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一年(8)被段子手“耽误”的峡谷风景
国家公园扎堆的中西部,时差比较有趣。大峡谷国家公园(“Grand Canyon National Park”),明明是山区时区,时间却和太平洋时区一致。而第二天要去的Bryce Canyon,同样是山区时区,我们的时钟却要拨快一个小时。这种平常遇不见的差异,有点混乱,也让过惯了按部就班生活的我们,有点乱糟糟的喜悦。
早晨从Holbrook出发时,想到接下来,连续三晚都要在国家公园露营,我就敲打蒋先生:出发后八个晚上,已有三晚临时改订住宿,预算超标!
清晨时分,蒋先生的头脑通常比较混乱。听到预算师提请注意,他信誓旦旦:从今天开始,该露营就露营,绝无二话。其他方面,也要带头省吃俭用。
没想到,他还言出必行了。一整天,他没为自己花一分钱。早餐在旅馆吃了点免费的烤面包和燕麦圈,中午吃了点孩子们剩下的披萨,晚上吃了点我剩下的鸡腿饭套餐,还吃了点蒋小诗剩下的甜点冰激凌。这就是他一整天的伙食了。
大峡谷公园从南门西行,有一条通往Hermit’s Rest的路线,私家车过不去,只能坐公园的免费班车。我们在Mather Campground扎完营,就从Village登上了公园的班车。
司机是个很老的老人家了,一把白胡子垂到胸前,乍一看,有点像《魔戒》中甘道夫和萨鲁曼的混合体。我是说,他有着甘道夫一般清癯细瘦的面容,又有萨鲁曼那种上了年纪的疲老之态。刚开始,我还纳闷国家公园怎么会雇佣这么老的员工。这个年纪的老人家,不是早该退休,颐养天年了吗?后来听出来了,是他在自己的岗位上一做很多年,根本不想离开好伐啦。
刚上车时,我的脑子自动开启屏蔽模式,把车上的一切声响全部调成了背景音。这是做母亲的基本功,不论行到何地,第一要紧的,是照顾到小娃们的安全。话说俩娃一上车,就像两只从春天的土地里拱出来的土拨鼠,争相从座位上站立起来。他们也不是想要看风景,就是觉得站着比较有趣。而一个咯咯笑着站起来,另一个一定会有样学样。
我怕汽车刹车颠簸,会让他们跌跟斗,也担心他们站得左摇右晃,会打扰到其他座位上的乘客,只能站起一个按到一个。怎奈就像“Whack-a-mole’游戏,按下葫芦浮起瓢,在车子开启的前五分钟里,让他们保持安全的“坐姿”,几乎成了我的全职工作。
蒋先生却在一旁嘿嘿笑。
我有些恼怒,以为他在笑我做无用功。他总说我操心过度,小孩子摔个跟斗,饿个肚子,打翻点瓶瓶罐罐,又不是什么大事,我没必要跟前跟后地嘱咐唠叨。
爹和妈,能一样吗?记得有一次闺蜜来访,我陪闺蜜住酒店。第二天一早,由蒋先生负责把孩子们送去学校。一大早,我就在电话中远程指挥,让蒋先生准备孩子们的便当盒。譬如,一只苹果切两半,儿子只吃不削皮的苹果,女儿只吃削了皮苹果;又譬如,儿子的巧克力奶,一定要附上吸管,女儿不喝巧克力奶,只吃草莓味的酸奶。装错了,他们就会如hunger strike一般,原封不动给你带回来。
以为这些细节关注到了,一整天就能顺顺利利。晚上我去接娃放学时,却是眼前一黑。只见蒋小诗披头散发就被老师领了出来。她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有些地方还结了块,一看早起后就没梳过头。嘴边沾染着不知哪一餐留下的糖霜,被侧压着漂染到了脸颊上,所以,应该也是没有洗过脸。至于扮相,更是辣眼:上身穿了件袖长及膝的贴身针织衫,(那是断码打折时我为八岁的她准备的。)下身挂了条被蒋大核淘汰下来的宽腿运动裤,过长的裤腿累累赘赘堆积在脚踝处。如果借一顶倒扣的棒球帽,这姑娘可以直接去大街上献唱RAP,顺便摆个钵子收卖艺钱了。
回家后我质问蒋先生,为什么给女儿选了套这么不合身的衣服,他振振有词:“她自己选的呀,我充分尊重她的选择。”
敢情,我每天晚上提前在沙发上给孩子们准备第二天要穿的衣服,还是剥夺了他们的选择权?
自此,就算我哪天夜不归宿,也会提前把孩子们第二天上学的衣服鞋帽都准备好。
这些心,妈妈不操谁来操?
前两站停靠时,我拉着孩子们要下车,被蒋先生用手势制止了。他轻声说:“再等等。”
很多人下了车,车上多出不少空位来。我换了位置,强行坐到俩娃中间,一手钳住一个,耳朵这才开始放空,有容量分辨外界的各式声音。
是我多心了。蒋先生不是在笑我,他的关注点在司机身上。每次司机一开口,他就咧嘴笑。
我竖起耳朵,这才发现,司机简直就是一个隐藏在公交车队里的脱口秀段子手啊。几乎每隔几句,都会甩出一个包袱来。车上的人大多伸长了脖子朝向窗外,企图窥得点滴大峡谷的雄姿;又或者大部分是来自海外的游客,英语并不灵光,并没有多少人倾听司机讲话。所以每次司机甩出一个包袱,只是引发一阵轻浅的哄笑。在孩子们闹腾的时候,这阵哄笑,在我耳中,也只是背景噪音的一个层次,如此而已。
听出了玄妙,我也就如蒋先生一般,很快就上了瘾,简直不想下车。大峡谷的风景虽然壮美,却也大同小异,在一个观景台看到的风景,与其他观景台看到的差不多。差别多是光与影的重组。错过了这个司机,倒可能是错过了一个宝藏级别的解说员。
绝大部分笑话,当时笑过就忘了,我在日记本中摘录了最后几条强记的段子:
经过“深渊”(“The Abyss”)时,司机简单介绍了一下它的高度宽度。大致是,深渊高达三千英尺。莫名,我想象着,如果在“深渊”挂上一条瀑布,那就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了。
司机说:“在我看来,’深渊’好比毒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我思索着,”深渊“和毒药哪来的可比性呢?
司机揭晓答案:”他们的相似之处在于,one drop, you are doomed.”
这个drop用得太妙了。用在“深渊”处,就是纵身一跃;用在“毒药”上,就是一滴。无论前者后者,结局都一样:你死定了。
经过Monument Creek Vista时,司机用他一贯慢慢悠悠的口吻说道:“这个纪念碑,1912年就建起来了。我童年时听说这里建了一个纪念碑,啧啧称奇。”
听他这么说,我吓了一跳。我知道司机已经老了,没想到竟然这么老了。如果1912年已是他的童年时光,那他起码得111岁了呀。这么大年纪开车,还看得清哪是路,哪是悬崖吗?要知道,我们与悬崖之间,只差了一个drop的距离。
司机喃喃自语般说道:“1912年啊,实在太有历史感了。这么重要的事件,我怎么能忘记呢?那时候,我已经负23岁了。”
我舒了一口气。如此算来,司机今年八十八。
司机仿佛读懂了乘客如我过山车般的心情,说:“不过呢,你们也不用担心,我开车的技术还是很不错的。你们基本上是安全的。”
我忍不住琢磨这“基本”一词。司机话锋一转,说道:“我是说,大部分时间我开得很不错,除了阴天下雨,或阳光耀眼的时候。”
窗外,是明晃晃的太阳。
到达Pima Point时,有一两分钟的停靠间隙。我们看了下地图,这已是本条行车路线的倒数第二站了,再不下,大概就看不到什么峡谷风光了,只能依依不舍下车去。
临下车前,蒋先生问司机:“请问,你开这个班车有多久了?”
司机说:“哦,很久了呢!” 他捻了捻胡子,仰头望向虚无,似乎在追溯如水年华。
我在一旁暗暗猜测,40年?50年?60年?
司机慢悠悠开口,说道:“从中午十二点就开始了。”
厉害的是,司机全程都没有笑。所谓的扑克脸,他是当之无愧的老K级别。
蒋先生说,这些笑话,司机大概在岗位上讲了几十年,早已变成了复读机一般的播放式台词。但正因为段子手本人的冷静,让初听笑话的我们,只感觉余音绕梁,那美感,不输风景本身。
更搞笑的是,我们参观完Pima Point,登上了下一辆班车。那辆车根本没在终点站Hermit’s Rest停靠,直接把我们拉回了village。所以,整趟班车行程,我们因为忙着欣赏段子手的精彩演讲,只是参观了一个Pima一个景点。
即便如此,我们也感觉不虚此行。
大峡谷的壮美,已有无数人讴歌献影,我就不多说了。
孩子们看见悬崖,毫无距离感,一会儿把头伸出周边的护栏,一会儿又围着峭壁旁的石头转圈,观者(主要是亲生父母)心惊肉跳。蒋先生说,他总记得司机的那句话:One drop, you are doomed,所以这颗心一直放不下来,回营也好。风景一直在,等孩子们大点来看,也是一样的。
在village吃完晚饭,我们去营地附近的Mather Point,打算看峡谷落日。孩子们照例上蹿下跳,我们只看了几分钟,就草草收兵,打算回营。
从步道走出来,看见准备看落日的大部队不停往里进,我又犹豫了,想再走回去看。但想着小娃们的举动,又说不出口。
蒋先生看出来了。他开车把我们拉到地理博物馆,据说,那里是一群地理学家挑选出来的最典型的峡谷地貌。他让我单独下车,不要错过最后的机会。
我没有推辞,飞速跑了进去。太阳只在山脊处露着一个小帽,95%都消失在了山背后,但金色的光芒还在,可以欣赏个余晖。
第二天早上,在离开大峡谷,去往Bryce Canyon的路上,我们在大峡谷最东边的沙漠景观观景塔(“Desert View Watchtower”)作了停留。
停车场里好多人朝着路边的树仰望。我们跟风抬头,看到两只大乌鸦在树顶戏耍。我们看了两眼也就离开了,毕竟,乌鸦到处都有,看古塔才是我们此番停留的目的。
走出去好一会儿,不见蒋小诗跟上来,我只好回头去找她。
她还在停车场,只是端坐在了地上,静心看树顶的两只乌鸦飞来飞去。
人来人往,她岿然不动。
我突然有点感动。世间所有的风景,不分大小,遇见有心人,就是最美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