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骂的挺惨的，但不冤。谁让你选定的是这帮目标受众呢？
我的读者都知道，在先秦诸子当中，我比较讨厌韩非子。
无论从性格还是主张上，我都觉得他有点像一个腹黑加强版的马基雅维利，读他的《五蠹》这样的篇目，有一种“我的大刀早已饥渴难耐了”想穿越回千年前砍了这厮的冲动。
但有一次，我听他讲了一个故事之后，也对他有了一点同情。这个故事是他在《说难》中说的：
韩非子说，卫国的君主有点龙阳之好，特别喜欢一个叫弥子瑕的美男。
本来，按照卫国的法律，偷驾君车的人要判刖足的重罪的。可是弥子瑕的母亲病了，弥子瑕就诈称得了君主的命令，私驾君主的车子去看母亲。卫君却反而赞美他：“你看他多孝顺啊，为了母亲的病，竟愿犯下断足的重罪！”
后来弥子瑕和卫君一起去果园去玩，弥子瑕摘了一个甜桃子吃，没吃完又献给卫君。卫君说：“真爱我啊，自己不吃却想着我！”
你看，这该死的宠溺。
可是等到弥子瑕“色衰而爱驰”了（该成语出处），卫君有一天又突然想起这些事儿，就说：“哎呀，这个人曾经诈称我的命令驾我的车，还曾经把自己吃剩下的桃子人给我。Yue……真恶心，那啥，咱还是依法办事，把他的腿砍了吧！”
讲完这个故事后，韩非子大发了一通感慨。他说：
弥子瑕这个人的德行和当初一样，并没有改变。可是同样行为，以前被认为是孝顺的，后来却被拿来治罪，是由于卫君对他的爱憎有了极大的改变啊！所以，劝谏游说的人，怎能不调查君主的爱憎态度之后再决定跟他说什么呢？我听说，龙这种动物，也是可以驯养、游戏、甚至拿来骑乘的。然而它喉咙下端有一尺长的逆鳞，人要触动它的逆鳞，一定会被它伤害。而君主也是有逆鳞的，游说的人能不触犯君主的逆鳞，就差不多算得上善于游说的了。
这里纠正一个谬误，《韩非子·说难》一篇，我小时候一直读成是“说（shuo，一声）难”，但大学真看了原文之后，才发现应该读“说（shui，四声）难”，因为韩非子在这篇中想写的是一个《战国说客的实用手册》或者《游说列国时的避坑指南》。专讲他这样的说客要怎样游说才能讨国君的喜欢，主张见用于君王。而韩非子讨论到最后得出的结论，大约就是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国君是个什么人性，你就捡他喜欢听的说，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更不要想着“教育”国君——不然的话，你碰了国君的逆鳞，人家可是会砍你的。
用今天传播学的话讲，韩非子这就叫“对受众进行信息的定向投喂”，大约从他这里开始，中国古代那种专检君王喜欢听的话说的“佞臣”就出现了，孟子骂这种人只会“逢君之恶”，这话说得对，韩非子通过这个故事自己都承认了——我们哪有那么主张啊？我们不过是君王们的“嘴替”，国君们喜欢听什么，我们就说什么呗。
接这个故事，韩非子其实想说：你以为我自己真信法家的这套主张么？无非就是个饭碗而已。
但我觉得，韩非子没说全乎，其实吧，逆鳞这个东西，不仅龙有，君主们有，韭菜们其实也有。你看看李宁最近翻车的事儿就知道了。这两天，知名国产服装品牌李宁翻车了，因为在秋冬新品秀上，其部分服装被一些“爱国网友”认为“倭里倭气”，是酷似“鬼子军装”的造型。于是网上顿时掀起了群嘲模式，说什么“我拿李宁当国货，李宁拿我当大佐。”“我拿李宁当童年，李宁把我当龟田。”等等等等。更加火上浇油的是，有人又扒出李宁集团现任CEO总裁钱炜，也是一名日本籍华人，早许多年就已经偷偷移民日本，并在那里入籍规划，还取了日本名字叫做高坂武史。于是一切就都连上了，愤怒的网友们断言这又是一场由精日分子刻意制造的文化侵略。李宁，你吃着中国人的饭，却聘日本人当CEO、给日本侵略翻案，良心大大滴坏了！……说这些逻辑，相信对我的读者来说，都像听天方夜谭，这扑风捉影的，哪儿跟哪儿啊？但你去微博上逛逛，会发现真的有很多人义愤填膺的喊的正凶，而且李宁的相关黑料还越扒越多，汉奸罪名越做越瓷实。现在李宁的官方评论区已经被这种评论攻陷了。这个态势，让原本打算冷处理的李宁也坐不住了，出来搞“危机公关”。但他们的危机公关……怎么说呢？也堪称车祸现场。比如这位疑似李宁高管配了一堆保尔柯察金、雷锋和复古铠甲发的这个朋友圈：“我们的消费者，对于中国文化的沉淀，教育知识的传承还是少了。同时我们更应该自省，如何在正确引导消费者的过程中，避免更多的误读。”言外之意也明白——我们的设计长得像的又不止是侵华日军装，你们为啥非要往那个方向想呢？但要我说，这位高管，虽然是电商总经理，但显然太不了解互联网的运作模式了——互联网是讲道理的地方么？当代青年，尤其是被李宁吸引的那些以爱国为己之最优点的那些青年。平时最烦的就是上课，受教育了。火烧圆明园的到底是英法联军还是八国联军他们都懒得多看看书去分清。结果你个卖衣服的，还想摆出一副教师爷的态度，跟他们讲什么这是防风的普通设计，不是日军独有的？……卖菜刀的张小泉前段时间怎么翻车的你不知道么？还搁这儿进行精准复刻？哦，对，逆鳞。李宁这次翻车的每一步，都精准的踩在了它目标消费者的逆鳞上。作为一个还算年轻、每年总要换几件衣服穿的人。我已经多年不太买李宁的衣服的，倒不是因为这几年李宁想走高端市场，价涨的我们这些把它当童年回忆的人不认识了；也不是因为他家的款式或质量不好——而是我觉得李宁这些年，越来越多刻意傍上了“民族品牌”甚至“爱国品牌”这些标签，而且还赖在上面不愿下来了。你看李宁现在做广告，几乎一定会加“中国”这个前缀，“中国李宁”的广告牌，贴的满大街都是。再比如去年新疆棉事件中，李宁因为把使用新疆生产的长绒棉写在了商品标签上，狠狠地赚了一把爱国流量。如今那些喊“李宁精日”的网友们，当时喊的可都是“国货良心”，“买光李宁”！甚至，有的时候，为了强调自己的中国元素，李宁还会把自己的产品设计搞的有点古怪。比如它前几年推的那款水墨风鞋子吧，暂且不说它挑的这个水墨画搭不搭，但穿上这种鞋子，难道不会给人一种踩着瓷器打篮球的别扭感么？这上了场能发挥好么？最关键的是，我觉得一个正经做消费品的企业，不应该给自己强行绑上一些标签来刺激营销，产品好好、设计靓不靓，你应该用真东西说话，而不要时刻提醒消费者：“我是中国的哦，所以你必须夸我！”而且我一直很奇怪，根据现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商标法》第十条第一款之相关规定，似乎、应该、也许、可能不允许注册“中国李宁”这样的商标，对吧？而现在很多吃这碗饭的商家喜欢打的设计、广告、产品，你基于一般审美、消费逻辑是没办法批评的，因为它们里面有浓重的“中国元素”，有了中国元素的东西，你敢批它，时下就一定会有水军跟你急眼，问你什么居心？你是不是崇洋媚外？你凭什么贬低民族品牌？
也许正是因为李宁这种腔调的拥趸在线上和线下都越来越多了，所以我离它的店门也越来越远了——倒不是因为我不想支持国货。而是我不想为买件衣服扯上爱不爱国的大是大非问题。如果连穿衣吃饭看电影，都非要在我喜欢时才算爱国，不喜欢就说我是“汉奸”、不爱国。那我宁可不穿、不吃、不看，因为我觉得我的自由评价权被剥夺了。而且，根据简单的经济学逻辑，一个商家这样执着于某种宣传，它一定是会把溢价加到它的商品里去的——当一个买衣服的跟你谈它卖的是“爱国装”时，你就要做好准备为它贴的这个标签掏不属于商品质量的那个溢价。这本质上是真正的在“消费爱国”，这种感觉让我这个自认为真爱国的人很不爽——因为我觉得，爱国的的情绪，是不应该拿来买卖的。但李宁一直却这样做，于是天长日久，它必然会积攒了大量就吃这一套的消费者，这些消费者中很多人很年轻，乐于接受“我不买阿迪买李宁，不是因为我买不起，而是因为我爱国。”这样的自我说服。并真的把穿李宁视为了爱国行为的一部分。于是李宁自己也被绑定其营销行为绑定了——他既然贴了这个标签，那就必须一直把这台戏继续唱下去，所以，“鬼子冬装”这个设计，到底有没有问题？放在其他的品牌上，也许还在两可之间，但放在李宁身上，那绝对不行。因为你一贯打的就是这个旗号么。你个浓眉大眼的李宁，怎么也叛变革命了呢？而在这场风波当中，我们也能看到李宁之前热衷于讨好的某些消费群体的个性是什么——他们可能未必大富大贵，就像韩非子说的君主一样，浑身上下长满了越来越多逆鳞，会用越来越严苛的眼光审视旁人的言行举止、甚至穿衣戴帽。昨天你在日风街上穿个和服在他们眼里是精日，今天你设计个引他们不舒服联想的冬装就也算了，明天，可能你敢用这个颜色设计衣服都能被他们扣帽子。至于什么日籍CEO？什么日本设计师？千万别请！否则“汉奸品牌”的帽子，算是让你带瓷实了。而且更关键的是，这帮“小将”有个毛病——一旦在这种事上认准一个定性就拒绝你跟他科普知识、讲道理，他们觉得你学的是鬼子军装，你就是在学鬼子军装。你想争辩几句，说你们多回去读读书，我这是借鉴了明代盔甲、保尔柯察金甚至雷锋衣着的元素……你大胆！你个臭汉奸品牌也配提保尔柯察金？你个臭汉奸品牌还想教育我们这些爱国青年怎么爱国？所以伺候这帮人，必须跟伺候古代皇上一样，千万不要碰逆鳞，尽量求稳，老老实实设计一些让他们觉得挑不出毛病，最“三观正”的衣服就是了。建议李宁以后可以参考这种风格给他们的受众设计服装——
前几年，在风波闹得正凶，最可以绑架爱国情绪的时候，任正非却一再泼凉水：“华为不是一个中国本土公司。华为从来就是一个全球化的公司。”“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整合全球资源，生产最好产品，为全球人服务，为人类创造价值。”甚至还不时的“自爆”一下：“我们招募了400多名日本的手机工程师，帮华为研发智能手机……”某些招牌，不能轻易绑定，一旦绑上了，虽然有短期暴利，但长远看，带来的麻烦一定比利益多——因为它会招来的那些受众，是消费者中最好忽悠却又最难伺候的。因为他们永远像弥子瑕伺候的那个卫公一样喜怒无常，开心时就吼着要把你“买光”，可你一旦碰了他们的“逆鳞”，他们会连理都不想跟你讲。所以，李宁被骂的确实惨，但不冤枉——谁让你吃的就是这碗饭呢？本文4000字，感谢读完，喜欢请给个三连，多谢。
