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四十年代全家福,前排自左至右梅葆玥、福芝芳、梅葆玖、梅兰芳,后排左起梅绍武、梅葆琛
(一)
梅葆玖出生在上海思南路的梅宅,他是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的第九个孩子,也是最小的一个。
梅家自梅巧玲起,传承到梅竹芬、梅兰芳、梅葆玖,一门四代皆为京剧大师。但在梅葆玖之后,梅派艺术,要靠弟子传承。
梅葆玖出生时,梅兰芳已经是驰名全国的大角儿,还从美国挣回来一项名誉博士的帽子,身份地位有了很大提高。梅葆玖自幼生活优裕,是上教会学校的公子哥儿。对于戏曲,受家学熏陶,他是有兴趣的,但绝不痴迷。
他并不是最适合继承父亲衣钵的一个。对于旦角演员,扮相至关重要,“像不像,三分样。”梅葆玖的脸庞立体,鼻准高,线条过于硬朗,旦角扮相不够柔媚。
梅葆玖在敬业上也不像他父亲。文革时,有人贴他的大字报,说他有一次陪女朋友放风筝,误了演出。这在敬业的梅兰芳身上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不过,梅葆玖最早的天赋不是展现在京剧上。梅兰芳家里有个手摇唱机,经常也会放一些西洋音乐,交响乐啦、歌剧啦,但随便什么旋律,梅葆玖一听,几度音符都能分得清清楚楚。
梅兰芳看他音准如此之好,便让他试试唱戏,结果他的几个徒弟有时都唱不出来的唱腔,梅葆玖只要学几遍,即能上口。
梅兰芳那一代艺人对于子女教育方式的选择是很有意思的,有的绝不许学戏,只能读书,如程砚秋;有必须学戏的,如尚小云。而梅兰芳是最懂得因材施教的,子女中梅绍武、梅葆琛读书,梅葆玥、梅葆玖学艺,个个成才。
梅兰芳是一个爱好极广的人,尤其爱好书画与收藏。他的书法承袭传统“帖学”,风格秀美俊雅,恰恰与他的京剧表演艺术风格如出一辙。绘画方面,梅兰芳早年师从王梦白学习花鸟,后拜陈师曾、姚茫父为师学习人物。
日本占领上海期间,梅兰芳蓄须明志,不为日本人演一场戏,歇在家里不唱戏。1942年,他干脆拜齐白石为师专心画画。
他还爱收藏,其藏品囊括书画、鼻烟壶、珍本线装书、碑帖、剧本、戏单、照片、期刊、信件、剪报、邮票、火花、纪念品,共计约4.1万余件。
他对自己孩子的要求,希望他们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并不要求比着样子学他。最典型的就是梅葆玖。除了戏曲之外,他喜欢理工科,热衷于拼装无线电,他用自己制作的录音机为父亲的演出录音,成为现在最宝贵的戏曲资料。
梅葆玖还喜欢驾驶,他不仅骑得了自行车,开得了摩托,驾得了汽车,他还开过飞机,梦想有朝一日能驾驶波音747上天旅行。
梅兰芳的子女各有爱好,在长成的四个子女中,梅葆琛喜欢数理化,读的是上海震旦大学的建筑系,毕业后成了北京建筑设计院的高级工程师。
梅绍武喜欢时尚,爱抹发油,把头发弄得锃光瓦亮。梅兰芳很不喜欢,但也并不打骂呵斥。后来他发现梅绍武语言天赋很好,就鼓励儿子学习英语。最终梅绍武成了一名翻译家。
梅葆玥和梅葆玖喜欢戏曲,梅兰芳不仅让他们听京剧,还经常带他们去西洋剧院听歌剧,培养他们的音乐感。梅葆玥后来成了余派著名女老生,梅葆玖则成为一代名旦。
梅葆玖10岁时,梅兰芳让他演《三娘教子》的薛倚哥。一开嗓,声惊四座,梅葆玖的戏剧天赋展露无疑,梅兰芳决定让他继承梅派。
梅葆玖在回忆父亲时说:我当年开蒙的戏不是《霸王别姬》《宇宙锋》这些戏, 都是《芦花河》《祭江》《祭塔》《桑园会》《六月雪》《南天门》这些老戏。父亲没让我学应时当令的那些戏, 他说“你先别学, 你就学这些开蒙戏,把基础扎牢”。
18岁那年,梅葆玖正式登台,梅兰芳演《游园惊梦》, 让他演春香;演《金山寺·断桥》让他演青蛇。在梅兰芳的合理施教下,梅葆玖成了梅派大师。
“第一次和父亲同台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至三十一日连演三天昆曲《游园惊梦》,父亲的杜丽娘、我的春香,在上海中国大戏院,开锣是班底的大武戏《大三义口》,后面是萧长华的《老黄请医》,压轴是奚啸伯,杨盛春的《托兆碰碑》,大轴是俞五爷(振飞)和我们父子的《游园惊梦》。因为是第一次和父亲一起唱,成了全家的大事,学校已经放寒假,许多同学都要来看戏。当然最高兴的是母亲和外祖母了,我的日常起居,都按父亲的习惯进行了调整。我长大了,从小看管我的俞妈,也跟着我到剧场,成了家庭大动员。这方面,我真的比现在我的学生条件优越许多。”
“第一天演下来,算是勉强过关。开始排戏时,我父亲有点着急了。”梅兰芳曾回忆说:“我从去年(即父子同演时)起唱《游园》,身段上有了部份的变化。这不是我自动要改的,完全是为了我的儿子葆玖陪我唱的缘故。他的《游园》是朱传茗给他排的,在花园里唱的两支曲子的身段和步位,跟我不很相同。当时有人主张我替葆玖改身段,要改成我的样子,跟着我的路子走。我认为不能这样做,葆玖在台上的经验太差,而且这出《游园》又是他第一次表演昆曲。在这种条件之下,刚排熟的身段,要他改过来,在他的记忆里,就会有了两种不同的身段存在,这是多么冒险的事。如果到了台上,临时一下子迷糊起来,就会不知道做哪一种好了,那是准要出错的。这样就只有我来迁就他了。”
“昆曲的身段,都是配合着唱的,边唱边做,彷佛在替唱词加注解。我看到朱传茗教葆玖使的南派的身段,有的地方也有他的用意,也是照着曲文的意义来做的,我又何尝不可以加以采用呢?我对演技方面,向来不分派别,不立门户。只要合乎剧情做来好看,北派我要学,南派我也吸收。所以近来我唱的《游园》,为了迁就葆玖,倒是有一点像《南北和》了。”
“父亲的话,看起来好像很平常,可真要做起来,决非易事。我毕竟当时青衣已经学了五、六年了,跟着《夏声戏校》实习演出也有三年了,对青衣身上已习惯了。第一次排时,父亲有点耐不住了,他说‘春香是贴,不能那样走,你那样和我差不多,不是台上有两个杜丽娘了吗?’接着他脱了上衣说:‘我给你走一个《闹学》春香的出场,你自己好好思考罢。’他给我走了一个完整的贴的出场,我说实在的,平时在家中,他也没有时间那样实实在在地走一次,我真的看傻了,那种灵气,没法学。”
从记事起,梅葆玖就能感觉到父亲为家庭营造的是完全开放的家庭氛围,“他不是家长制的,和你谈话都是开导式的,从不骂人。相反身为旗人的母亲却比较严,她平时行动坐卧都是满人、旗人的风范。母亲大方有文化,古典小说包括翻译小说都看。而且从不小里小气的,私下里从没因为某件事跟父亲哭闹过,什么事都好好商量。而且在家里还辅佐我父亲的工作,她头脑很清醒,知道自己的位置,至于剧团的事,她从不干预,也从不在公众场合炫耀自己,是个很有见地的人。不过从小她就要求我们,大人没开始吃,小孩绝不能动筷子,所以我小时候特老实。”
“我的性格是随我父亲,不容易紧张,反正我从小看我父亲什么事儿也不着急,他这一辈子也没跟家里人红过脸,跟我们小孩也没发过脾气。要是他发脾气把我们骂晕了,那我们反倒更不明白了。他一辈子跟别人说话都是‘别急,慢慢来’。遇到大事他很少发言,永远是‘您说呢’,艺术上他也是倾听多。我有时问他‘您怎么不说两句’,他说多听别人怎么说,把有用的拿来借鉴。所以他不主观,在艺术上很博学,他有一句话,‘即便这个人有99句废话,只有一句有用的就行,就是高人’。所以我从小也坐在小板凳上跟着他在旁边听他与别人的谈话,但是绝不插话,这样的经历也让我获益很多。”
梅葆玖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本应发展梅派艺术的年纪恰赶上了文革。“我父亲1961年去世,1962年到1964年我在梅团演了几年戏,正准备排新戏的时候,突然男旦和老戏一并被枪毙了,此后14年我没张过一句嘴,管了14年音响,不过那也是我的兴趣所在,因我从小就喜欢无线电一类的东西,直到“四人帮”倒台。那段时期,连吊嗓子都会被说成怀旧,让军代表知道就麻烦了。”14年荒废艺术,梅葆玖没有就此沉沦,心态平静到“谁生气谁是傻子”,“我坚信我这是人民内部矛盾,从没干过反革命的事,更没做过亏心事,从小就是跟老头儿学戏念书。文革时批斗我,说我是大少爷,我不当大少爷难道当狗仔去?还批判我说我家里有冷气,可谁让我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呢,现在想想都觉得挺好笑。那会说下午三点批斗我,我一看还有俩钟头,就先睡一觉。我想着,反正我认罪就行了。然后他们来揪我,我说我刚睡醒,洗把脸再走,他们都气得不行,反正他们怎么批我,我都不急。那会儿不能唱戏,我也不生气,我就想又不是我一个人不唱。然后他们让我去农村劳动,我现在身体还行,就得益于年轻的时候在农村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