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片段(小说)
梦的片段(小说)
她多么具有古典美啊,似乎一切的美都聚在她身上。罥烟眉,杏仁眼,小巧的鼻子,樱唇,鹅颈,柔荑,体态轻盈娇美,又那么端庄与娴静,娴静到她在你身边却仿佛并不存在,只有一种丝滑的气韵在宜人地流动。
柔嘉是公认的古典美人。还是婷婷少女时候,课本上正写着“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她恰巧一息轻风一样从身边拂过,就将古典美人这顶王冠携走,戴在皎洁的额头上。
她的丈夫据说也是被她的古典美一击而中。一见钟情的爱情与古典美人的气质再相称不过。柔嘉的婚礼上还生成过一个典故:有人说新娘子宣称“愿意”两个字声音小得就像蚊子哼哼。她的丈夫喝得涨红着一张幸福的脸回敬那个人,“蚊子怎么了?!那也是最具古典美的蚊子!”
古典美成了那场隆重婚礼的注脚。应当也是他们婚姻的注脚,至少一度是如此。即便那一度在日后想来像个甜梦一般模糊。
人生本就是个梦么!
“爱情!你们懂吧?爱情!我就是爱她!我就是要离婚!我就是要爱情!我活了大半辈子才懂得什么叫爱情。我为爱情离婚,怎么了?!”
男人显然喝多了,像他结婚当天那样涨红着一张脸扯着嗓子喊——被他维护的她名字却不是柔嘉。
他是柔嘉的丈夫。
二十年光阴一晃而过。他的脸庞多了岁月积累的油脂和尘垢,声音多了烟酒欢乐浸泡出来的沙哑,只有眼神比年轻时候张扬又锋利,还有一种怯懦的霸道——他自然知道他此刻放肆的话语里的逻辑违背了某种枷锁一样的道德。他只是籍着“爱情”两个字的神圣去冲撞它——假如他口中的爱情果真是神圣的,不会在他心里揉进怯懦的底色。
众人七嘴八舌的插话和讥笑激怒了他。他的声音更高了,浓烈的酒气喷发在困兽似的眼神里,却再没有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不过是几个虚张声势的字眼。想来他也深知,他拿来护身的“爱情”这两个字是敌不过众人手中良心的石头。
“跟你们说爱情简直白费唇舌!你们都老了!”他脚步有点踉跄地提前离席走了。
几个不太知情的人立即叽叽喳喳询问,内幕很快尽人皆知。
原来柔嘉的丈夫有外遇是公开了很久的秘密,柔嘉则一直表现得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最近不知道那个女人使了什么手腕,柔嘉的丈夫提出离婚,万没想到一向柔顺的柔嘉死活不同意。柔嘉越不同意,她丈夫离婚的决心却越发坚定——爱情是他在世俗的丛林里冲锋陷阵的武器。
了解了这些,再回想刚才那一幕,他喊出的那两个字开始在人心的湖底发光。
“放着大好的齐人之福不享,离什么啊!”有人低声说。
“就是。连养个小的都同意,那么好的老婆去哪里找!”有人立即阴阳怪气地笑着附和。
“他老婆,那可是古典美人!”有人提起他们婚礼上的典故。
“都是被那个女的搓弄的!好好的老婆,好好的女儿,好好的日子!”
一个人起了愤愤不平的头儿,其他人都跟着赞同。
一时间所有的罪孽都砸向那个隐身的妖孽样的女人。他们都忘记了刚才柔嘉丈夫那一脸的睥睨他们的爱情。
不知道那个招摇着抢别人幸福的女人是否会晓得这些议论。即使在现代开放的社会里,即使真的是爱情,即使爱情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事,承受代价最重的仍然只有女人。
那场宴席之后好事的阿雅还特地去找了柔嘉的朋友丽安。作为柔嘉的好朋友丽安知道的要多一点。
“柔嘉是多好的女人呐,要模样有模样,要贤惠有贤惠。那个男的就不是个东西!给脸不要脸!”
丽安向来嫉恶如仇,此刻更不肯提到柔嘉丈夫的名字,仿佛他不配再有名字。丽安说话的时候,凌厉的眼风横过一旁她的丈夫伯恩。伯恩下意识抖了一下,应和着丽安:“就是,柔嘉是古典美人,说话都怕声音大吓着别人。”
丽安的声音柔和了一些,秀眉一挑矛头倏地又指向那个婚姻外的女人。
“更不要脸的是那些女人。她们也真是该骂!人家好好的家庭她偏去插一腿,不是找骂是什么?!柔嘉真是运气不好。那男的鬼迷心窍,她不想离都不行,非要逼着她离婚。估计都是那个女的在背后使坏!”
“男的也有责任。这种事男的都脱不了关系。”伯恩的话不像在为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辩护,倒像在表忠心。
“都不是好东西!”丽安恨恨地总结道,转头又向阿雅,“这世道真是乱啊。可是你说柔嘉她性格那么弱的一个女人该怎么办?小孩儿才十一岁。”丽安拿求助的眼神看着阿雅,语气百转愁肠。
“当然是离婚!一秒都不耽搁地离婚!从知道这件事的第一霎那我脑子里只有离婚这一个念头。听听那个男人在众人面前张狂的话!他在我眼里就像一滩踩在鞋底的鼻涕,我会眼睛都不眨地连鞋子一起扔掉!这种鼻涕爱谁沾谁沾,跟我不会有半分钱关系。”
阿雅斩钉截铁道,好看的嘴唇吐出的字眼里都是咬牙切齿的声音。
阿雅是她们一帮朋友里第一个离婚的,原因总不过男人出轨。这年月遇到一个忠贞的男人就像在海滩的砂砾中寻到金子那么难得。
不过这到底是柔嘉的鞋子,别人怎么想都是徒然。
柔嘉彻底消失了一段日子,再次出现众人目光中是在另一个宴席上。她像往常一样从容优雅,甚至有一丝隐隐的意气风发,初春的桃枝般绽着柔软新鲜的花蕾——完全没有人们心目中被出轨被离婚的悲苦模样。
一席饭吃得斯斯文文,不知道是不是柔嘉在场的缘故。但凡柔嘉在,气氛就不自觉地跟着古雅起来。连丽安说话的声音都比平常温柔几分,咬音吐字里都是谨慎的拿捏。
众人碍于传说中柔嘉的故事,总是小心翼翼地躲闪那些可能会引发她悲伤的词语——梨花带雨总是让人觉得莫名罪过。
有几次话题差点滑向柔嘉的不幸婚姻,丽安总是用意味深长的眼色及时阻止,并将话题巧妙地带离危险境地。
正聊着,柔嘉接了一个电话,一桌子人立即息了音,就听柔嘉用那种只有古典美人才有的柔美声线,一波三折的优雅调子跟电话里的人一来一去地对话,她眉间眼角的旖旎风光任谁见了都知道电话那端是个与她倾心相爱的男子——不用说,两人正处于热恋之中。
果然,柔嘉挂了电话宣布,她一会儿要早点退场,她先生要接她一同去医院看望婆婆。
原来已经花开另一朵了。众人暗自嘘口气,刚要张嘴追问她这位新先生的情况,就被丽安劈口夺去话题。
要忍下好奇心并不容易,在众人几度吞咽到嘴边的话之后,终于要脱口而出时,包厢间的门忽然打开,进来的赫然是柔嘉原来的丈夫!
一根粗鱼刺卡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每个人的脑海中一张一张回放着上一次醉酒的男人言犹在耳的画面,想不到那些画面在脑海中还这般鲜活。扫视一圈在座者的脸,可以看出只有丽安知道内幕,其他人都一般懵懂。
趁柔嘉去洗手间的功夫,柔嘉的丈夫端起柔嘉的酒杯敬一席人,表达提前拉走柔嘉的歉意。仿佛他极其擅长变脸,他已不再是那个脸红脖子粗大喊要爱情的男人了。此刻他是柔嘉的丈夫,柔嘉般的斯文又古雅。
“嘿,敬爱情!”有人终于忍不住低声起哄。
他显然听到了话外音,尴尬一笑,随即就换上一副严肃到神圣的模样:“都什么年纪了,还爱情!”说完一饮而尽杯中酒。
柔嘉回来的时候房间里此起彼伏的哄笑声一下子静下去。柔嘉很自然地抚住丈夫的肩头,她丈夫立即顺从而体贴地站起来。
“我们先走啦。”柔嘉音色婉转动听,轻轻一笑,款款挥手,目光所及处都是温柔细腻的春风,然后一个优美转身,惊鸿一样跟先生并肩翩翩走出房间——把一整个柔美含蓄的初春都带走了。
一切看上去那么完美。过往已经了无痕迹。甚至怎么会有过往呢?他们看上去一直如此恩爱——那个大喊着要爱情的男人不过是一个梦般的幻觉。
房间里静了足足有一支烟的功夫。
“这是哪一出?那个女的呢?她能善罢甘休吗?”有人不识趣,话脱口而出。也是率性,在座的每个人都想知道却无从知道。
最终众人把目光齐刷刷投向丽安。她的镇定泄露了她知情的秘密。这种情况下,没有秘密能再被保守。
“柔嘉老家有套房产被政府征用,补贴几百万。柔嘉的母亲心疼女儿,就把这笔钱都给了柔嘉。然后……你们都看到了。”丽安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众人如梦初醒。
“还是做男人幸福啊。”有人打趣说。
“爱情呢?他不是说他找到爱情了吗?”有人提到爱情。
“爱情!他说爱情你还真信啊?还不如信鬼去!”有人回答得呛口。
众人跟着稀稀疏疏地笑。
回想起那天他宣言似的呼喊,虽然他们嘲笑他,听起来却像真的。他们原是在心里偷偷有些羡慕他的,年过不惑,还能手拿爱情的盾牌抵抗世人,这是一份让人稀罕的勇气。只是没想到,爱情原来这么容易被雨打风吹去。
“有小孩儿,怎么可能说离就离。那太不现实了。”有人说。中年人都懂得屈就现实的道理。现实是汪洋大海,爱情不过是连个水漂都打不起的石子。
“那个女人也是傻。听说还为他离婚了。真是白耽误这些年了。”有人开始想起那个被爱情抛弃的女人。
“还不是因为有柔嘉这样的古典美人。以柔克刚。你们这些女人啊,学着点。”伯恩的语气带着沉思的笑意,眼神若有若无地掠着丽安。
大家也跟着心照不宣地笑,却听见丽安轻声咕哝一句:“真不知道柔嘉怎么想的。”话很轻,屋里的空气却莫名变得哀愁起来。
一直一言不发的阿雅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捂住脸,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在房门关上的霎那,一声极力压抑的哽咽被关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不得所以,这回连丽安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不过可以猜测个大概,这个年纪还能这么失态,左不过是爱情惹出的祸。
这样一想,阿雅的哭简直让人羡慕——相比柔嘉的从容优雅,柔嘉丈夫烟消云散的爱情宣言,阿雅的眼泪就显得格外真实入心,还带着点活生生鲜血的温热,以致每个人都仿佛在自己的嘴角抿到了那股子腥气。
时间仿佛被施了魔法,凝固在那一刻——房门依然紧闭着,阿雅一直没有回来,众人也依然木呆呆坐着,沉在各自不为人知的秘密里,像被爱情夺去了魂魄的雕像,许久许久都没有人再说什么。
此时现实就像一个梦,在人心里迷了路,只能静静地等着。虽然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等,又会等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