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五十二年的一封信

今年是外祖父逝世二十周年，特地找出一封五十二年前外祖父在五•七干校劳动期间的来信，以此缅怀他对晚辈的教诲。

XX：
  接到你的信，非常高兴。
  今天是国庆。上午去县城逛逛，农民放假进城，街上人山人海，拥挤不堪。晚间聚餐，每排一桌，质量很高，全是大块的肉，猪牛羊俱全，可惜烧得不太入味，吃了不过一半，明天可以再吃一顿。饭后下了两盘围棋。现已晚十时半，隔壁仍然在大吵大嚷，下象棋，就趁此机会写回信给你。
  谈到诗歌，我回忆年青时很有兴趣，可惜无人指导，所以没有学会。记得“九•一八”事变以后，我先是仿照英国诗人拜伦的《哀希腊歌》写了一首英语的长诗，现在只觉得还有些水平，内容全忘记了。不久，青年会（注：指基督教青年会）补习学校要演戏，我写了一个歌剧本，名《首阳山》，是采用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故事。我的中学物理老师阎述诗是个音乐家（《五月的鲜花》就是由他作曲的），还为那个歌剧的几首歌谱了曲，可惜后来没有演成。现在还记得其中一首歌是直接从《史记》上引用的，据说是伯夷、叔齐在饿死之前唱出来的。原词大致如下：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兮！
    以暴易暴兮，何德之哀兮！
    神农虞舜忽焉没兮，我安所归兮！（注：外祖父记忆有误，“舜”应为“夏”。）
    吁嗟徂兮，命之哀矣！

  1938年春，我偷偷离开家，逃进关内，准备参加抗战。当时在留给家里的信上也写了一首诗，是和鲁迅先生的一首诗。现在想了，不完全记得了。
  现在对你的诗提一些参考意见。
  第一首很好。第二句“力挽狂澜”不太恰当。鲁迅先生是推翻旧的，创造新的，不能说是“挽狂澜”，想想，有无更合适的字句。三、四两句可以。“雷迅文章”，我看不如即用“雷电文章”，更通俗，更有力，而且在纪念鲁迅先生的诗中应该避免用他的名字，以示尊敬。第五句、第七句意义重复。第七句不好，用一个“死”字不够尊敬，倒是以第五句代替第七句较好，第五句另想一个。“回眸”不如“凝眸”。总的来说，做为初学，还是有一定水平的。我建议你首先要考虑内容，学习一下鲁迅先生一生的特点，抓住要点，然后再考虑形式，一定要有形象化的精辟句子，不可一般化，如果一般化了，到处都可以套用，那种句子就不贴切，也就不好。希望你多花些时间，反复思考，反复修改，再寄来我看看。对于平仄应该注意，但不宜过分追求，不可以辞害意，不可以格律害词句。
  学习国画也很好，但是要注意，国画往往有旧文人的那一套“孤芳自赏”的情绪，像林逋的那两句诗就是典型（注：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比较陆游还差得远了。陆游还想抵抗强敌收复失地，还写出过几首慷慨的诗，如“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而林逋躲在杭州，专门游山玩水，以“梅妻鹤子”自豪，是一个地地道道极其无聊的旧文人，所以千万不可欣赏他的那一套东西。
  现在快十二点了，隔壁象棋散了，又在打扑克。这封信就写到这里。我要睡了。
  祝你们进步、健康、愉快！

        外公
    1971年10月1日夜
 （安徽省歙县红卫农场五•七干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