乡,大学同学,同居一舍。共同的军旅生活,共同的文化情结,我们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
阿牛有女朋友,叫做苏林茵,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小学中学,十年同窗。阿牛曾经非常骄傲地对我说:“无论怎么分班,我们就是分不开,这是老天爷安排的。”苏林茵考取了本省的师大,学理;阿牛与我一样,报考了军事院校,学工。每次一看到苏林茵千里迢迢,从济南寄来的信件,看到信封上那娟秀的字体,总使我在一瞬间想起民国第一才女林徽因来,想像着她坐在灯花下给阿牛写信时候,翘首盼兮的美丽。
军校是不允许公开恋爱的,但不禁止通信自由,阿牛就成天成天地写信,似有说不完,道不尽的话语。
新年来临之际,是最流行寄明信片的时节。元旦一早,学员队队部的喇叭就广播起来,请以下同志领取信件——在军校,相互间称作“同志”。
广播里有阿牛,也有我。阿牛正在小花园的紫荆树下习武,我去花园喊他,他正练得起劲,一招一式,罡风虎虎,粉嫩嫩的紫荆花瓣片片飘落,在他身边围了一大圈儿,像极了武侠小说里的意境。我便自作主张去替他取信,是从济南寄来的明信片,依旧娟秀的字体写着一阙词句:“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明信片嘛,本就是公开的,看了也不算偷看。我之前从没见过这般词句,只这一眼,心啊肺啊的,就都被词句的美丽贯穿了,刹那间便泪眼婆娑。我在心底里为阿牛祝福,为美丽的苏林茵祝福,祝福他们一生幸福,我相信,有了老天爷的安排,他们一定会幸福地走到一起。
阿牛生于武术世家,常会在早晚间习武。在核武器和三代战机加巡航导弹的时代,我常讥笑他的功夫只能用来打把式卖艺,阿牛并不恼,依旧习武不辍,他同样是笑着对我说:“童子功,断不得。”
广州的冬天潮湿阴冷,被子吸收了潮湿的空气,像是能够拧出水来。阿牛洗完冷水澡,半躺在被筒里看他的明信片。上半身穿着一件白色背心,背后一个大大的“武”字。我突然间有些嫉妒了,嫉妒阿牛,嫉妒他的林徽因。
寒假过后便是春。木棉花一夜间开遍了整座羊城。周末,我和阿牛去爬白云山,去梅花园参加军民共建,阿牛一趟文圣拳打下来,气定神闲,赢得了热烈掌声。白云区公共汽车公司的领导问我:“这是你们部队上教的拳法吗?”我说:“哪儿啊,这是阿牛的童子功。”
夜是有声音的。夏夜的声音,尤其丰富,唧唧,吱吱,喁喁,啾啾,自然界里的任何微小生命,都在自由地呼吸天地灵气。月圆星稀,月光如水银泻地,阿牛继续在小花园的湖边练他的文圣拳,兴极所致,高声朗诵拳术要法:“有阴有阳有变化,有高有低分上下;攻中有守守亦攻,以柔克刚软欺硬;不开不躲粘挤打,神仙难躲圣拳法……”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萤火虫,繁星点点般,围绕在阿牛身边,上下起舞,恋爱中的阿牛,神采奕奕。
放假前,阿牛幸福地告诉我,他要在假期里和苏林茵一起去登泰山,去看日出,去祈福,虽然不信神佛,但一定还要再烧一柱香。我取笑他:“这算是私定终身吗?”阿牛嘻嘻地反问:“你说呢?”
暑假,阿牛和苏林茵果真牵手去了泰山。在天街上登记租住的时候,阿牛有些犯难。还是苏林茵有主意:“要个套间吧。”夜晚,除了窗外的呼呼作响的山风,房间里格外宁静。
里间,苏林茵把自己深深裹进被子,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在想,他会进来吗?他要是真的进来,我该怎么办?想到这,便蹑手蹑脚起身,从墙角的扫帚上掰下一根稻草棒儿,插在门鼻上。外间,阿牛也一样睡不着,回想起从小到大,青梅竹马的点点滴滴,柔情似水,辗转反侧。
不觉间,走廊里响起了小店伙计叫醒的声音:“起床了,看日出的起床了。” 苏林茵从梦里醒来,揉了揉朦胧的眼睛,门鼻上那根脆弱的稻草棒儿一如昨夜。
随着观日的人群登上玉皇顶,不巧,却赶上了阴天,他们终没能够看上日出。
广州简称“穗”。相传在周夷王姬燮八年(公元前887年),广州这地方遇到灾荒,田野荒芜,农业失收。有一天,天空中仙乐缭绕,五位仙人身穿五彩衣,骑着五头山羊降临广州,体察民间疾苦后而去,口衔“一茎六出”谷穗的五羊遂化身巨石,永留广州。五羊仙子下凡,给人民带来幸福吉祥,从此,广州成为了南国富饶之地,人民丰衣足食。这个美丽动人的传说世代相传,广州因此又得名“穗城”。秋日的五羊城,繁花锦绣,阿牛依旧在小花园里习武,身着刚刚配发的丛林迷彩,越发英姿飒爽。
我去看阿牛习武,给他喝彩,练完武的阿牛悄悄告诉我说:“我们吻了。”幸福写在脸上。
转眼间,迎来了新的一年。元旦这天,下起了大雨。
队部的喇叭通知阿牛去取包裹。阿牛顶着雨百米冲刺,取回一个大大的包裹。依旧是娟秀的字体。打开来,一封封,一件件,都是阿牛曾经写给她的信,从包裹里滑落。
小花园里落英缤纷,阿牛在打他的文圣拳,打完一通,再打一通,一遍又一遍,直到整个人累倒,瘫软在地。我撑着伞,默默在雨里看,分不清从他脸上滑落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毕业分配,阿牛主动要求去了西藏。多年后,经部队首长介绍,娶了一个四川姑娘,把家安在了成都,但他仍然在驻西藏部队服役,从排长一直干到团长。苏林茵毕业后选择了出国留学。
2014年夏,满脸“高原红”的阿牛休假回到山东,中学同学小范围一聚,遇见了回国省亲的苏林茵,四目相对,百感交集,苏林茵像蝴蝶儿一般迎了上去,轻轻拥住阿牛,在他耳边嗫嚅着:“好久不见,你好吗?”
轻轻松开苏林茵的手臂,阿牛说:“经受过风雨,总有一天要迎来彩虹,现在的我,属于高原,属于边防。”
聚会后,苏林茵悄悄问:“当年在泰山上,你为什么没有推开那根稻草棒儿?”
他答:“我想使我的女孩,成为一个没有遗憾的新娘。”
阿牛始终没有过问,苏林茵当年为什么会与他分手。无论何时,阿牛给予她的,永远都只有祝福。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会永远地记得你,默默地为你祝福。虽然他没有说,但是,你永远是在他的心底里。
芸芸众生,凡来尘往,莫不如此。
齐风猎,山东淄博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原大众报业集团首席记者,政法新闻部主任、热线新闻部主任、大稿部主任,文本总监,凤凰网淄博地区总编辑,腾讯新闻鲁中区域总编辑。现旅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