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不离婚的女人（31.阴影与梦影 ）

  一场艰难的寻找，没有走出圆满的轨迹，反而踩在了零的空洞上。远溟山促不提防，梦魇一般地惊醒于婚姻的墓穴之中。举目之际，那朵曼佗罗已开出了谜底，在一层又一层黑色的叠加中，盛放着无尽的黑暗。

 远溟山回到日本时，高凤娣已被远郊的一所文科大学所录取，主修企管，需要住校读书。远溟山把她送到新校舍后，便将自己唯一的两人共享的存折交给了高凤娣，把里面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她。他在离开她宿舍前的开门之际，手握着门上冰凉的把手说：“凤娣，我不会再来看你了，你……你自己多保重吧！”

  “不会再来看我了？——你什么意思？！”望着远溟山那挺直的项背，高凤娣大惊失色。

“是的……凤娣，孩子的事情，我回国的时候已经知道了……我想，在彼此伤害更深以前，我们还是分开吧。”远溟山第一次知道，说话是件何等艰难的事情。

  一阵异样的沉默，密密实实地包围过来，带着令人窒息的高压。就在远溟山再一次握住那冷冽的钢柄时，高凤娣的声音突然炸雷一般地响了起来：“远溟山，你不要走！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原来你这趟回国，是打着孝敬你爹的幌子，故意调查我去了！”

  “不是故意，是天意。凤娣，真希望这世界上能有不透风的墙，让我永远都不知道真相。——那天在厨房的隔壁洗手时，如果没有听到父亲同吴妈说的那些话，该有多好啊！因为，并不是每一只耳朵，都喜欢被振聋发聩的……不过凤娣，不要再去对质了，尤其是吴妈，她说她老朽的脑袋早把这件事忘了，更何况在东瀛县的医院里，那个她怎么叫都怎么都不顺口的‘张小翠’……”远溟山说完，就低头转动了手里的门柄，在那钢质属色的寒光中，打开了一条不归路。

  一阵尖利的笑声追随击着他的背影，比钢质属色更加充满了寒意。他没有回头，一任身后兵器皎皎，一任耳旁冷风萧萧。他可以脆弱于善意的眼泪，但决不会妥协于恶意的笑声。

  病床几步外的隔帐被拉开，往事的画屏也跟着断裂。远溟山大梦初醒一般地抬起头来，一任那淡灰色的幔帘，在垂落中将往事隔在命运的深处。

  来人是雨囡的主治医师。远溟山站起身来客气地打了个招呼，轻声地问道：“劳伦斯医生，请问病人的验血报告出来了没有？”

 “出来了，出来了。” 劳伦斯站在病床的旁边，一边巡视着雨囡周围各种仪器的数像指标，一边神情严肃地回道：“我匆匆地过来，就是特意为这件事来找病人的家属商量的。”他随即翻了翻手里的报告，陆陆续续地念了几个数值，然后又对着远溟山解释道：“眼下病人的血色素很低，血红蛋白的浓度、红细胞的分布宽度、平均体积等等，都远远低于常规，急需输血。不过很抱歉的是，因为今天急诊室里有好几个病人是因为车祸而入院的，在抢救的过程中都做了紧急的输血处理，所以血库里最紧俏的O型血桨，现在已经没有了，——而你的病人Nan，却又正是一位只能接受O型血桨的O型血患者。”

“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没有可能给Nan做及时的输血治疗？”远溟山紧跟了一句。

  劳伦斯医生没有立刻回答。他打了个手势，把远溟山带到了隔帘外的门口处，然后压低声音对他说：“是的，先生，——除非病人的亲友中有O型血的人，并愿意临时献血给她，否则，病人就不得不等待我们为她调来新血浆了。”

 “病人的亲友？”远溟山机械地重复着，想了想后沮丧地摇了摇头：“她的家里，现在只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我是O型血，可是……”远溟山踌躇着低下了头。

“你是O 型血？！这太好了，你知不知道你可以成为她的活血库？！”劳伦斯兴奋起来，打断了远溟山的话，

  远溟山却黯然地低下了头，说劳伦斯医生，我当然知道我是万能输血者，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我眼下体内的CPT很高，不再是个合格的献血者……”

 “CPT 值很高？”劳伦斯有点意外，随即又善意地回应道：“有没有去查过具体的原因？——我的意思是，如果只是因为有轻度脂肪肝而引起的CPT值偏高的话，你还是可以献血的。不过你看去并不胖，不大像是脂肪肝的患者，怎么，您难道患有B、C型肝炎吗？”

  远溟山就吁了口气，淡淡地一笑，说好像比肝炎还要糟糕些，因为我不但CPT高，甲胎蛋白的AFP值，也比常规高出很多。

 “AFP也很高？！” 医生这次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先生，你不会在这么严肃的病房里，跟我开玩笑吧？你知道AFP高意味着什么吗？！——你有没有做过超声波、CT之类的检查？”

 “有。”远溟山点了点头：“来美国之前在香港时查的，——我的肝右叶上有个阴影 ……阴影……”远溟山忽然间一笑，说不过，这片阴影不见得就是坏事，因为如果没有这片阴影，我也不会这么急着来到美国；如果我不这么急着来了美国，也便不会在这段很特殊的时间里，能照顾到病床上的Nan。

 远溟山沉静地对着医生的脸，不知道这些话是说给医生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手持着登记夹的黑人小护士开门走了进来。劳伦斯来不及细想远溟山的话，却在爱心和医德的驱使下，拍了拍远溟山的肩头，作着最后的抚慰：“远先生，你来美国的决定是对的。美国有着很先进的外科手术技术和药物，不但可以使很多早期肿瘤患者安然无事，也能让晚期的癌症病人起死回生。最重要的是，要自己打起精神，来抓紧时间打好这场病魔战啊！”

 他说完，便孩子一般地举起了右掌，远溟山就掌对掌地回了他，幽默地一笑说：“放心吧，我会打好这场病魔战的！——武器都已经准备好了，是丘比特射给我的那些爱的箭头！ ”

 “丘比特的箭头？”劳伦斯一怔，然而又蹙起额头想了想，有所领悟地点着头说道：“是啊，你说得对。不管人生在什么境遇上，爱都是第一位的，只要还有爱的能力，就说明我们并没有被逆境所打倒。——你身体这个样子，还能在你太太Nan的身旁日日夜夜地守护她，真让我感动。”

 远溟山听了，刚想解释什么，等在一旁跟着懵懵懂懂笑着的小护士开口说话了。她说丘比特的箭头可是真不错，人人都想要，可我手下的这些等着签字的黄箭头贴贴，就不一样了，无论到了哪个病人的房间里，它们都不大受欢迎。

 她说完，先是把夹子下的保险卡拿了出来，递给了远溟山，客气地解释说：“先生，刚才我打电话给保险公司、核对此房间里病人的保险状况时，发现你昨天给我的这张病人的保险卡，是一项家庭四人计划中的一张保险副卡，而这张副卡，已经因为一位名叫司徒慧的主保人的停保，而跟着无效了。请问，你是司徒慧先生吗？”

 远溟山顿了一下，说不是，司徒慧先生是病人Nan的丈夫，几个月前已回中国工作，现在人不在这里。

 “哦，原来是这样？”劳伦斯先生愣了愣，关切地插了进来：“对不起，——我的意思是，那病人Nan还有没有其它种类的保险？关于保险的问题，最好在输血前把它搞清楚了，因为给病人买血输血，可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作为医生，我希望她不会因为没有保险的关系而放弃输血计划，因为虽说病人目前暂时脱离了危险，但从各种仪表和指标来看，她的身体仍然很弱，如果不及时输血，我担心她既是勉强出了院，过两天也还会在这里见到她。”

 远溟山听到此，便沉静地点了点头，说劳伦斯医生，护士小姐，谢谢你们的通知和提醒。对于医疗费的事情，请放下心来，我会以负责人的身份，来承担所有的费用。请按照一切既定的程序，来为Nan进行治疗吧，我只希望她能尽早的出院，平安地回到两个孩子正苦苦等待的家中……

  他说完，便把护士手中的案夹要了过来，在所有贴有黄箭头的地方，逐一地签了字，——将“丘比特的爱之箭”，兑换成了一纸又一纸的黑压压密麻麻的责任。

 
  24小时后，在医生为雨囡输入了近千毫升的O型血桨后，雨囡纸一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的红润，让一份生气在九分的虚弱里，暂时落了脚。

  在病床上的三天里，她在昏睡和残梦里混淆了时空，在往事的尘烟中穿越流连，寻找着粉色的童年，蓝色的爱情和白色的婚礼。——她在梦中看到了故人的身影，不但跟远溟山回到了海天一色的港湾，也为司徒慧又一次穿上了洁白的婚纱，站在了那座有十字架庄严垂下的小教堂里，在黑袍牧师和牛油红烛的见证下，与他对发誓言的婚礼——

  司徒慧虽于出国前在东洲市同雨囡登了记，却因为赶着赴美报到，而不得不推迟了结婚仪式，直到雨囡第二年到美探亲后，他才在学校附近的小教堂里，为她补办了西式的婚礼。

   当他站在证婚的牧师旁，把攒了半年的钱才买到的一枚碎金钻戒戴在雨囡的无名指上时，雨囡感动得双眼涨潮；而当他在牧师的导文后亲口告诉雨囡说，无论是富贵还是贫穷，无论是健康还是疾病，我都永远与你守护一生时，雨囡则幸福得心中疼痛。

  牧师让雨囡按照礼序对司徒慧进行一样的承诺，雨囡却没有照本宣读，而是微微踮起脚来，伏在丈夫的耳旁真诚地告诉他说：“阿慧，谢谢你的誓言，更谢谢你眼中的泪花。——那岂止是泪花呢，那是又一枚心灵钻戒的光芒，你正用真诚托给我。它虽然无形无价，却同我手上的这枚一样璀璨，一样珍贵，一样让我幸福。我会用我的一生一世来珍惜它，回报它，无论是富贵还是贫穷，无论是健康还是疾病，我都会与你相爱相随，不离不弃，用一生来守护你……”

 她说完，便抬起头来，用眼中两汪深情的泪水，迎接着司徒慧吻过来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