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99) 反击
【石书记派出工作组在农场中学的螺狮壳里做道场,自己则坐镇办公楼,指挥总场机关的文化大革命。他知道这里“庙大神灵不少,水深王八挺多”,运动一旦走偏,容易引火上身,所以须臾不可懈怠。总场部虽不是“小五界”,但舞文弄墨者大有人在,仍然需要“找一找反党黑线及资产阶级代理人”。为此他把机关干部分成四个战斗组,每组派一名“中心小组”成员进去。四个组先各自为战,待“重点人”确定以后,再搞“大锅炖”,合力进行批判。
官办文革找的第一个“重点人”,是电影队的放映员胡光宇。揭批他的大字报由“中心小组”副组长、妇联主任查凤琴亲自操刀,内称:胡光宇在路边埋宣传牌时,竟敢喊叫“埋共产党”(其实是埋“共产党万岁”的牌子,他没有说清)。石书记称赞这是一张“聂元梓”式的大字报,虽然批判对象不过为普通群众。联系到胡光宇的家庭出身,“中心小组”迅即把他定为“阶级异己分子”,由此取得了首个运动成果。
第二个重点人,则是吴朝奉。他曾在机关学习中讲读过孟子那段“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名言,这回也被拎出来,说他散布封建毒素。他写大字报回应,说这段话是《论共产党员的修养》里的,结果招来更多批判。吴朝奉缺乏政治敏感,看不出刘少奇已经快倒台了,否则别人也不敢扯这个题目。他平时爱写古诗,有好几首被公之于众,供大家点评。其中一首诗写得比较隐晦,很多人看不懂,于是我现场进行串讲分析,说里面有怀才不遇的情绪,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对社会主义现实不满。
我这样做,既为了显示有学识,也表明自己在运动中立场坚定。机关文革开始以后,我一直比较紧张,担心“小五界整风”整到自己头上,毕竟我是总场文化人里面最出风头的一个。为了这个缘故,每有“重点人”被揪出来,我就感到自己多了一个替罪羊,内心着实感激;与此同时,又必须上去打两下,以免让人觉得“兔死狐悲”。其实我与吴朝奉的旧怨已了,他前一阵结婚,我还主动把宿舍腾出来给他作新房。自李秘书下放以后,我实际上一直享受单间待遇。吴朝奉搞不到房,我本打算看笑话,但是看了两天,并没有享受到预期的快乐,便提出来跟他换地方。他当时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总场机关的运动搞了十多天,各战斗组都揪出几名“重点人”,预计接下来该大锅饨了。我正自庆幸逃过一劫,不想下班后陈科长却把我留下来:“小烟,石书记昨天开党委会,说机关文革没有中学文革搞得火热,‘重点人’到现在还凑不出十个,所以决定‘乱战’,各组之间展开对攻。我也不瞒你,咱们组的‘重点人’最少,我在会上受到石书记的批评,这才来找你做动员。你是全场有名的笔杆子,都去北京写书了,可到现在一张大字报没写,那怎么能行?科里一直对你很器重,上个月政治学习结束后做干部鉴定,我向秦副场长提议,升你为副科长。他对你印象也很好,同意把你纳入下一轮干部提拔名单。如今这么大的运动来了,你是不是该好好表现一下,让领导觉得没有看错人?你也不用像报上那样大鸣大放——你宿舍那几个邻居思想落后,尤其农业科的唐明新、行政科的由廷贵,都是北京来的‘摘帽右派’,平时就爱说牢骚怪话。咱们组这次确定的‘乱战’目标,正是他们俩。你跟他们熟,了解情况,明天先开第一炮,怎么样?”
陈科长是党支委,开门见山地向我说明来意,显示组织上没有把我这个“未戴帽也不摘帽的右派”当外人。再说这次运动需要人人过关,我也不可能无所作为——不写别人的大字报,难道写自己的不成?于是吃罢晚饭,我就溜回办公室,连夜赶出一张大字报,把那两个家伙平日里的反动言论罗列了一番。第二天早上出恭时,掏出大字报再看,觉得有些话过于歹毒了,刚好也忘记带手纸,就拿它来擦了屁股,准备晚上重新写一张。
谁知到了上班,一进办公楼,迎面墙上正贴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大字报——《烟雨蒙是“三家村”黑线上的人物》,署名唐明新、由廷贵、谢如松。谢大胡子是我们科的,居然投靠了别的组,搞反戈一击!文中说我成名成家思想严重,此次赴京写作期间,与“三家村”暗中(用词准确,他们也不知我怎么)勾结,通过小说宣扬资产阶级思想,诋毁农场的社会主义建设。
当下大悔!这仨人想必也有领导去做了工作,结果先下手为强。看着一堆革命群众上前围观,还不时扭头瞅我一眼,我恨不得插翅飞回茅房,把那张擦屁股纸掏出来贴在旁边。
咬牙切齿地走进办公室,当即往桌上铺一张大白纸,笔饱墨酣地写起来,片刻即得。几名同事在旁边看着,叹为观止,说我不愧为大才子,指日试万言,倚马可待。我也不挑破已有旧稿在厕,如今不过加两句骂谢大胡子的话就是,焉能不快?完后便拿到前边去贴上。有好事者替我计算,说我7分钟便写出反击文章来——这个纪录在农场整个文化大革命期间也无人能破。】
2022-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