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琴:“你的文章把眼泪带到了我的眼睛里” Katie Wootton 体验文革
“你的文章把眼泪带到了我的眼睛里” Katie Wootton 体验文革
王友琴
原文链接:https://ywang.uchicago.edu/history/docs/2005_07_17.pdf
阅读读者来信是有意思的经验。日常生活中,深层思想交流因为需要经过较长时间的互相了解才能渐渐进入,也就机会难得。而读者已经读了作者精心写成的书(如果确是这样的话),谈话一开始就聚焦在双方都在思考的主题上。
几个星期以前,我收到一个英文电子邮件,标题是“我看到了你的网页”。这个信 说:“我叫凯蒂,16 岁。我在给我的英文课做作业,是一个关于中国的课堂演示 (Presentation) 。我寻找文化大革命怎么影响了人,发现了你的文章。你的文章把眼 泪带到了我的眼睛里。”
我立刻知道她读了我的《1966:学生打老师的革命》。这篇文章报告了1966年夏天,红卫兵运动兴起的时候,红卫兵学生怎么殴打和虐待了教师们。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向96所学校的数百名文革经历者作了调查访谈。这些学校位于全国各地, 大中小学都有。在所有这些学校里,都发生了暴力迫害。我在文中一一报告了30名被打死的教员、校长和工友的名字以及死亡经过和时间。这篇文章是很久以前发 表的,我已经收到过一些对这篇文章的读者来信。那都是一些年龄比较大的人写的。历史嘛,我以为会更吸引年纪大的人。
凯蒂的中学生身份和明快简捷的表述,给了我鲜明的印象。我回信的时候,谢谢她来信,也问起她的课堂演示做得怎么样了。
两天以后,凯蒂回信了。她说,事实上,她打算做的是模拟一个文化大革命时代的 教室,她自己是那里的一名教师。她已经做好了31个红卫兵袖章。她还在她的班 里找好了两个同学,他们已经同意,一个将是一名红卫兵,另一个学生,将被很悲惨地通知说其父母要被带到“斗争会”上去“斗争”。凯蒂的“学生们”将要诵读 毛泽东的语录。另外,她自己已经从一位中国朋友那里学会了用中文呼喊一张宣传 画上的一个口号。她解释说,她要通过这个作业理解这样一种时代氛围的严厉性, 以及文革对于中国人的巨大权力作用。
凯蒂的主意一下子就吸引了我。说实话,我没有想到过可以用这种方式来解读和学习历史,虽然我很久以来一直在写作关于文革的文章和书,也教过关于文革的课程。
凯蒂的简明介绍让我看到了一种很有意思的方法。这种方法抓住历史事件的主要结构,并且具体形象地表现出来,让阅读者不但身临其境,而且还要在其中行动和体会。单纯的文字陈述和抽象的理论分析,未必能达到由这种方法产生的理解深度。
一个星期以后,凯蒂做了她的课堂演示。她说,她不会中文,她用音标记住了怎么用中文喊一个大张宣传画上的口号“在毛主席的胜利旗帜下前进”。她也带领她的同班同学用英文念了一段毛泽东语录:“每个共产党员都应懂得这个真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我想,这段语录对一个在选举制度下长大的孩子一定是尤其特别的。)
她说,她的课堂演示好像做得非常快。我想那是因为她准备得很认真,所以进行顺 利。她说看来她给了老师和同学们深刻印象。我想这是一定的,连我这个不能亲眼 看到的人也有此感。她说老师给了她一个 A。我想她值得这个成绩。
凯蒂做了 31 个红卫兵袖章,是她的班上有那么多同学吧。在下一次信里凯蒂告诉 我她的中学的名字。她住在加拿大的一个省里。她说她对中国的历史和文化有兴 趣,虽然她是白种人。她希望有一天她能说中文。
凯蒂让我再一次思考文革研究的意义。我没有想到一个凯蒂这样的 16 岁的中学生 会对文革有这样的认识和理解,而不仅仅是被悲惨的事件感动得掉眼泪。文革研究 的意义其实很宽广,甚至是普世性的。历史不仅仅是学生背诵的一些年代、人名和 事件,为了应付考试(我不认为这是不需要的),而且对现在的人,包括不同年龄 的住在不同的国家和文化以及语言中的人,历史提供共通的体验和教训,帮助个人 成长和养成。正因为此,历史研究有深刻的教育意义。
一个星期以后,我收到另一个读者的中文来信。写信者在文革后很多年毕业于我曾 写到的一所中学,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那所中学的副校长卞仲耘在 1966 年 8 月 5 日被红卫兵学生打死在校园之中。信中说:“我常想, 如果这样的事情发 生在我身边, 我会怎样. 如果发生在我的十三四岁, 我会是行凶打人的红卫兵吗? 如果发生在我的二十岁, 我会噤若寒蝉吗? 如果发生在现在的我, 三十岁, 我会有 勇气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做一个说真话的人?”
这些问题让我再次思考凯蒂的课堂作业。并不因为文革已经过去,人就会自然认识到不要重复文革中人的做法。是非甚至直到今日也不是对所有的人都清楚分明的,而要用行动抵制强权坚持真理永远都不会容易。
有人告诉我,阅读前红卫兵关于文革的回忆文章,在电视电影上看到他们接受采访谈往事,会惊讶于他们好像没有为那个时代感到羞愧,也没有觉得需要忏悔。文革中当红卫兵的人,那时候正是凯蒂的年龄,现在则已经五六十岁了,比当年被他们打死的“老牛鬼蛇神”都要老了,可是他们却还不能把自己放在被“斗争”的人的位置上来看事情。他们可以缅怀自己的青春,却不愿意为当年所作所为表示歉意,说一声“对不起”或者“我很抱歉“。
为什么会这样?实际上,当红卫兵,高呼革命口号,大声背诵毛泽东那些侵犯性的语录,对“阶级敌人”挥舞拳头棍棒和铜头皮带,这种权力迎合人性的阴暗面。暴力迫害像是鸦片,短期内给人的欢畅愉悦,使人在长期记忆中也难摆脱。
真的需要像凯蒂那样做好 31 个红卫兵袖章,学习呼喊文革口号和诵读文革语录, 来认真地体验,人在文革时候会怎么感受,会怎么行动,会有什么样的内心冲突或 者是否会有冲突。我很感谢凯蒂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