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一年(22)他们眼中的圆满
从Stockton出发,说是三个小时就能到达拉森火山国家公园(Lassen Volcanic National Park)。我们早上十点半出发,一路走走停停,下午两点多,才开到通往公园的山道入口。
蒋先生过门不入,直接开去了距离公园最近的一个小镇Chester。他说,在优胜美地两天,他快饿出饥荒了,早上见我吃麦当劳的炸鸡汉堡,感觉他嘴里的儿童汉堡简直不是人食,一心也想吃点真正的肉,最好是牛排。
至于一个体重将近两百磅的成年人,为啥要点儿童汉堡,这就说来话长了。蒋先生有着极其顽固的饮食习惯。他总觉得麦当劳的东西不健康,不得已时,吃上一点点,充充饥就行。之后再狂补他的“健康甜点”—糖果巧克力可乐冰激淋。这些习惯伴随了他大半的人生,我想替他纠正,也是回天无力。
一路念叨着牛排走进的饭店,看了半天菜单,他还是只点了自己平常在家吃的老三样:法式吐司,松花蛋和培根。这个食谱,他可以吃上一百年。
吃完饭,已过四点半。等我们开到火山公园的大门口,已是五点多。
我早已习惯了这种起个大早赶个晚集的旅行方式。跟拖拖拉拉的人在一起,只能行到哪里算哪里。说好了要花一年的时间用来旅行,旅行就变成了生活。别人家的旅行求深度求广度,我们的旅行,只能是在除了休闲之外,大部分时间行路看路,遇见风景就看一眼,看不到也就算了。安慰自己说:都是过生活,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心平气和比较重要。如果一路争吵,就算看遍美景,内心里没有inner peace,也会消化不良。
就我个人而言,公园的开场是惊艳的。盘山路上雾气弥漫,感觉我们一直开在云海。沿路最大的特色,是漫山遍野的松树,一半枯黄,一半葱翠,再加上因为山火被烧焦的黑色树木,和死去太久变成了白色骸骨的树干。那种生命力与死亡交相混杂的静默,在云雾的裹绕之下,有种诡异的美。
山上很冷,但绿色的草地上,开满了嫩黄和乳白色的野花,加上五颜六色的树,视觉效果可以得奥斯卡。
进入公园的大门,横亘在路边的第一个观景点,是类似于黄石公园那种散发着臭鸡蛋味道的沸腾岩浆,学名硫磺工场(Sulfur Works)。这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工地,突突突突,散发着蒸腾不完的热气。
蒋先生触景生情,给孩子们讲起了故事:
“传说在希腊,也有一片这样的硫磺地,那是古希腊文明中,死神Hades的居住地。”
蒋大核心不在焉地问:“什么是古希腊文明?”
这是我们给蒋大核下达的任务:要学会认真倾听,每次听讲,至少要主动提出一个问题。这样才能培养专注力,提升学习的兴趣。
蒋先生说:“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古希腊文明,是历史上一个著名的文明标杆。所谓文明标杆,也就是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国家,以及它们所承载的文明。这些文明,通常会在当时以及之后的时代,影响着世界上其他的国家。当今世界,文明的标杆当属美国。之前一两百年,则是大英帝国。再往前,回到十七十八世纪,西班牙法国荷兰匈牙利等欧洲列国凭借其雄厚的航海实力称霸世界,他们的船只到处穿行,到处殖民。那时候,宗教的掌控力也非常强大,影响着社会的方方面面,所以宗教文化盛行。再然后,我们回到十四十五十六世纪,也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文艺复兴时期,文学绘画等艺术文化蓬勃发展,这其中,意大利算是当之无愧最具影响力的国家。“
蒋大核已经戴上神游万里的面具。这些讲述里,既没超级马里奥,也没披萨麦当劳,显然并不符合他的口味,蒋先生只能长话短说,直切主题:”这些,都是近代史,如果追溯到远古时代,那就是古罗马等文明主宰的时代。上述文明,其影响力都是世界性的。但其实, 差不多与古罗马同时代,可能更早一点,还有一个相对小众但同样出名的文明,那就是古希腊文明。它盛行在希腊半岛爱琴海以及地中海区域,算是西方文明的起源之一。
古希腊文明里,有各种神明,什么爱神火神太阳神。今天我要讲的,就是与古希腊死神Hades有关的故事。
Hades生活在类似于我们现在看到的硫磺工场这种地面冒泡,寸草不生的地域。当然,死神住在地下,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有一天他醒来,觉得有点闷,就跑到地面上来玩,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姑娘。死神么,总是邪恶的,他就把那个姑娘掳到他那寸草不生的硫磺地下去了。
那个美丽的姑娘,碰巧是农神Demeter,主宰作物生长与丰收。农神被掳了下去,那还了得,地面的谷物立刻停止了生长,整个世界变得荒芜,寸草不生。
农神住在硫磺地下,每日以泪洗面,非常难过。地面上什么都长不出来,自然一派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日子久了,死神也内疚了,他答应把农神放出来,但每年只许出来六个月。剩下的六个月,要和他一起生活在地下。
所以,农神每年可以在地面上待六个月。在地面的日子,农神非常快乐,地面上万物生长,一片欣欣向荣。而剩下的六个月里,农神陪着死神住地下,地面就万物凋零,一派萧杀。”
我没去过希腊,看来那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好地方。也可见,古希腊人民生活在车马很慢的时代,要像现如今那样放眼地球,每一天不同的地方都在上演四季轮回,死神哪里还敢扣押农神?Demeter大概整年都忙着在全球各地巡回演出,把生命力撒向地表的边边角角了。
我订的Manzanita Lake Campground,在火山公园主干道的另一端尽头。所以,从公园大门口开到营地,就相当于沿着主干道,把火山公园游上一遍。
又是一个出门没看黄历的日子。这个傍晚,弥漫的雾气笼罩了大半个山头,前方能见度只有五米。
一路盘山,一路攀升。一侧是峰岭峭壁,一侧是万丈悬崖,再加上山路弯弯绕绕,蒋先生一路开得小心翼翼。他略带遗憾地说:“我感觉,如果没有雾,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山下应该风景无敌。”
我乐观地想:今天是不行,但明天出公园时,雾气应该已经散去,还是来得及看的。所以遇见地图标注的景点,我并没有催促任何人下车。毕竟,火山公园海拔高,室外气温已经降落到个位数,我们带的衣服不足以御寒,想要出去徒个步,先得做做心理建设。
一度,盘山路海拔上升至8000英尺,路边好多还没来得及融化的冰川。孩子们才管不得严寒,跑上冰川愉快地奔跑嬉笑。在童年里,风景是次要的,活动体验带来的快乐才是王道。
到了营地,孩子们的活动就更丰富了,先是摆出麦当劳的玩具打擂台。
然后,蒋大核发现了我们帐篷旁那一截巨大的树桩。他问我,上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圈圈?
我说,那是树木的年轮,一个圈圈代表一年,你只要数一数那上面有多少圈圈,就能知道树木的年龄。
营地的那截树桩,兄妹俩数出了160年。
火山公园的高光时刻,是蒋大核结交了一个小朋友Max,跑去他家的营地玩耍了。
现如今,蒋大核看见生人,搭起讪来再无包袱。就算有时候话题比较雷人,总也有click的时候,尤其是面向天生对大孩子怀有敬畏的小小孩,譬如五岁的Max。
蒋大核滞留在Max家的营位,迟迟不归。很快,蒋小诗也跟了过去。为了让孩子们归队,蒋先生不得不亲自出马。
眼看着自家大小在别家桌前坐定,半个小时也不回来,还笑声阵阵。到最后,连我这个anti social的人,也跟了过去。
那是一个父亲带着三个孩子在露营。孩子们分别是九岁,八岁,和五岁。家里还有一个三岁的小孩,妈妈带着小娃没有出来。四个孩子全部接受家庭教育,并不去学校。父母带着年幼的孩子们到处跑。据说过往几年,他们一家子去过日本,去过印度,去过南美,还去了欧洲,孩子们小小年纪,足迹已经遍布几大洲。
孩子们聚在一起玩篝火烤棉花糖,叽叽喳喳聊大人们插不进嘴的无厘头话题,热闹得像个动物园。一晃就到深夜,大核和小诗根本不想走。这自然而然发展出的友谊,比父母强扭配对的玩伴,更让他们珍惜。
回到帐篷,蒋小诗宣布:“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倒头就睡着了。
蒋大核默默躺倒,说:“请不要跟我说话。”
我吃惊问道:“为什么?你不是玩得挺开心的吗?”
他说:“我是很开心。但现在,我的心里又苦又甜。”
我问:“苦什么,甜什么?”
他说:“甜的是,明天早上我还能见到他们。苦的是,明天我就要跟他们告别了。”
一席话,说得我心里也又苦又甜。相聚背后自带离别的阴影,大人们尚且心有戚戚,又如何教导孩子们从容面对?只能说,成长,就是一个慢慢学会接受甘苦的过程。
第二天,孩子们跟那家人依依惜别后,蒋先生不走回头路,直接开车往西北方向而去。他说,他前一晚在旅馆做了点research,这会儿要带我们去看一个超级有趣的地方:地下岩浆洞穴,Subway Cave。
地下洞穴已经出了火山公园西北侧的大门,严格意义上来讲,不算国家公园的一部分,属于拉森国家森林地区。它应该是一个很小众的景点,因为停车场几乎没什么人。
走过一片低矮的灌木丛林,看看野花,看看蜥蜴,我们来到洞穴入口。
洞穴里里面黑黢黢一团。前几天在优胜美地买的头灯忘了带,又懒得回头去拿,只能硬着头皮一头扎进黑暗之中。要不是前面两位游客持有手电,我们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那两位游客大概是地质学家,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洞穴里走得很慢,不停敲敲四壁,上下左右地摸索,又兴奋地私语,好像发现了一个宝矿。我们只是穿洞而过,很快就超越了他们,又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之中。蒋先生打开手机上自带的电筒照明,一行四人手牵着手牵着手牵着手,跌跌撞撞往前探索。一度,我担心这个地方久无人烟,说不定洞穴深处入住了一只沉睡的怪兽,我们时刻会把它吵醒,只能不停嘘娃,让他们说话小声点。想来,geek们天生热爱dungeon,蒋先生主动找到的地方,也是为了满足他在地牢探险的欲望。
想想云山雾绕的国家公园可能拥有的美景,再看看这空徒四壁的黑暗洞穴,我有种嫁鸡随鸡的无奈,随即又升腾出一种随遇而安的平静。与蒋先生夫妻多年,这份修炼不是白搭的。
地面坑坑洼洼,天花板触手可及,摸起来也是毛毛剌剌,带有很多气孔。看来有一股巨大的岩浆穿地而过,打出一个巨大的洞穴来。
在一个叫“风穴”的地方,我们按照提示,凝下心来,似乎真能感受到有微风拂过。指示牌介绍,这里曾有两股岩浆穿梭而过,一股细细瘦瘦,高达12英尺,另一股只有三英尺,但是给地面留下了更为深重的沟壑。
出了洞穴,蒋先生高呼值得。他觉得,火山公园之行虽然开篇平淡,只是一片云雾,但经过昨夜孩子们的营地外交,加上今早的熔岩管道探索,此行非常圆满。
我默默收起写着拉森穹顶,火山渣锤等著名观景点的笔记,把它塞进了车门一侧的废纸袋。
作为本次行程的设计者,他们开心,我也就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